一
多種版本的《毛澤東讀書筆記》之類的出版物,都提到過他曾對五代史中“后唐滅梁”的史實很感興趣,并對光緒戊戌年湖南思賢書局校本《通鑒紀事本末》中的這一段,做過圈點批注。陳晉在《文人毛澤東》一書中,說到毛在讀《五代史·莊宗紀》時,“突然想起有一首后唐莊宗打的三垂岡戰(zhàn)役的詩”,但記不清作者是誰,“就寫了張條子,讓秘書田家英查一下”〔1〕。在同是陳晉主編,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毛澤東讀書筆記解析》中,我們讀到了這張“條子”,全文如下:
田家英同導(dǎo):
近讀《五代史·后唐莊宗傳》三垂岡戰(zhàn)役,記起了年輕時曾讀過一首詠史詩,忘記了是何代何人所作。請你查一查,告我為盼!
毛澤東十二月二十九日
《三垂岡》詩一首:
英雄立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只手難扶唐社稷,連城猶擁晉山河。風(fēng)云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蕭瑟三垂岡下路,至今人唱百年歌。
詩歌頌李克用父子。
毛澤東的這幅手跡,由北京出版社收入了《毛澤東手書墨跡選》(中央檔案館編,1993年版)。該書收入毛氏手書墨跡較全,光是抄錄的詩詞文賦和楹聯(lián),就有230多幅。詩詞從屈原、宋玉直至晚清的林則徐、康有為的作品都有,比較廣博(其中甚至還有“上大人,孔夫子”、“王子去求仙,丹成入九天,山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人手口,刀牛羊”以及“人之初,性本善”之類的隨意之作)。這幅《三垂岡》,是書寫在十行紙上,無題,也無款。從書法藝術(shù)的角度上看,應(yīng)屬毛澤東的力作。筆者賞玩再三,覺得似乎不像上述那張“條子”所附的那個原件,可能是他另有所感所書。
楊子才先生曾在《羊城晚報》上發(fā)表文章,論述這幅墨寶。楊文說:“毛澤東所以把清人嚴遂成的《三垂岡》詩寫成一幅如此精美的書法作品,是因為其中有‘三奇’,即奇山、奇戰(zhàn)、奇詩。”楊文對于讀者欣賞和理解這幅書法作品,很有幫助。但據(jù)筆者研究,當年毛澤東之所以想起、追尋和書寫這首詩,似乎另有深意焉。
二
毛澤東給田家英的那張“條子”的準確時間,是寫于1964年12月29日。
1964年12月29日,毛澤東在干什么?他是在什么樣的心境下想起了這首《三垂岡》詩?這是一個很值得研究的問題。
這時,他正在經(jīng)歷一場“斗爭”,他在生氣,他很煩惱。煩惱中有一種莫明的憂傷,甚至是痛切。這時,他忽然想起了《三垂岡》詩。詩中的句子在他的心靈深處引起了強烈的共鳴。于是,他寫了那張“條子”,叫田家英查一查詩的作者。田是他的秘書,也是晚輩,而在這里他卻稱田為“同導(dǎo)”。這在毛澤東的通信之類的文牘中,好像是絕無僅有的。這恰好是他心境紛煩的寫照。
紛煩何在?讓我們來回憶一下當時的史實。
1964年12月20日至1965年1月4日,全國三屆人大第一次會議在北京召開。劉少奇在會上繼續(xù)當選為國家主席。大概就在人大會議開幕前不久,毛澤東建議利用這個機會,以中共中央政治局的名義,召開一次中央工作會議,研究一下“社教問題”,即中央關(guān)于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二十三條》。這次中央工作會議的準確時間,是1964年12月15日—1965年1月14日,即早于“人大”開始,晚于“人大”收場。在“人大”會議期間,黨內(nèi)又同時召開一次“工作會議”,這在共和國的歷史上是罕見的。而且,開得比“人大”的時間還長。為什么?就是因為在研究《二十三條》的過程中,毛澤東和劉少奇之間發(fā)生了激烈的爭論,他們之間的矛盾和分歧加深了。這使毛澤東對由他親自選定、并已經(jīng)得以全黨確認的“接班人”劉少奇,從根本上產(chǎn)生了懷疑和動搖。
“接班人”問題就在這時,忽然深深地困擾著毛澤東,他為此感到憂慮、煩惱、慍怒,甚至在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莫可名狀的痛切。
在黨內(nèi),劉少奇的“接班人”的地位,其實是在1945年黨的七大時就確定了。雖然在七大選舉中劉的得票排名第三(排一、二者是毛澤東、朱德),但從這時開始,協(xié)助毛處理黨務(wù),在特殊情況下代替毛主持中央工作的,都是劉少奇。1945年8月毛赴重慶談判,劉在延安代理毛的職務(wù);1947年3月中共中央撤離延安時,毛澤東、周恩來、任弼時留在陜北與敵周旋,劉則受命率中央(工作)委員會前往晉察冀。當時毛曾通告全體中委,如有意外,就由劉為首的“工委”代行中央委員會的職權(quán);新中國成立后,毛在出訪蘇聯(lián)和生病時,都是由劉主持中央工作。劉先后擔(dān)任過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中央軍委副主席和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劉擔(dān)任黨中央的秘書長,從1945年起直到1955年由鄧小平接替(此時,黨中央已設(shè)書記處,原中央秘書長改為總書記),達十年之久。1958年底,毛澤東提出為了減輕自己的工作負擔(dān),辭去政府職務(wù)。于是,在1959年4月20日的第二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劉少奇便順理成章地當選為國家主席〔2〕。1961年,英國陸軍元帥蒙哥馬利訪問中國時,曾多次受到毛的“接見”。尤其是中秋節(jié)那天,毛在武漢的東湖客舍又一次會見蒙哥馬利。他們交談的問題很多,也很融洽。當蒙哥馬利問到毛的健康狀況時,毛幽默地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我說的閻王,就是你們說的上帝。我只有一個五年計劃呀(毛當時68歲——彭注),到時候,我就要去見我的上帝了,我的上帝是馬克思啊!”蒙對毛的幽默大惑不解,于是他就直爽地問到了毛的“接班人”問題。當時,毛肯定而爽快地回答道:“很清楚,是劉少奇……我死后,就是他。”〔3〕
同樣意思的話,在1957年訪問蘇聯(lián)時,毛澤東對赫魯曉夫也說過。
可是,自從毛澤東發(fā)動那場災(zāi)難性的“大躍進”之后,毛澤東和他的“接班人”之間產(chǎn)生了裂痕。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毛澤東將“階級斗爭”理論不斷推向高峰,他們之間的這種裂痕也在不斷地加深擴大。
眾所周知,“大躍進”確實是毛澤東一手發(fā)動起來的。從“全民打麻雀”開始,毛似乎找到了一種寫詩一般的“靈感”和“激情”。他覺得只要不斷地改變生產(chǎn)關(guān)系,不斷地搞群眾運動,就能使經(jīng)濟建設(shè)出現(xiàn)“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奇跡,“超英趕美”,“向共產(chǎn)主義過渡”。在此期間,毛澤東雖然也看到了“大躍進”中的一些問題,也曾對“向共產(chǎn)主義過渡”的政策,以及高指標、瞎指揮、浮夸風(fēng)等,作過一些有限的調(diào)整,甚至也承認自己對“高指標”等問題負有“責(zé)任”,但是他心靈深處的“大躍進情結(jié)”卻始終沒有松動過。誰要觸動這個“情結(jié)”,他就會把誰當做“敵人”。廬山會議便是最好的例證。
于是,當時對于“大躍進”災(zāi)難性的后果,“天災(zāi)人禍”, “七分天災(zāi),三分人禍”,便是最好的解釋。這里的所謂“天災(zāi)”,據(jù)說是指1959—1961年的“連續(xù)三年自然災(zāi)害”〔4〕; “人禍”則更多的是指“蘇修逼債”——這是毛澤東比較滿意的解釋。
但是,在1962年1月召開的“七千人大會”上,劉少奇在講話中卻說是“三分天災(zāi),七分人禍”。他說的“人禍”,更多的是指全黨在組織“大躍進”過程中的錯誤。這當然引起毛澤東的不快。于是,分歧由此肇始。
在l962年9月召開的中共八屆十中全會上,毛澤東提出“大抓階級斗爭”,“階級斗爭要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從此“左”的錯誤不斷升溫。1963年,毛澤東親自主持制定了“前十條”,并以它作為在全國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即“四清”)的依據(jù)。當時,毛澤東估計,“基層單位有1/3的領(lǐng)導(dǎo)權(quán)不在我們手里”。為了糾正“社教運動”中新出現(xiàn)的一些問題,劉少奇在同年9月又主持制定了一個“后十條”。毛澤東對此是不滿意的。事實上,“前十條”與“后十條”,并無根本的差別,都是當時進行“社教運動”的綱領(lǐng)。只是“后十條”對形勢作了更嚴重的估計,認為階級敵人拉攏腐蝕干部,“建立反革命的兩面政權(quán)”,“是敵人反對我們的主要形式”?!昂笫畻l”雖然繼承甚至發(fā)展了“左”的思想,但也作出了許多預(yù)防偏差,特別是防止“左”傾偏差的政策規(guī)定。1964年1月14日,中共中央將兩個“十條”下發(fā)全國城鄉(xiāng),也是毛澤東親自批準的。毛澤東的不滿,主要是“前十條”是他召集部分中央政治局委員參加的一個小型會議制定的;而四個月之后,劉少奇在北京召開了一次中央工作會議,搞出了這個“后十條”。他說:……只有三個月,有那么多經(jīng)驗?〔5〕
從北戴河會議開始,劉少奇確實在認真地向毛澤東的“階級斗爭”思想靠攏。平心而論,當時在狠抓“階級斗爭”這個問題上,中央高層領(lǐng)導(dǎo)應(yīng)該說是一致的。在組織指揮“四清”的過程中,劉少奇在各地講階級斗爭的形勢,講得比毛澤東還要嚴重。他強調(diào)干部要下去“蹲點”,說現(xiàn)在搞調(diào)查研究,按毛主席過去(開調(diào)查會)的方法不行了。他的夫人王光美到下面去“蹲點”,很快就搞出了一個“桃園經(jīng)驗”,到處作報告。這一切,對于極其敏感的毛澤東,當然是很難接受的。對于“桃園經(jīng)驗”,毛澤東開始還給予肯定,不久,他的口氣就變了,說那是搞人海戰(zhàn)術(shù),煩瑣哲學(xué)。就在這年(1964年)12月毛澤東過生日的那天,他發(fā)了一通脾氣,話中有話:“我沒有蹲點,沒有發(fā)言權(quán)也要說。錯了,大家批評?!倍?,就在第二天(12月27日),毛澤東嚴肅地提出:黨內(nèi)有兩派,一個社會主義派,一個資本主義派——這已經(jīng)是討論《二十三條》的中央工作會期間的事了。〔6〕
事實上,毛澤東對劉少奇的不滿早已有所流露。那年11月,在一次聽工作匯報時,毛說:還是少奇掛帥,四清、五反……統(tǒng)統(tǒng)由你管。我是主席,你是副主席,天有不測風(fēng)云,不然一旦我死了你接不上,現(xiàn)在就交班,你就做主席,做秦始皇。我有我的弱點,我罵娘沒有用,不靈了,你厲害,你就掛個罵娘的帥……??上У氖莿@些話的弦外之音,似乎沒有聽懂。
更為嚴重的是,在這次中央工作會開會之初,負責(zé)組織會議的鄧小平,以為這只不過是一般的工作會議(只是討論一個“工作條例”),出于一種好意,曾對毛說,主席身體不好,可以不必參加了。
毛澤東對此非常惱怒。第二天,毛不但參加會,而且在會上大發(fā)脾氣。他說:不是有兩本書嗎!一本叫《黨章》,一本叫《憲法》。我有參加會議和發(fā)言的權(quán)利嘛??墒?,現(xiàn)在一個不叫我開會,一個不叫我講話——這樣的話從毛澤東的口里說出來,應(yīng)該是驚天動地了〔7〕。
在會上,毛澤東提出,要整“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而且明確指出:我們黨內(nèi)至少有兩派,一個社會主義派,一個資本主義派。農(nóng)村的矛盾是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劉少奇則對這些看法表示不贊成,甚至反對。他認為農(nóng)村的矛盾是多種矛盾交織在一起,要從實際出發(fā),有什么解決什么,不要把什么都上升為敵我矛盾。就這樣,爆發(fā)了一場激烈的爭論。
平心而論,如果只是工作上和認識上的分歧,再激烈的爭論也是正常的。問題是毛澤東對劉早已心存芥蒂。因為當時是“中央工作會”和“人大”同時召開。這邊吵架歸吵架,那邊選舉仍然照選。就在劉少奇再度當選為國家主席的當天,毛澤東就在中央工作會上批評他“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事死開會……?!笔旌?,毛澤東在和大區(qū)書記談話中說:去年10月,我在北京講過,如果北京搞修正主義,你們地方怎么辦?我總感到要出問題……而且,關(guān)于這個“中國變成修正主義”和“中央出修正主義”的聳人聽聞的問題,在此之前,毛澤東不在黨內(nèi)談,卻反復(fù)地和外國黨的領(lǐng)導(dǎo)人談過。從1963年5月起,他先后和新西蘭共產(chǎn)黨總書記威爾科克斯、朝鮮的金日成、日本共產(chǎn)黨的夸田里見等,直通通地談過這個問題。甚至問金日成:中國變成修正主義,你們怎么辦?弄得人家手足無措。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向大區(qū)書記們端出他這塊“心病”。
看來,就是在這次會上,毛澤東對他的“接班人”劉少奇,徹底喪失了信心。
這個問題,在“文革”中得到了證實。1970年斯諾訪問中國時問過毛澤東:“你什么時候明顯地感到必須把劉少奇這個人從政治上搞掉?”毛澤東回答得很干脆:“那就早啦。1965年1月,《二十三條》發(fā)表。中間第一條就是說‘四清’的目標是要整黨內(nèi)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劉少奇當場就反對?!?sup>〔8〕
可以斷言,1964年12月,在毛澤東生日前后,這位跨過古稀之年的老人,對于自己編織的“接班人”之夢,已經(jīng)感到在開始破碎了。
三
如果對“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這樣的戲謔之言也作點認真的分析,我們大致可以捕捉到毛澤東的一絲心跡。他68歲的時候,就以幽默的方式說自己“還有一個五年計劃”。現(xiàn)在,七十剛過,“接班人”卻“出了問題”。他焉能不生出深深的憂慮、煩惱和痛切呢?
毛澤東的目標是要在全世界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他必須保證他“親自締造”的黨千秋萬代永不變色。在經(jīng)過艱苦卓絕的斗爭之后,他登上了權(quán)力的頂峰。從進入六十年代開始,他在一片歌頌聲中逐漸迷失了自我。這時,以林彪為代表的“造神運動”,把對毛澤東的個人崇拜推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毛澤東不但對“山呼萬歲”早已習(xí)以為常,而且,對于什么“三個副詞”(“天才地、全面地、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展了馬克思主義”)、“四個偉大”、“最高最活”、“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等等,一開始他都是接受的。另一方面,蘇共對斯大林的批判曾使他極度反感,而由“反斯大林”引發(fā)的“修正主義”思潮,更使他的神經(jīng)處于一種極度亢奮和緊張的狀態(tài)。曾經(jīng)是大智大勇的毛澤東,這時已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了一種自我崇拜、自我迷信,同時又是自我恐懼之中。他總覺得,他不單屬于中國,也應(yīng)該是屬于世界的了。他必須高舉起“反對修正主義”的大旗,而要舉起“反修”的大旗,首先就得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周圍,筑起一道“反修防修”的高墻。所以,中國和“蘇修”在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里展開了一場“大論戰(zhàn)”。這場“反修”的大論戰(zhàn)的作用有三:一是將“階級斗爭為綱”理論化、系統(tǒng)化了,為以后的“左”的錯誤奠定了“理論基礎(chǔ)”;二是在“四清”運動中“左”的錯誤不斷升溫,為后來的“文革”打下了“實踐基礎(chǔ)”;三是在“反修防修”的過程中,將對毛的個人崇拜不斷推向極端,為“文革”這場浩劫營造了政治和社會的心理條件。又正是這場大論戰(zhàn),使毛澤東不斷地在黨內(nèi)尋找“敵人”,而且總覺得他身邊有敵人,“赫魯曉夫”就睡在他的身邊。到了這次中央工作會上,他終于“發(fā)現(xiàn)”身邊的“赫魯曉夫”竟然就是他的“接班人”。幾年來,他把“階級斗爭”的弦越繃越緊,不但搞得全黨無所措手足,使得全黨全國的陣腳大亂,同時,也攪亂了他自己的思維,減損了他自己的智慧,使得他的精神狀態(tài)陷入了一種莫名的困境。
上述給田家英的那張“條子”,就是寫于他這年生日發(fā)脾氣后的第三天。
因為,他忽然想起了這首《三垂岡》詩。
四
《三垂岡》的作者嚴遂成,字海珊,浙江烏程(今吳興)人。在清代詩人中,聲望并不很高。沈德潛的《清詩別裁》沒有選入他的詩作。嚴生于1694(康熙三十三年),卒年不詳,雍正年間進士。沈德潛雖然比他大21歲,但沈活到1769年(乾隆三十四年)97歲才去世。這時候,嚴應(yīng)早已作古了。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清詩別裁》未選嚴詩。袁枚在《隨園詩話》中,也只是說“海珊(嚴遂成字)自負詠古為第一”。在《詩話》卷二第六十二則中,他在贊揚幾首詠岳墓的詩后,順筆提到了《三垂岡》。平心而論,三垂岡戰(zhàn)役只是一場惡戰(zhàn),稱不上“戰(zhàn)役”;《三垂岡》詩在汗牛充棟的詠史詩中,也難入上乘。但毛澤東的忽然鐘情于它,自是別有隱情的。
始于公元907年,延續(xù)近半個世紀的“五代”,是一個戰(zhàn)亂頻仍的時代。李克用本是沙陀部人,從小隨父征戰(zhàn),當黃巢攻占長安時,他受召為代州刺史,出兵攻打黃巢,收復(fù)長安,被封為河?xùn)|節(jié)度史,賜姓李,后封晉王,長期與朱溫作戰(zhàn),有一出《沙陀搬兵》的戲,敷陳其事,將李克用描繪成英雄,流傳甚廣。
李克用的兒子李存勖生于公元885年(唐僖宗光啟元年),5歲的時候(唐昭宗龍紀元年,公元889年)曾隨乃父校獵于三垂岡。李克用在酒酣耳熱之際,聽到伶人唱起了陸機的《百年歌》,忽感老之將至,感慨萬千。他指著兒子說:“老夫壯心未已。二十年后此子必戰(zhàn)于此?!惫唬^了十九年,李存勖在這里殊死苦戰(zhàn),大敗梁軍。朱溫聽到消息后,感到很恐懼,嘆息道:“生子當如是……”這年,李存勖才24歲。一仗把敵人打服了,應(yīng)是值得大書一筆的事。所以《幼學(xué)瓊林》中有句云:“生子當如孫仲謀,曹操羨孫權(quán)之語;生子當如李亞子,朱溫贊存勖之辭。”這些史事和名句,幼年讀過八年私塾的毛澤東,應(yīng)是爛熟于心的。
在“接班人”問題的憂慮與困惑中,《三垂岡》這樣的詩,對毛澤東自然會產(chǎn)生巨大的共鳴。
“風(fēng)云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p>
這樣的句子,此時此地,在毛澤東的心靈深處,會牽引起怎樣的狂濤!
他當然會想起他的愛子岸英。
岸英是毛澤東和楊開慧愛情的結(jié)晶,1922年出生于長沙。1930年11月開慧遇難后,岸英三兄弟被送去上海進了大同幼稚園。后上海地下黨組織遭到破壞,幼稚園也被解散,小兄弟便流落街頭。直到1936年,黨組織找到岸英和岸青,才將他們送去蘇聯(lián)。1940年,岸英加入了蘇聯(lián)共青團,先后進入舒亞軍事學(xué)校、列寧軍政學(xué)校、伏龍芝軍事學(xué)院學(xué)習(xí)。1943年加入了蘇共,參加過對德國法西斯作戰(zhàn),任坦克連指導(dǎo)員。1946年1月,岸英從蘇聯(lián)回國,先后在中央情報委、中央宣傳部工作。次年又到山西、山東等地搞過土地改革。北京和平解放后,他是第一批進入北京的先遣隊員。隨后,他主動要求到基層工作,去北京機器總廠任中共總支副書記。當中央決定出兵朝鮮時,他是當面向彭德懷報名去當志愿軍的。彭德懷對岸英要隨他赴朝的事,是非常猶豫的。當時,毛澤東端起一杯酒,對彭說:“那我就替岸英求個情,你收下他吧!”很顯然,父子倆對這件事是商量好了,并共同作出決定的(見毛新宇《我的伯父毛岸英》)。
這是新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壯舉。為了革命事業(yè),毛澤東把他最優(yōu)秀、也最鐘愛的兒子送上了前線。這個壯別的場面,發(fā)生在1950年10月7日。地點是中南海菊香書屋,毛澤東為彭德懷餞行的家宴上。
沒成想43天之后,同年11月25日,岸英竟然犧牲在朝鮮大榆洞的戰(zhàn)場上。
以常理論之,岸英當時并不在軍隊工作,志愿軍無論多么需要翻譯、情報人員,都不缺一個毛岸英。但是,一般的老百姓都不可能了解一代偉人的胸懷。
岸英犧牲后,毛澤東以超人的偉力,壓抑著巨大的悲痛。但毛澤東畢竟也是個人,也是個父親。他的失子之痛,曾經(jīng)以特有的方式流露過。在他的事業(yè)碰到挫折的時候,他曾經(jīng)說過:“始作俑者,其無后乎。我無后乎!……”這是很痛切的話,令聞?wù)邉尤荨?/p>
對于愛子的犧牲,作為詩人的毛澤東,人們至今未見他一詩一詞之寄,不知是痛極無語,抑或是尚未公開發(fā)表。但是,當觸及到“風(fēng)云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這樣的句子時,他的心靈深處,焉能不涌起驚濤萬丈。
然而,面對現(xiàn)實,毛澤東的心情無論有多么復(fù)雜,也是個永遠的謎了。他的心靈的軌跡,只能由此后他的行為去印證了。而這個“接班人”的問題,一直困擾著毛澤東,傷害著毛澤東,直到他帶著一絲遺憾辭世。
五
在寫作本文的過程中,筆者曾經(jīng)重溫了毛澤東關(guān)于培養(yǎng)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接班人的所有論述,讀罷細思,似有所悟。
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應(yīng)是在革命實踐中自然成長起來的。這和毛澤東說“權(quán)威是在斗爭中形成的”是一個意思。如果加上個人意志,人為地去“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提拔”,那就很可能使它嬗變?yōu)橐粋€封建式、家族式的命題。因為,它會在無形中加進“發(fā)現(xiàn)者”、“培養(yǎng)者”、“提拔者”的個人好惡。
在民主和法治健全的社會,國家的政權(quán)和政策的延續(xù),全由民主和法制決定。至于個人,即使你處于權(quán)力的峰巔,也無權(quán)按個人喜好去“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選拔”什么“接班人”。反之,倘若民主與法治不健全,則任你是怎樣的圣明天子,任你怎樣“高瞻遠矚”,只要你按個人意志去處理“接班人”問題,到頭來總是事與愿違的。中國六七十年代的歷史事實證明了這點,前蘇聯(lián)和東歐發(fā)生的事實,也證明了這點。
世界上沒有“千秋萬代”永遠不變的事物。只有“與時俱進”,才是明智的、符合歷史潮流的選擇。
真正的圣哲,是不會為“接班人”的命題所困的。
附記:
1.嚴遂成的《海珊詩抄》,清季中末期只有同治十三年一個刻本;民國七年上海文明書局有一個石印本。陳晉說:“一種可能是,毛澤東是從《隨園詩話》中讀到并記下這首《三垂岡》詩的?!贝苏f有一定道理。毛喜讀《隨園詩話》,這在張貽久的《毛澤東和詩》一書中有記載。據(jù)說有一段時間,毛每次外出必帶《隨園》。但毛氏并不喜歡袁枚的“性靈說”,并可能和郭沫若談過。故郭在1961年寫了《讀〈隨園詩話〉札記》,多以“階級觀點”對袁予以批判。
2.陳晉在《三垂岡》一詩的“解析”中,稱三垂岡戰(zhàn)役發(fā)生在“唐天佑五年”(見《毛澤東讀書筆記解析》第1453頁)有誤。彭按:唐昭宣帝(一作“哀帝”)李的紀年“天”,只用到四年(公元904—907),唐朝就復(fù)亡了。“天”其實是唐昭宗的最后一個年號。昭宣帝即位后并未改元,仍沿用“天”做紀年,但昭宣帝只用了三年。朱溫篡唐自立為“梁朝”,就是公元907年的事。隨后他改元“開平”。三垂岡戰(zhàn)役發(fā)生在公元908年,應(yīng)注為“開平二年”才對。
3.李存勖于公元923年滅梁稱帝,定都洛陽,國號唐,史稱后唐。但這個后唐已經(jīng)與前面的李唐王朝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他稱帝后改元“同光”。但這個自夸“在十指上取天下”的“馬上皇帝”,卻是治國無方。他重斂急征,使民不堪命,皇位只坐了四年,便在同光四年(公元926年)因兵變被殺。
注釋:
〔1〕陳晉:《文人毛澤東》,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643頁。
〔2〕參閱(美)洛厄爾·迪特默:《劉少奇》,肖耀先等譯,華夏出版社1989年版。
〔3〕參閱肖思科:《毛澤東與蒙哥馬利談接班人》。載《共和國要事珍聞》上卷,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版,第730—738頁。
〔4〕關(guān)于那三年真實的氣候情況,金輝先生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三年——1959—1961年氣象水文考》一文,用大量的真實數(shù)據(jù),雄辯地說明,“1959—1961年間,中國大地風(fēng)調(diào)雨順”,氣候是“歷史上的最好時期”。該文載《方法》1998年第10期。
〔5〕參閱陳果吉、崔建生:《“四清”運動》;呂廷煜:《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的反修防修》,見《共和國重大事件紀實》上卷,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8年版,第694—701、720—730頁。
〔6〕參閱張素華:《60年代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見《當代中國史研究》2001年第1期。
〔7〕〔8〕以上史實,參閱呂廷煜《“文革”前夕毛澤東與劉少奇的分歧》,見《共和國重大事件紀實》上卷,中共中央黨校出版1998年版,第731—7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