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史研究中,對歷史人物的評論需要遵循學理化原則,所謂學理化原則,即是要排除學術和理性之外諸如政治、宗派與個人的感情及功利因素,從評論對象的實際出發(fā),進行有根有據(jù)的理性闡釋,從而得出符合實際的結(jié)論。但近年來,一些有關人物評論的文章,卻往往只憑主觀臆想,對歷史人物隨意下判詞,以冀標新立異,嘩眾取寵,嚴重地褻瀆了學術的嚴肅性,希望引起學界的注意。
《書屋》雜志2002年3月號上,王澍先生《中國近代著名人物敗筆拾遺》(以下簡稱王文)一文,將康有為、嚴復、孫中山、宋教仁、章太炎、胡適、魯迅等近現(xiàn)代重量級人物“排起隊來”一一“指瑕”,名之曰“敗筆拾遺”。由于王文只是憑自己的感覺和印象給評論對象遽下斷語,因而在揭示名人的所謂“敗筆”時恰恰自己鑄成了真正的“敗筆”。
即以王文對魯迅的評論為例,其指出魯迅的第一個所謂“敗筆”是“受尼采的影響,批判面過寬,過于刻薄了”,說魯迅“誤認為批判是拯救世界的惟一手段了”。這與歷史事實不符,甚至大相徑庭。
眾所周知,魯迅思想,尤其是其早期思想曾受到尼采哲學的影響,但魯迅只是從內(nèi)容龐雜的尼采哲學中汲取一小部分,且從中期以后,即又相當深刻地批判了尼采的消極面,“中國最早從思想上真正接受尼采哲學影響的人是魯迅;中國第一個從思想上真正對尼采哲學進行深刻批判的也是魯迅”〔1〕。因此,魯迅精神與尼采精神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魯迅精神是建立在對現(xiàn)實有清醒認識的基礎上,為了民族和人類解放而發(fā)揚個性,奉獻自我,尼采精神則是自詡為太陽,以個人為中心,視他人為庸眾,倡揚所謂“超人”哲學,二者在出發(fā)點和終極目的上皆迥然不同。魯迅精神表現(xiàn)在他的雜文上,其特點即是涉及面極廣,幾乎涵蓋了中國人生活的各個方面,在指摘時弊和進行國民性批判時,“他總是選取某些人的具體言行施以毫不寬假的諷刺”,而往往“在諷刺正面之敵的同時將不懷好意、心存僥幸的看客的眉毛也一并燎去”〔2〕。也正“因為觸及了類型的缺陷,諷刺不留情面,這才有了被諷刺者所叫嚷的‘刻薄’、‘油滑’”〔3〕。至于“批判是拯救世界惟一手段”,魯迅從來沒有這樣認為過,相反,魯迅卻認為:“無破壞即無新建設,大致是的;但有破壞卻未必即有新建設”,所以,魯迅痛心疾首于中國人的“寇盜”和“奴才”式的破壞,而苦苦呼喚“要革新的破壞者,因為他內(nèi)心有理想的光”〔4〕。而魯迅就是一個革新的破壞者,“是一個能使自己嚴整的戰(zhàn)士”,而“真正的戰(zhàn)士并不是完全不負責任的破壞者,他要在破壞陳舊勢力的戰(zhàn)斗中不斷地建立自己,約束自己”〔5〕。
1925年4月8日,魯迅所寫《忽然起到的》(之六)一文,對封建復古派鼓吹“保古”和帝國主義侵略勢力在中國“幫同保古”的現(xiàn)象及其用心進行了深刻的剖析,認為中國“不革新,是生存也為難的,而況保古”。針對當時中國經(jīng)濟、文化落后,飽受帝國主義侵凌,面臨滅種危險的境況,魯迅指出:“我們目下的當務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茍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zhèn)魍枭?,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sup>〔6〕王文竟將這段話拎出來加以撻伐曰:“生存、溫飽、發(fā)展與后面所列諸因素,并不存在必然的因果關系,退一萬步講即使存在因果關系,也不一定非要統(tǒng)統(tǒng)踏倒。”并稱“讀之恍恍忽忽浮現(xiàn)出紅衛(wèi)兵破四舊的景象”云云,指責魯迅是“用批判,消滅一條腿走路”。這種顢頇的解讀令人哭笑不得。殊不知魯迅這段話所用復句是假設而非因果關系,且亦當明了“茍有阻礙這前途者”后面所列諸項無疑是指(或象征)小國保守落后的“固有文明”。魯迅早在1924年4月29日寫的《燈下漫筆》一文中,就尖銳地揭露了外國人贊揚中國“固有文明”的實質(zhì)和樂觀的愛國者“欣然色喜”的淺薄以及一些洋奴在外國人面前的媚態(tài),指出外國人稱贊中國“固有文明”的用心就是要讓我們把中國當作“盛宴”來獻給他們,而“待到享受盛宴的時候,自然也是贊頌中國固有文明的時候”。不料如今竟成為王先生指摘魯迅的口實。
王文指出魯迅的第二個所謂“敗筆”是:“對人的認識也存在一定的偏激”,魯迅“所恨之入骨的一些‘敵人’其實遠不像魯迅所想象的那樣壞”云云。似乎那些“敵人”的壞是魯迅所想像出來的。但事實上,在魯迅的論敵中,有些人的壞已遠遠超出常人之想像。就以魯迅所罵過的梁實秋來說吧,論爭的起因是由于彼此在文學主張上有分歧,其方式是討論的、爭鳴的和批判的。至于《“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用了完全不同的口氣和方式,那是因為梁實秋在答復左翼人士對他的批判時,用了很不光彩的手段,在理論上的反批評外,夾雜了對手為共產(chǎn)黨的暗示,譬如他在《新月》第三卷第九期上寫道:
革命我是不敢亂來的,在電燈桿上寫“武裝”保護蘇聯(lián),我是不干的。(《答魯迅先生》)
如何可以到××黨去領盧布,這套本領,我們怎么能知道呢?(《資本家的走狗》)
梁實秋在論爭中不斷暗示對方是“共產(chǎn)黨”,“領取蘇聯(lián)津貼”,等等,這就有點心懷叵測了。在三十年代的恐怖時期被稱作“共產(chǎn)黨”是要殺頭的?!傲簩嵡锎伺e雖非告密,但在客觀上起了提醒統(tǒng)治者,并進一步想利用統(tǒng)治者的權(quán)力和屠刀來消滅論敵的作用,這才是魯迅拍案而起、怒不可遏的原因,也正是魯迅在走狗的稱號上再加上一個‘乏’字的用心所在”〔7〕。“現(xiàn)在不明歷史的年輕人對魯迅的全部知識均來自‘文化大革命’時代,在那個年代里魯迅被權(quán)力者渲染得異??膳?,被魯迅罵過的人都陷入萬劫不復之中,比如‘四條漢子’;可是被魯迅稱贊過的人呢?比如胡風、巴金,似乎也沒有因此就躲過了對他們的迫害。但這種打魯迅牌的鬧劇產(chǎn)生的嚴重后果,就是讓今天的年輕人以為,凡是被魯迅罵過的人都有點委屈,都值得同情以至推崇。他們根本就沒有了解魯迅是在怎樣困難的背景下才發(fā)出這戰(zhàn)斗之聲的”〔8〕。魯迅早就說過,他的罵人看似私怨,實為公仇。比如,魯迅1930年初所寫《流氓的變遷》的雜文,據(jù)專家講,那是諷刺新月派或是別的幫閑的文字。而實際上,其概述的是中國流氓變遷的歷史。魯迅將中國的文人歸結(jié)為“儒”與“俠”,“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到了后來,真正的俠者已死,留下的不過是些取巧的“俠”,而這些“俠”們雖悄悄地靠近權(quán)勢,卻“對別方面還是大可逞雄,安全之度增多,奴性也跟著加足”。這就是魯迅所說的幫忙與幫閑?!八R的是具體的人,但也是老中國的歷史,從古代的孔、老、墨、佛,直至當代的圣哲賢人。倘要論魯迅的偏執(zhí),先就要說他對中國歷史的偏執(zhí)”〔9〕。其實,魯迅對待具體的人,從不完全否定。即使像高長虹那樣一味突出個人,排斥一切,精神上有著嚴重弱點的人,魯迅對其所代表的狂飆運動在二十世紀中國精神文化史上的功績還是首肯的,“魯迅絕不是像尼采那樣否定別人的一切,即使是反對自己的人,他也能采取具體的分析態(tài)度,取其長而棄其短”〔10〕。魯迅待人之寬厚如此,何“刻薄”之有?
王文從魯迅一篇文章中類似遺囑的東西中摘引四條,歸納為三個“徹底”和一個“弘揚”,說魯迅“對自己也過于苛刻”,亦即:
四、徹底否認夫妻感情:忘記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真是糊涂蟲。
五、徹底否認自己畢生經(jīng)營的事業(yè):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和美術家。
六、徹底否認關愛、承諾和信賴等基本元素:別人應許給你的事物,不可當真。
七、弘揚以牙還牙的仇恨: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
需要指出的是:王文所引四條遺言中的頭一句,是其所加的“評語”而非原文所有,其所引第五條中缺“空頭”二字。對于上述之誤,《書屋》雜志2002年5月號已作了嚴肅更正。而王文所加的“評語”非只曲解,幾墮于惡趣!
上述所引四條見于魯迅一篇叫做《死》〔11〕的文章,原文有七條王文只引了四條,原本不是要當作遺囑來公布的。據(jù)馮雪峰回憶,魯迅《死》的那篇文章中附有七條類似遺囑的東西,現(xiàn)在是被大家看作真的遺囑了,但實際上,先生顯然不是作為遺囑來公布的,他寫的是已經(jīng)過去了的病中的感想,而不是給將來準備的。關于第五條,我認為容易給人誤會,好像一切文學家和美術家,他都看不起似的。他也同意改一下,后來由他自己想出“空頭”兩個字來了。他笑著說:“這添得好,只兩個字,就將這些人刻畫得活靈活現(xiàn)了?!?sup>〔12〕
關于第四條,許廣平先生在《欣慰的紀念》一書《忘記解》一節(jié)中曾寫道:“我不敢說忘記了他,他的一言一行,已融和在我的生活里面,占有一個大段時間,在在都受到了影響?!?sup>〔13〕通篇找不到任何否定夫妻感情的影子。
魯迅生前,很見了些掛著文學家(美術家)的招牌到處招搖撞騙的無恥之徒,引起先生深深的厭惡。這第五條非僅是對家屬子女的告誡,也可以作為對一切正直青年的警戒。
以當時魯迅的威望和影響,他身后難保不會發(fā)生一些別有用心者(包括國民黨當局)對其家屬采取諸如封官或利誘的手段以達到其政治目的的事情,魯迅先生自然不能不預加防范,這第六條正顯示了魯迅先生對于世事的深刻洞察。
在魯迅生前,一些“正人君子”們干著損人牙眼的勾當,卻裝出一副“中庸”的嘴臉,“反對報復,主張寬容”,他們常常是“用了公理正義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號,溫良敦厚的假臉,謊言公論的武器,吞吐曲折的文字,行私利己,使無刀無筆的弱者不得喘息”〔14〕。對于這類“正人君子”,魯迅深惡痛絕之,這第七條正是魯迅與那些“正人君子”們斗爭的經(jīng)驗總結(jié)。
王文所指魯迅第三個“敗筆”是“由于相信了不客觀的報道,由于涉獵自己所不熟悉的領域,寫了一些不那么站得住腳的文章”。在這里,王先生只是甩下一句不負責任的話便“揚長而去”,卻沒有舉出半點證據(jù)來加以論述,這很難使人信服。
魯迅的寫作態(tài)度十分嚴謹,他的時評和政論主要以自己親歷的事實為根據(jù),結(jié)合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進行評論,對那些新聞報道之類,一般很少看也很少作為評論的依據(jù),即使要用,也要經(jīng)過客觀的研究。據(jù)許廣平先生回憶:“他對寫作的修養(yǎng)是很注意的,閑空的大部分都用在看書,更多的是外國書。除了社會科學的書是細細地閱讀外,普通雜志,他只是選幾篇或一部分看看就完了,國內(nèi)出版的雜志,不過翻翻就算了,如果沒有什么好作品,是不肯浪費許多光陰的?!?sup>〔15〕“別人批評他的文章,他看或不看,卻是不贊成依照批評而改變自己意志的,罵他的文章,就是寄到手頭,他卻未必就看,總把他堆在一旁,等到用作材料的時候才去翻它,這時是比較客觀地研究了?!?sup>〔16〕
魯迅所寫的“關于與人論戰(zhàn)的文章,特別改而又改”,“在先生認為:此種文章發(fā)表出去,凡可能反響,他都一概計劃在內(nèi),對方怎么來,他怎么應付,都想得周到,先生許多雜感中的話語,到今日能被一般人認為格言,到處編魯迅語錄,就是先生在那些話上邊,用了過多的思考和心血所致”〔17〕。魯迅對于專門以外的縱談是特別加以警戒的。1935年,魯迅在《名人與名言》一文中指出:“名人的話并不都是名言”,“應該分別名人之所以名,是由于那一門,而對于他的專門以外的縱談,卻加以警戒?!?sup>〔18〕魯迅從來沒有自以為“無所不通,無所不曉”。王文所謂魯迅第三個“敗筆”者,不知何以為據(jù)!大概是為了掩飾其內(nèi)心的空虛,王文最后寫道:“我僅想對發(fā)難者說一句話:盲從與恭維是斷送,批判是繼承與發(fā)揚?!睘榱硕伦∨u者的嘴,預支了兩頂“盲從與恭維”及“斷送”的帽子,卻將“繼承與發(fā)揚”的桂冠毫不客氣地戴在自己頭上。
評論是一種科學,必須從評論對象的客觀實際出發(fā),客觀事實是怎么回事就怎么說,絕不能從主觀愿望出發(fā),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在當今文壇上,有些人受好名心理的驅(qū)使,一味地追求“新奇”,一時之間奇文屢見,怪論迭出。清代著名史學家章學誠在其《文史通義·砭異》中就曾針砭過這種“求異”的風氣,他說:“故術異于人,未有不出于自用者也。”“凡異于人者,由于內(nèi)不足也。自知不足,而又不勝其好名之心”,便只能是“內(nèi)不足,不得不矜于外;實不至,不得不騖于名”,但如此一來,其結(jié)果卻是“求異者何嘗異人哉?特異于坦蕩之君子耳”〔19〕。學界諸君,于此不可不慎!
學術園圃是神圣的,學術花木是嬌貴的,她的繁榮需有眾多既有深厚學養(yǎng)又富于學理精神的學者們共同澆灌、耘蒔,倘若對其不加愛護而任意蹂躪,只能使其凋零、枯萎,而致荒蕪,最終變成一片文化沙漠。因此,重振學理精神,就成為新世紀學界的一聲殷切的呼喚!
注釋:
〔1〕錢碧湘:《魯迅與尼采》,原載《中國社會科學》1982年第2期,轉(zhuǎn)引自《尼采在中國》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564頁。
〔2〕〔3〕郜元寶:《魯迅六講》,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0年10月第1版,第156—157、79頁。
〔4〕《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92—194頁。
〔5〕〔10〕轉(zhuǎn)引自李夢陽:《中國魯迅學通史》,廣東教育出版社2001年8月版,第300、77-78頁。
〔6〕《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5頁。
〔7〕陳思和:《論魯迅的罵人》,引自《21世紀:魯迅和我們》,人民出版社2001年3月第1版,第262頁。
〔8〕陳思和:《再論魯迅的罵人》,引自《21世紀:魯迅和我們》,人民出版社2001年3月第1版,第268—269頁。
〔9〕汪暉:《死火重溫—〈恩怨錄—魯迅和他的論敵文選〉》序,引自《21世紀:魯迅和我們》,人民出版社2001年3月第1版,第168頁。
〔11〕《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12頁。
〔12〕馮雪峰:《回憶魯迅》,載《魯迅回憶錄》(專著中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680—682頁。
〔13〕許廣平:《欣慰的紀念》,載《魯迅回憶錄》(專著上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29頁。
〔14〕《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44頁。
〔15〕〔16〕許廣平:《欣慰的紀念》,載《魯迅回憶錄》(專著上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77—378頁。
〔17〕荊有麟:《魯迅回憶片斷》,載《魯迅回憶錄》(專著上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64—165頁。
〔18〕《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64頁。
〔19〕清·章學誠:《文史通義·砭異》,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8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