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圍棋是一種游戲。
這是一種關于生存競爭的游戲。大凡人類把現(xiàn)實中的各種爭斗游戲化,便有了種種體育競技。而當以游戲為游心之事,為精神之快樂,它便成了藝術。
黑白子,縱橫十幾道格子,先人們在這里演繹了無數(shù)的廝殺、爭斗、悲歡離合。同時它也有著玄妙的意境,包含著宇宙之象、人生之道。圍奩象天,方局法地,一陰一陽之謂道,圍棋,成了中國文化的象征,猶如氣功,猶如陰陽八卦。
圍棋不知起源于何時。“堯造圍棋,以教子丹朱”,這當然是附會。中國人往往喜歡把一些物品的發(fā)明權交到某位圣賢手上,這就像一位窮小子,攀上了富親家,從此有了顯赫的身份。但圍棋產(chǎn)生于原始時代,卻又是大為可能的。當原始時代的先人們,在地上畫三五道方格,擺上幾顆石子,或幾根長短不一的樹枝,作圈地、攻殺的游戲,也許,這便是古老之“弈”的雛形。
圍棋本為玩物,后來卻被賦予了許多別的意義。中國的儒士們,一方面慷慨激昂、壯心不已,一付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樣子;另一方面,又不失人好玩的天性。但玩物往往容易喪志,咋辦?最好的辦法便是將這種“玩物”納入到正統(tǒng)的規(guī)范、體系中,賦予它一種正面的意義,以玩得心安理得、名正言順,不亦樂乎?不亦君子乎?
對圍棋實施“招安”戰(zhàn)略的始作俑者,便是東漢的大名人班固。這之前,圍棋的地位一直不高。盡管孔夫子《論語》中就有教導:“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這僅僅是說,如果無所事事,還不如下棋。亞圣孟子則把“博弈好飲酒,不顧父母之養(yǎng)”列為世俗五不孝之一,似乎圍棋的盛行,已沖擊到當時社會的倫理秩序。西漢時,圍棋被當作“失禮迷風”、“簡慢相輕”之物。這樣,圍棋所具有的平等、競爭意識與儒家仁、禮之道相沖突,決定了圍棋的被貶抑。而班固,卻大大突出了圍棋的正面意義:“局必方正,象地則也。道必正直,神明德也。棋有白黑,陰陽分也。駢羅列布,效天文也。四象既陳,行之在人,蓋王政也。成敗臧否,為仁由己,危之正也?!蔽囊暂d道,棋亦載道,本為“技藝”的圍棋,擁有了“道”的身份,也就獲得了意義,有了存在的依據(jù)。
不過,圍棋史上也一直不乏反對派。三國時吳地棋風盛行,人們“多不務經(jīng)術,好玩博弈,廢事棄業(yè),忘寢與食,窮日盡明,繼以脂燭?!蹦酥羺翘訉O和要命群臣作《博弈論》,據(jù)說共獲六篇,惟韋曜之作獨占鰲頭。韋大人也確實了得,引經(jīng)據(jù)典,苦口婆心,循循善誘,義正辭嚴,拳拳之心天人可鑒??上ыf大人的努力,終無濟于事。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到魏晉南北朝時,中國竟迎來了圍棋的第一個黃金時代。
魏晉時,圍棋觀念的一大變化,就是確立了圍棋作為“戲”的獨立存在的價值,并把它納入到“藝”的范疇。這之前,無論贊成還是反對,都不脫功利之心。韋曜說圍棋“勝敵無封爵之賞,獲地無兼土之實,技非六藝,用非經(jīng)國,立身者不階其術,征選者不由其道……而空妨日廢業(yè),終無補益”。班固則強調(diào)圍棋“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權,下有戰(zhàn)國之事,覽其得失,古今略備”。這兩種觀點,看起來針鋒相對,實際上出發(fā)點或曰看問題的角度并無分別。
魏晉士人則反其道而行之,“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他們把足以引起人的精神愉悅的活動都稱為“戲”,并確立了“戲”的價值。嵇康有詩曰:“琴棋自樂,遠游可珍。含道獨往,棄智遺身。寂乎無累,何求與人?長寄靈岳,怡智養(yǎng)神?!奔那橛谠娋魄倨迳剿?,成了他們釋放自我的一種方式。與此同時,圍棋也正式成為一種“藝”,并有了完善的品第制度。詩有《詩品》,畫有《畫品》,書有《書品》,棋則有《棋品》。沈約《棋品序》稱圍棋“體希微之趣,含奇正之情;靜則合道,動必合變。若夫入神造極之靈,經(jīng)武緯文之德,故可與和樂等妙,上藝齊工。”
在中國古代,“藝”有“技藝”與“道藝”之分?!暗浪嚒敝溉寮伊嚕憾Y、樂、射、御、書、數(shù),甚至就指六經(jīng),都擁有顯赫的身份。“技藝”則是各類“術”、“技”,如醫(yī)、卜、算、書畫、博弈等,執(zhí)此業(yè)者則為“技藝之徒”。韋曜說圍棋“考之于道藝,則非孫氏之門也”,沈約則說它“可與和樂等妙,上藝齊工”。上藝者,道藝也。沈約不僅肯定了圍棋是“藝”,同時還強調(diào)此“藝”非彼“藝”,用心可謂良苦。到唐代,琴、棋、書、畫并稱,棋正式成為“四藝”之一。
中國圍棋大致包含“技”、“戲”、“藝”、“道”四個方面。“技”即“技藝”,“戲”即“游戲”,“藝”即“藝術”,“道”即棋道,指人生、宇宙之道。中國從唐代開始出現(xiàn)職業(yè)或半職業(yè)的棋手,他們或做宮廷棋待詔,或依托于達官,或在茶樓酒肆陪人下棋,以賭彩為生。但奇怪的是,當某種“藝術”一旦成為職業(yè),操此職業(yè)者成為“技藝之徒”,地位便急劇下降。棋史上曾有一傳說,南宋棋待詔沈之才一日在宮中與人對弈,宋高宗觀棋,見沈之棋有危急,諭曰:“切需仔細。”之才對曰:“念茲在茲?!鄙吓骸凹妓囍?,乃敢對朕引經(jīng)耶?”命內(nèi)侍省打竹篦逐出。棋待詔乃國手,實際上卻不過是充當?shù)弁跸順返墓ぞ??!凹妓囍健?,竟敢引?jīng)據(jù)典,那就叫不識天高地厚了。
“技”與“道”,往往成了區(qū)分棋品、人品高下的分水嶺。正因為如此,當人們想要拔高棋手的品位時,往往便要淡化他們作為棋手職業(yè)的一面,而將他們雅化、名士化。瞿世壽《〈不古編〉序》稱國手吳瑞徵“視其所操之技,則弈也;察其所藏之蘊,非弈也”。而明末國手過百齡,“以相國之招而不去,以金吾之禍而不避,至知國家之傾覆而急歸,為公卿門下客者,垂四十年,而未嘗有干請。若百齡者,僅謂之弈人乎哉?”〔1〕“比德”者尊,“執(zhí)技”者下,這又典型地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的重道輕技的傳統(tǒng)。
與此同時,文人們以棋為一種愛好,就像他們好在絹、紙上隨意揮灑、筆走龍蛇一樣,便成了一種雅尚,一種賞心樂事。棋有文人棋和棋士棋,畫有文人畫與畫師畫,兩者在品位上竟也分出了高下。只是書、畫孰好孰壞,由文人說了算。棋枰對弈,卻是立馬就要分出高下來的。文人往往技不如人,索性看淡勝負,以“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善弈不如善觀”相標榜。錢謙益稱:“余不能棋而好觀棋,又好觀國手之棋。”觀棋而“語”、為人作序的同時,又作了許多觀棋詩。張潮作《棋論》,謂翰墨棋酒,乃人生必需,“春雨宜讀書,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檢藏,冬雨宜飲酒……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聲,水際聽欸乃聲,方不虛此生耳”。圍棋藝術化,人生審美化,正是中國圍棋也是中國文化的動人之處。想想,當“秋氣晴美,天光照席,水波不興”之時,扁舟一葉,棋枰一局,“江山之勝盡入局中”,該是一種多么令人神往之妙境。
游戲之事,或被當做飯碗,或被當做一種精神的藝術,小小黑白子,也就具有了別樣的意義。而無論棋士還是文人,他們都愿意把圍棋風雅化、玄妙化,以顯示自己所執(zhí)之“技”或所好之“藝”的不同凡響之處。中國思想文化的源頭是《易經(jīng)》,中國經(jīng)籍中最玄妙的也是《易經(jīng)》。于是,將“弈”與“易”并舉,甚至強調(diào)“弈”本身就是“易”,便成為一種時尚?!都嫔教棉淖V·序》稱:“弈之為言,易也,小數(shù)之乎哉。弈者變易也,自一變以至千萬變,有其不變,以通于無所不變?!薄掇睦碇笟w》稱棋乃“按五行而布局,循八卦以分門”。汪縉《弈喻》以棋為“易”、為“天技”。如此種種,幾乎成了論棋者不變的“定式”。
不過,當中國圍棋被日益藝術化、玄妙化,成為一種“雅玩”時,它作為競技的一面又被大大弱化了。競技得以真正實現(xiàn)的前提是人的自由與平等,中國封建等級極嚴的專制社會,恰恰缺乏平等競爭的機制。因此,中國古代圍棋基本上是一種“玩物”,處在自生自滅狀態(tài),從未建立過完備的競賽體制。而在文化觀念上,中國文化重“和”忌“爭”,作為爭勝之道的圍棋,或被當做“害、詐、爭、偽”之物被貶抑,或被納入到“仁”、“禮”、“和”的軌道中?!氨撕喴锥弥?,寬裕而陳之,安徐而應之,舒緩而勝之”〔2〕,被認為是棋的取勝之道的最高境界。即便要贏,最好“贏止半子”,贏多者,嗜殺者也,非君子也〔3〕。而事實上,中國古棋大多嗜殺,棋盤上硝煙彌漫,紙上談兵時又如此的溫文爾雅,理論與實踐的脫節(jié),成了中國古代圍棋的一種有趣現(xiàn)象。
中國圍棋,在清中葉以范西屏、施定庵“雙子星座”的出現(xiàn)為標志,達到頂峰,此后,則開始江河日下。這固然是隨著國運衰棋運亦衰,另一方面,也有文化土壤、圍棋觀念上的原因。二十世紀,在中國文化轉型的大背景下,中國圍棋也開始了它的蛻變。
二
在中國古代,某種藝術一成為職業(yè),執(zhí)此業(yè)者便成“匠人”、“技藝之徒”。而今,在職業(yè)化、商業(yè)化的時代,注定了文體明星成了大眾的寵兒、偶像,由他們負擔起“為國爭光”的重任,引領著時代的風尚,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牽動著億萬人的心。而眾多的棋迷,所謂業(yè)余愛好者,他們只能充當陪襯人、捧場者、吆喝者。如要寫一部二十世紀中國圍棋史,他們往往是可以被忽略不計的。
然而,正是這些棋迷,他們又是真正純正的游戲者。做各種“迷”,無論書迷、樂迷,還是球迷、棋迷,大凡都是虧本的買賣,“勝敵無封爵之賞,獲地無兼土之實”,但他們?nèi)耘f沉迷其中,樂而忘返,“忘寢與食”,惟一所求的,便是一份精神的快樂。他們可以在工余,在田間,甚至在圍棋被當做封、資、修禁止的時代,在極端困苦的日子里,“一枰忘萬事”,空虛的心靈有了寄托,枯燥平淡的生活有了一絲色彩。他們的水平可以不高,棋具可以非常簡陋,用紙畫的棋盤,用泥巴、石子、紐扣、馬賽克做的棋子,對弈之地可以在地上,在公園石凳、長椅,在床頭,這一切都絲毫不影響他們的興致。圍棋的魅力,也正是在這里獲得了最充分的展示。
古人曾把圍棋比作“木野狐”,這真是一個絕妙的比喻。狐者,美女妖婦也,“忽然一笑千萬態(tài),見者十人八九迷”〔4〕。這黑白世界的精靈,永遠有著擋不住的魅力,誘惑著你。走近她,與她相廝相守,而無須任何的理由?!叭绻愣ㄒ獝畚遥垊e問為了什么……只請你為了愛情而愛我”,這是一度癱瘓的勃朗寧夫人寫給她所愛的人的詩。而棋迷,對圍棋的愛,大約也是如此。因為愛而有所感、有所悟,于是有了一篇篇讓人心動的文字。
王華的《黑白》寫一個村莊從祖輩開始,一代一代傾心于一種叫“黑白”的游戲。作為外來者的“我”問,為何把圍棋稱作“黑白”。一位種田狀元答曰:“俺這兒的人常說,天上的云是白的,地下的泥是黑的,所以這黑白才變化無窮,沒有止境啊!”天上的云,地上的泥,“黑白”也就擁有了一股清香的泥土氣息,一種素樸之美。
確實,圍棋是什么?每個人心目中,也許都有自己的答案。正像《感悟圍棋》中所說:在不諳世事的孩子眼里,圍棋是“一群烏鴉與一群喜鵲在林中自由地飛翔”;飽經(jīng)風霜的老人則把圍棋當做“一部承載往事的書籍,白紙黑字,歷歷在目”;浪漫的詩人說,圍棋“一半是海水,一半是藍天”;戀愛中的男女回答又有不同:“黑白子是一對相親相知的生死戀人?!痹谶@里,“黑白”就是生命的感悟,就是一種人生。
而當好棋的文人們也紛紛坐而論道時,圍棋又具有了一種更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疤靾A地方,人居其中?!苯鹂四鞠壬鷱闹袊軐W與藝術的角度縱論圍棋之道。在老人的心目中,棋乃思想、文化、技術的總和,棋之道,有時往往處在“語言意識之外”,如同佛禪,需要你去慢慢領悟。書法家、易學研究家章秋農(nóng)先生自稱不懂棋,卻在《周易》、筷子、圍棋、烹調(diào)、書法中找到了圍棋與中國文化的內(nèi)在相通之處。王干、陸建德談圍棋、巴爾特、對話、閱讀……圍棋作為“手談”被當做一種對話的藝術,棋譜成了一種“可讀”乃至“可寫”的文本。于是,圍棋這一古老的東方藝術,與西方當代結構主義大師,又遙相對話,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無可無不可,是棋也,非棋也?圍棋,也就在這種是是非非中變得豐富起來。
職業(yè)棋手、文化人、普通棋迷,他們似乎都是各自從不同的角度在讀解圍棋。寫過《黑白之道》、《境界——關于圍棋文化的思考》等著作的胡廷楣先生,有一次曾跟我談到,稱有職業(yè)棋手看過章秋農(nóng)先生談圍棋的文章,認為他根本不懂棋。而反過來言,一些文化人也常感嘆,一些職業(yè)棋手下了一輩子棋,卻并不一定能悟得圍棋之道。也許,他們心目中的圍棋其實并不完全是一個東西,有競技之棋,有文化、藝術之棋,立場、視角的差異,往往造成了兩者的隔膜,無法實現(xiàn)真正的溝通、對話。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其實,正是棋內(nèi)棋外之人,從各自角度對圍棋的閱讀,圍棋才可能變得完整、走向深刻。
何云波選編:《天圓地方——圍棋文化散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
注釋:
〔1〕裘毓麟:《過百齡傳》。
〔2〕沈約:《弈棋序》。
〔3〕汪縉:《弈喻》。
〔4〕白居易:《古冢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