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云杰先生把自己的著作《大道運行論》、《綿延論》、《盛衰論》稱之為《大道哲學》三部曲。作者在本文中提出的國冢民族的生存和發(fā)展．還要不要立于自己文化歷史基礎上．中國幾千年文竹，綿延及盛寰治亂的歷史經(jīng)驗還有沒有用，“道”的剛健中正仁義精神．怎樣貫通政道治道與發(fā)揮大用，特別是哲學社會科學還要不要擔當維護國家民族文化生命與精神牛命的歷史責任等問顴．應引起人們的關注。

(一)

《大道運行論》的前兩版，皆題為“關于中國民族魂或最高精神的研究”，有人已經(jīng)很不理解。其后，我又出版了《綿延論》，是研究中國文化幾千年綿延之理的。在人家大都研究一些具體社會現(xiàn)象、社會問題時，我研究這么個大題目，有不少人搖頭。去年我又寫了《盛衰論》，是研究盛衰治亂之理的，有位朋友聽了感到驚愕。那么，我為什么要寫這樣的書呢?特別是在目前經(jīng)驗實證研究盛行的情況下，我擯落象數(shù)，拋卻經(jīng)驗實證，直通形而上學的大道，以此為本體論、價值論和最高知識論，研究幾千年的文化綿延與歷史盛衰，對現(xiàn)代社會究竟有多少實際用處呢?

我很理解這些朋友的疑惑與憂慮，也不懷疑經(jīng)驗實證研究可以為政策、治策制定提供一定參數(shù)。但是我想指出，只有解決了宇宙本體真相與價值大原問題，萬物的存在才有依托，人的生命與價值，才有所本、有所原，才能在天地間立定腳跟，在宇宙本體論與最高價值論上建立起精神家園，使國家民族的文化生命與精神生命得到安頓。

這只有超越經(jīng)驗知識，于形而上學的高度才能解決。這種形而上學不是在通常所說的孤立的、靜止不變的意義上講的，而是在超越形器、超越物的實在之上的宇宙本體論與價值本原上說的，特別是中國形而上學的大道，它是“物物而不物于物”的知識，是“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的知識。它所要解決的不是枝枝節(jié)節(jié)的問題，不是具體事物的客觀實在性，而是宇宙本體真相和人類生命本原問題。只有研究這個本體大原，才能揭示宇宙萬物存在的本質(zhì)和人類生命的價值源頭，才能提供最高的理想、信仰和信念，才能以哲學的智慧與靈光照亮人生的道路，才能使人的內(nèi)心世界提升到宇宙本體論高度，實現(xiàn)困境中的超越與精神的解放，而其為國家之治，才能“統(tǒng)之有宗，會之有元”，才能依其根本法則，靜推天下之理，不為紛繁的事物所遮蔽。哲學社會科學不講本體論，不講形而上學的本體與大原，只靠那些經(jīng)驗實證的知識，如何能建立國家民族的理想、信仰和信念?只知物的知識，不通大德孰化之教，明德至善之理，如何能大化天下?

(二)

國家民族的存在不是一個生物學或人種學的問題，而是一個文化問題，一個文化精神的共同體或精神連結(jié)的統(tǒng)一體問題。一個民族不僅有著共同的文化創(chuàng)作與精神生活，而且依此在歷史持續(xù)與世代綿延中，構成了他們共同的心理、性格、倫理、道德、風俗以及理想、信仰與信念，構成了他們共同的價值觀、欲望、目的、要求及其取向，構成了一種胡塞爾所說的“歷史的內(nèi)在目的論”。歷史依文化綿延而持續(xù)，文化綿延構成了國家民族歷史存在的基礎。離開文化的認同與歸屬，就談不上國家民族的存在與統(tǒng)一了。現(xiàn)在，臺灣有人大講“脫古”，就是要從文化上搞“臺獨”，脫離大陸，從中國分裂出去。

正因為不同文化及“歷史的內(nèi)在目的論”，構成了不同國家民族文化共同體，構成了不同文化歷史與精神的存在，所以，歐洲精神不同于亞洲精神，猶太精神不同于阿拉伯精神，中國精神不同于西方精神。盡管在世界經(jīng)濟一體化或全球化的背景下，現(xiàn)實生活中不同國家民族文化精神的多元存在，依然是不容忽視的社會歷史現(xiàn)實。

文化是國家民族的生命精神，歷史是國家民族存在的根據(jù)與理由?，F(xiàn)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就是各自依其文化歷史爭取存在的根據(jù)和理由，爭取存在的權利。過去帝國主義進行殖民統(tǒng)治有著兩條不成文的遺訓，就是一要殖民地人民忘記自己的文化，二要其忘記自己的歷史。忘記文化就是忘記自己的思維方式、生活方式，放棄自己的生命精神，解除反抗意識。忘記歷史，就是忘記自己過去的存在，就是徹底放棄歷史上存在的理由與根據(jù)。我不想過分猜度，現(xiàn)在西方國家一些人內(nèi)心對原殖民國家民族是怎么想的，但從現(xiàn)實觀察可知，恐怕到現(xiàn)在為止，他們也沒有完全放棄這兩條殖民統(tǒng)治的原則。

若從古老文明民族的文化來說，不論是古埃及、古希臘文化，還是兩河流域的文化，大都中斷了、轉(zhuǎn)移了，只有中國文化依其根本精神及其價值體系，在故有的土地上綿延了五千余年。如果從發(fā)端于伏羲氏族部落時期算起，它則上下綿延了七千余年。如果中國文化沒有強大的生存哲學或性命之理，沒有安身立命的大哲學和大學問，它如何能綿延至今?我所以要寫《綿延論》，就是研究中華民族賴以生存綿延的人生哲學或性命之理。這個大哲學，就是“洋洋乎發(fā)育萬物，峻極于天”的大道本體論的哲學；這個大學問，就是儒家的大人之學，就是明明德、親民的學問；這個人生哲學或性命之理，就是“窮理盡性至于命”，就是“建諸天地而不悖，質(zhì)諸鬼神而不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或”的真理性，及其整個禮義之教與倫理道德。

國家民族的文化價值體系，雖然可以豐富、發(fā)展，可以淘汰一些東西，但從本質(zhì)上說，它是不能置換的，特別是與理想、信仰、信念一類精神文化相聯(lián)系的形而上學，是根本不能隨便改變或置換的。改變了它，也就改變了整個文化價值體系。換了一種文化，還是這個國家和民族嗎?!誠如黑格爾所說的：“一個有文化的國家民族沒有形而上學，就像一座廟，其它各方面都裝飾得富麗堂皇，卻沒有至勝神那樣”，它豈是可以隨便毀掉的?

文化以歷史持續(xù)為依托，歷史持續(xù)是以文化綿延存在而盛衰的。中國幾千年的歷史，雖然有盛有衰，但決不是像新康德主義者所說的那樣，是一次性的、不重復的，或一去萬劫不復的。盛衰者，現(xiàn)象也；所以盛衰者，道也理也。中國幾千年的盛衰治亂，自有其道理。我所以寫要《盛衰論》，就是為了總結(jié)幾千年盛衰治亂的歷史經(jīng)驗，以研究其盛衰治亂之理。

中國幾千年的歷史，是剛健文明，自強不息的歷史。它不僅充滿著中華民族建立盛德富有大業(yè)的智慧，而且貫通著他們幾千年來道德精神的大美與崇高。正如西方從來沒離開過“邏格斯”或上帝的存在，印度從來沒離開過“梵”文化精神一樣，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也從來沒離開過“剛中而應，大亨以正”的“道”的精神。此道也，獨立不改，周行不殆；其謂最高精神的存在，則是“寂然不動，感而遂通”，貫通于整個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歷史的。我所以要寫《大道運行論》，就是要研究中國民族魂或最高精神幾千年的存在。

俄羅斯紀念圣彼得堡建立三百年，把世界各國的領導人都請去，這是重視文化歷史的表現(xiàn)。中國隨便拿出一個城市，就有幾百年、幾千年的歷史，為什么沒人重視、沒人紀念呢?現(xiàn)在，西方宗教、哲學及社會科學家寫了那么多書籍，維護基督教的精神地位及“邏各斯中心主義”。我們的哲學社會科學家，為什么不能理性自覺地擔當起維護國家民族文化生命與精神生命的歷史責任呢?我看，關鍵是沒有這份意識到的理性自覺，沒有把五千年乃至七千年的文化歷史看成是豪富家資，而是看成了歷史包袱；沒有看成是建設新時代的奠基石，而是看成了它的羈絆和阻力；不是為其悠久而高興，而是恨其長，必欲將其打倒與顛覆而后快。清末特別是“五四”以來的疑古思潮的發(fā)展就是這樣，在“寧疑古而失之，不可信古而失之”的思想支配下，考經(jīng)學推翻經(jīng)學，考帝系推翻帝系，考制度推翻制度。他們所推翻截斷的并不僅僅是文化歷史，而是推翻了中華民族幾千年存在的理由與根據(jù)，截斷了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文化生命精神!毀掉了整個中華民族賴以存在的生命根基與精神大廈，使其成了沒根沒柢的民族。

在目前世界愈來愈多元化及列國紛爭的情況下，世界各國無不是立于自己文化歷史基礎上參與競爭的。中國如果沒有文化上的獨立，沒有思想及文化思維方式的獨立，連腦袋都變成西方的了，政治獨立、經(jīng)濟獨立，也是一句空話。我所以要寫《大道哲學》三部曲者，就是為使國家民族立于自己文化歷史基礎上。只有如此，才能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地接納吸收世界各族人民的文化，形成中華民族新的更加廣大悉備、雍容和暢的文化價值體系，以適應新的歷史時代需要。

(三)

《大道運行論》、《綿延論》、《盛衰論》是全部貫通以大道哲學，致力于大根大本研究的?；葑釉I笑莊子的學問太大，大的像個大葫蘆，既不能做菜吃，又不可解瓢用；大的像棵大椿樹，不中規(guī)矩繩墨，做不得家具，匠人連看一眼都不看。莊子告訴惠施，他的學問本來就不是一般葫蘆那樣做菜吃、解瓢用的，而是系作腰舟，以渡江河湖海的；本來就不是像一般樹木那樣中規(guī)矩繩墨，做家具的，而是蔭庇蒼生的?！洞蟮勒軐W》三部曲或“三大論”也是這樣。是以其“窮理盡性至于命”的大道理、大哲理，擔當維護國家民族文化生命與精神生命歷史重任的。

但這并不是說，它只是玄學，只是抽象思辨；恰恰相反，它全是實學，全是經(jīng)世致用之學。不僅“盛衰論”講國德是立國之本；講為民制產(chǎn)，建立國民生存的根基；講為民立命，以誠天下之心；講勿用非彝，追求不偏不頗的永恒法則；講尚賢止健，聚集大批當國守正之臣；講盛衰治亂系乎人心；講治國家在于正人心；講人無禮不立，國無禮不治；講綱不可易，紀不可亂；講德法同源，大用一體；以及講天子無私事；講消弭爭斗論；講以學術貞正人心；講通天下一心耳等，全是實學，全是講經(jīng)世致用之學；即使《大道運行論》講“半部天書，半部人學”；講大道人生哲學、社會歷史哲學、倫理道德精神、大道本體論不可廢，以及《綿延論》講經(jīng)世致用的大經(jīng)濟學思想；講大道的教育哲學、大道本體論的社會學等，也全是講的真實無妄之理，講的經(jīng)世致用的道理與學問。

歷史不僅僅是物，是政治、法律、制度，還是人心人性。人心所向及其存在狀態(tài)最終決定著歷史的歸向。國家能否致盛，祚命是否長久，一切都看有國有天下者怎么做，百姓都是心中有數(shù)的。故曰“天聰明，自我民聰明”；故日“民惟邦本，本固邦寧”。

國家之盛，不僅要開物成務，安天下之業(yè)，解決吃飯穿衣問題，更要通志、解惑、斷疑，解決信仰信念問題。中國儒家經(jīng)世致用之學，是包括明德親民等等在內(nèi)的一整套治國安民的大學問，而非西方逐物之學、工匠之學或小經(jīng)濟學思想。真正的強盛乃是天下清明，彝倫攸敘，人心和暢，是包括文化繁榮昌盛、人倫道德和／頃、精神剛健文明在內(nèi)的。

(四)

“剛中而應，大亨以正”的大道本體，雖不以人的識與不識、用與不用而有所增損，但要想大道哲學能夠經(jīng)世致用，能夠轉(zhuǎn)化政道治道，并通變化裁，備物致用，首先是經(jīng)國治世者應該認識到大道哲學、儒家經(jīng)世致用之學的重要性，認識到大道哲學、儒家倫理是國家民族不可須臾離開的文化價值體系；然后，才能再通過教育、大眾傳播諸多形式或方式，凝聚共識；最后，才能轉(zhuǎn)化政道治道，并舉而措之，以為建立圣德富有之大業(yè)所用。

我是不相信新康德主義者所說文化歷史興盛是一次性的、不重復的一類歷史哲學的。但若說何時一定盛，何時一定衰，術數(shù)家一類話，也是不敢相信的。文化的創(chuàng)造、積累、發(fā)展、變化是有周期的。孟子說“五百年王者興”，就是指這種周期而言的。中國的文化歷史的衰敗，若從明末箅起，到今天已經(jīng)三百多年了。但這也是中華民族覺醒、奮斗、抗爭的三百多年，積累和凝聚文化歷史經(jīng)驗的三百多年。胡塞爾于一次大戰(zhàn)后，曾呼喚歐洲精神的復興，希望歐洲能夠從嚴重的困倦所造成的廢墟中，一種新的內(nèi)在精神的不死之鳥，重新站起來，支撐起人類偉大而遙遠的未來。但是，歐洲的沒落，誠如施賓格勒所說，恐怕是不可避免的。“天不以隆冬大寒而息其生物之機緘，人不以熟寢大寐而息其虛靈之知覺”。中華民族一直是一個生生不息的民族。只要它良知明覺一息尚存，就會培育文化生命，創(chuàng)造生機，賦予新的精神，開創(chuàng)新的局面。中國文化雖然衰微三百多年了，但它卻培養(yǎng)蘊藏著無限生機。一旦新雷一聲，又會安排出一個萬紫千紅的春天，創(chuàng)建出一個圣德富有的大業(yè)!

(《大道哲學全書》，前六卷已由陜西人民出版社于2003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