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濟英

德國人辦事情有絕的。一般人是向客人展示成就，他們卻出乎意外地張揚家丑。他們安排我們訪問伯怕特學校，是從看警車來抓他們的學生開始的。

警車來臨

我們的車剛剛停到伯帕特學校門口，兩輛警車就接踵而至。警笛戛然而止，警車驟然剎車。幾個膀大腰圓、身材魁梧的身穿黑色警服的人閃身跳下。隨同他們下車的還有兩位身穿黑袍頭頂圓帽的神甫。站在校門口三人中個子最高的一位立即轉(zhuǎn)身迎向他們，另外兩位衣著筆挺的中年人快步迎向我們。臉色紅潤名叫赫爾曼的副校長帶著歉意說：

“正校長哈肯先生必須先接待警官們，只好由我們這些副校長接待你們了。不過，你們來得真巧，能夠看到我們?yōu)閷W生安排的一堂特殊教育課程。警官們是來抓我們的幾個學生。這些學生偷了修道院的金杯。幸虧一位家長發(fā)現(xiàn)，將金杯送回，不過他們還要接受一次教育。”

我們的觀念是家丑不外揚，現(xiàn)在卻來看他們的家丑，一定會令人家尷尬?？墒且呀?jīng)來了，沒有退路.我們只得硬著頭皮，跟著主人走進明亮的接待室。

大家剛一落座，話題自然還是從這堂特殊教育課程開始。赫爾曼說：

“請警官到學校拘捕違法的學生是我們和警方共同商定的，目的是讓學生們真實地看到什么是法律。不管是誰，觸犯了法律就必須面對嚴肅的法律程序。那些枯燥的法律條文是為了量刑而用的，不是為教育學生寫的。宜講法律條文是容易做到的，但是空洞的法律概念難以進入兒童的內(nèi)心。教育學生需要我們搞教育的想辦法，我們的辦法是請警車來。當學生看到警官帶走他們身邊的同學，那就有可能使他們畢生難忘了。今天，講課的是兩位伯帕特修道院的神甫。現(xiàn)在我們?nèi)ヂ犚宦犓麄冎v課吧。”

這真使我摸不清頭緒，不知道講法律和神甫有什么關(guān)系，然而，也只得客隨主便了，跟隨他們走進一間大教室。

神甫的講課的確很有力。他是從公元前55年講起的。當時，愷撒大帝曾在這里戰(zhàn)斗。當年的羅馬建筑巨大的石礎(chǔ)多有出土，他們制作的彩色玻璃器皿遺存也不少，但是，金器在伯帕特修道院地下只發(fā)現(xiàn)一件。這時，他身旁的那位神甫，打開一個深棕色的漆盒，小心取出一個雕刻精美絕倫的金杯。他左手托杯底，右手扶杯身，高高舉起，說：“這就是愷撒大軍留給我們的。它的珍貴不在于金器價值連城，而在于這只金杯記錄的是我們的文化是多元的，是曾經(jīng)在這塊土地上生存戰(zhàn)斗的所有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的。沒有各民族文化的交流就沒有我們今天的發(fā)展。我們要珍惜記錄著這個真諦的文化遺產(chǎn)。這只金杯不屬于任何個人，它屬于全體歐洲人民。”

他們的講課結(jié)束了。當他們和警官們離去的時候，我看到有三名嬉皮士打扮的男孩子，低著頭跟著他們走了。這時，我看其他的學生，個個神情嚴肅，鄭重地目送三位同學離去。下課了，他們靜靜地站起來，輕輕地步出教室。

赫爾曼又低聲悄悄地對我說：“被帶走的學生都是初犯，不會記錄在他們個人歷史上，但是要罰款，數(shù)額可能不會很低。而且，他們還要參加公共事業(yè)的服務(wù)，時間有的幾個月，有的一年?！?/p>

4 歐分哪里去了

我們回到接待室。健談的赫爾曼繼續(xù)說;

“前年，我們學校年終會計結(jié)算，賬面上僅僅差了4歐分。萊因蘭一法耳茨州教育委員會派出5名查賬的會計人員，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核算賬目。這些人員這期間的花消，包括他們自己開車往來的汽油錢，高達數(shù)千歐元，僅僅是為了搞清楚4歐分誤差的原因。這樣做，看起來是得不償失，但是，維持一個社會的廉潔，這樣做卻是十分必要的。這是德國社會的真實。

“在州教育委員會官員查賬的全過程中，我們安排了十名高年級的學生參加，并由他們負責每周向全校師生公布查賬進展。最后，由他們公布賬面上的4歐分誤差產(chǎn)生的原因。4歐分數(shù)額很小，但是，正是因為它小，嚴肅認真地對待它才更有教育意義。

“一個社會的廉潔，不是一代人的事情，而是需要一代一代地傳下去。所以，我們認真抓住檢查4歐分誤差的契機，教育全體師生。”

赫爾曼接著說：“清廉守法是一個人的重要品質(zhì)，需要從兒童開始教育，需要早期教育，才有可能使學生做到畢生自律。不需要多講道理，只需要提供幾個鮮明的案例就行，使學生能夠看見幾個社會上出現(xiàn)的真實法律事件，他們就有可能永遠難忘。給學生感性的事件，他們自己會得出理性的結(jié)論的。為此，我們的教育不局限在學校里面，而是緊緊地依靠社會。為了選擇恰當?shù)?、鮮明而強烈的刑事法和經(jīng)濟法案例，我們每年都與公安和經(jīng)濟部門聯(lián)系，請他們?yōu)槲覀冞x擇。

“學生從家庭步入社會，這是一個巨大變化。要跨越一個從虛擬到現(xiàn)實的鴻溝。踏入社會之前，他們必須盡可能地了解社會的真實情況。他們越是真實地了解社會，他們就會越順利地走向生活，越少曲折?！?/p>

了解祖輩走過的路

我感到非常奇怪的是參觀他們的校園很像回到中國，回到1958年時的中國學校。那時候，貫徹毛主席提出的教育方針，教育與生產(chǎn)勞動相結(jié)合。許多學校都有自己的校辦工廠和農(nóng)場。學生在那里參加勞動實踐。伯帕特學校竟然全齊了，什么都有。和我們不同的是不叫參加勞動，而叫了解祖輩走過的道路。

這所學校的校園有一個大山坡。山坡上有一個小小的池塘，它是人工的，水源是自來水。

赫爾曼用十分得意的語氣說：“這是我們學生的養(yǎng)魚池！”這時候，我才注意細看小水池，里面果然有一些魚，在那里呆著，不怎么游動。再細看，才分辨出，不是一種。

他用更加得意的語氣說：“萊茵河里有幾種魚，我們就有幾種！這些魚都是學生喂養(yǎng)的。哪些海鷗愛吃，哪些野鴨喜歡，學生都知道.”

再往山坡爬去，那里有一個用草做頂?shù)呐镒?。里面有十幾只綿羊。一些學生正在那里忙活，有的提水，有的掃圈，有的鍘草。

“這是我們學校的牧場！那些羊都是學生喂養(yǎng)的。每只都有自己的名字?！?/p>

我心里在笑他，這么小的“過家家”似的地方，怎么能夠叫做“牧場”。等他解釋后，我才知道自已嘲笑得太早，讓學生這么“過家家”真是太有意義了。

赫爾曼說：哪些祖輩是以打魚為生的學生，養(yǎng)魚;那些祖輩以牧羊為生的學生，養(yǎng)羊。他們要了解祖輩走過的道路，這是學生認識人生道路的開始。祖輩的人生道路是祖輩留給學生的重要精神遺產(chǎn)?！?/p>

隨后，赫爾曼帶我們參觀他們的“校辦廠”，這可是讓我大吃一驚。他們的“校辦廠”和我們的完全不是一個概念。我們的是學校單立“鍋灶”，他們的是與工廠簽訂合同，工廠給他們提供學生生產(chǎn)實習的環(huán)境和師傅。所以，它絕不再是“過家家”式的了。那是很有規(guī)模的、正規(guī)的和有完整體系的一座葡萄酒釀造廠。它有鋪滿山坡的葡萄種植園，有釀造車間，有葡萄酒貯藏窖。

說到葡萄酒，赫爾曼臉上溢出光彩：

釀造葡萄酒是伯帕特的傳統(tǒng)產(chǎn)業(yè)。伯帕特葡萄酒屬于世界最好的之列，正式記載至少已經(jīng)有1350多年的歷史了。每年全校學生都要參加葡萄酒釀造工作。有的師傅是家長，是萊因蘭著名釀造師?！?/p>

我們參觀了布滿山坡的葡萄園。學生們正在學習整枝和剪枝。主干上只留兩個分枝，看上去很像“丫”字，主干上的分枝梳成兩個小“抓髻”，都是學生們給它們盤成的。

我們還參觀了學生釀造的葡萄酒酒窖。那里整齊地碼著幾十個木酒桶。桶端整齊地寫著字，記的是生產(chǎn)日期、指導釀造的技師和參與釀造的學生的名字。

赫爾曼說：“學生們干活常常是著了迷的！這可能有遺傳因素在。他們祖祖輩輩都是這樣生活，是用自己勤勞的雙手釀造生活的美酒?！?/p>

這與其說是教學生釀酒，與其說是神甫的金杯課，與其說是祖輩的生活道路，不如說是挖掘地方精神文化遺產(chǎn)，教育激勵學生。只有一千多年的造酒的文化遺產(chǎn)，他們就鄭重地挖掘出來，與生產(chǎn)勞動教育結(jié)合，就煥發(fā)出奇異的光彩。我們新石器時代的陶器罐罐中就有酒的遺存，起碼有八干年的歷史。我們俯拾皆是舉世驚嘆的文化遺產(chǎn)，卻棄！不用。如果我們能夠把各地方獨特的文化遺產(chǎn)都利用起來，那將是多么富有中國特色的、絢麗多彩的愛國主義教育呀！

禮品

離開伯帕特回國之前，我們在科布倫茨中國餐館福滿樓設(shè)宴答謝他們。

個子高高的、留著海豹式小胡子的正校長哈肯也來送行。他拎著三瓶葡萄酒。葡萄酒是玫瑰色的。

他頗為豪邁地說：

“這是我們九五屆學生釀造的陳酒，堪與萊因蘭地區(qū)的名酒媲美，送給你們做紀念。學生釀造的酒州政府規(guī)定只能做禮品贈送，不能上市場銷售?！?/p>

這酒，我?guī)Щ貒?，珍藏著，舍不得嘗嘗，有時從玻璃柜中取出來，看著這玫瑰色的醇酒，總是在想，什么時候我們的孩子也能夠重新學習自己動手釀造出時代豐富多彩的“美酒”呢？

我們有很多優(yōu)秀的教育傳統(tǒng)，從延安時代就有的，像生產(chǎn)勞動課。現(xiàn)在在我們的學校少見了，多見的是什么“模仿秀”之類的東西！可是，生產(chǎn)勞動課在外國卻常常赫然在目！他們不大可能是在模仿盜竊我們過去的什么“秀”吧。這些是偶然現(xiàn)象嗎？顯然不是。教育現(xiàn)象是教育規(guī)律的產(chǎn)物，是實踐出真知的產(chǎn)物。如果我們忽視自己優(yōu)秀的教育傳統(tǒng)，有可能是在違背從感性認識到理性認識的唯物主義認識路線吧。

我們的許多教育傳統(tǒng)是民族苦斗時代的產(chǎn)物，是烈火中誕生和錘煉鑄造而成的。在今天我們民族與時俱進的新時代，這些優(yōu)秀的教育傳統(tǒng)正在等待著我們認真回顧、分析、研究、篩選、提煉、升華、改造、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