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俊華

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①鬢角垂。

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歸來卻怪丹請乎，入眼平生未曾有。

意態(tài)^②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③。

一去心知更^④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

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

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⑤莫相憶。

君不見咫只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⑥

[注釋]

①春風：本喻女子容貌之美，這里指昭君初出漢宮時的豐潤美艷容貌。

②意態(tài)：指女子的容貌、體態(tài)、舉止、風度等。

③毛延壽：是漢元帝時的宮廷畫師。據(jù)說漢宮嬪妃很多，于是皇帝請畫師為每人畫像，臨幸時可按圖挑選。于是畫師毛延壽趁機勒索急于得寵的嬪妃，而昭君自恃美麗不屑行賄，毛延壽把她畫得很丑，遂一直不得寵幸。等她自愿嫁到匈奴，漢元帝為她送行時才發(fā)現(xiàn)了她的美貌，追悔不已，便殺了毛延壽。

④更：再。

⑤氈城：指匈奴人住的帳篷。

⑥無南北：無論是南方的漢宮還是北方匈奴的地方

王安石，這位北宋時期的思想家、政治家，青年時代就以太平宰相自詡，后來又以頑強的態(tài)度投入政治斗爭，所以，他的詩作都有重視社會功用的傾向。雖然他的理想決不是要做一個“文人”，但他的詩歌和散文都取得很高成就，從而他本人成為著名的“唐宋八大家”之一?！睹麇愤@首詩，以其圓熟的寫作技巧，新穎的思想內(nèi)容，不僅在當時引起極大反響，至今仍然為膾炙人口之作。

全詩共十六句，可分為四層。第一層著眼于昭君本身，從正面刻畫了明妃離宮時的形象：臉上淚光瑩瑩，頭發(fā)略顯散亂，走走停停，不斷地回頭，盡管內(nèi)心的悲苦使她的臉色失去往日的光彩，但仍然遮不住她的美麗，“尚得君王不自持”，昭君的美貌也就可想而知了。緊接著，第二層作者著眼于漢元帝，從側面來烘托昭君之美：“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是對昭君之美的進一步渲染，“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指出昭君之美非丹青所能表現(xiàn)。這兩層作者描繪王昭君的美貌都沒有直接刻畫昭君的面容和體態(tài)，而是著重寫昭君的風度、情態(tài)之美，以及這種美的感染力。在此之前很多詩人描寫昭君之美，往往在她的面容、體態(tài)上窮盡筆力，這樣只能使王昭君在讀者眼里成為一個畫中美人而已，而王安石這種寫法，王昭君就是一位呼吸可聞，音容畢現(xiàn)的活美人了?！耙鈶B(tài)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眱删涑撕嫱谐稣丫烂仓?，也是作者別出心裁的議論之辭。一則諷刺了漢元帝以畫求人的愚昧，二則一反前人對畫工毛延壽的指責，為之翻案。唐代詩人詠王昭君多罵毛延壽，多寫王昭君顧念君恩。而王安石這首詩中“枉殺”一詞明確表明了自己不同于傳統(tǒng)的立場和觀點。接下來六句為第三層，寫昭君出塞后思念故國之情。著盡漢宮衣，年年問消息，表現(xiàn)出她對故國、親人的深篤摯愛之情與推己及人的善良心腸。前人于此留下的佳句名篇也很多，不過，多數(shù)作品是以抒寫昭君的哀情、怨情為重點，而在這首詩中，王昭君的形象就不僅僅是可悲的，而且是可敬的了。最后兩句“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寄托了作者對昭君的無限同情，是作者感情的直接抒發(fā)，指出王昭君流落異域的命運未必比終老漢宮更為不幸。陳阿嬌失寵于漢武帝，被幽禁于長門宮；王昭君去國遠嫁，她們都是受害者。從本質上看，兩個人的悲劇并沒有什么不同，制造阿嬌悲劇的罪魁是漢武帝，釀成昭君悲劇的元兇，當然就是漢元帝。王昭君的悲劇乃是古今嬪妃的共同命運，就是因為專制帝王對嬪妃只有玩弄之意，并無真實的愛情可言。這兩句把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帝王，指出了昭君悲劇的普遍性，從而更加深化了主題。

本詩作于嘉祜四年，此前一年作者曾上書力主變法，但未能引起注意。所以作者表面上是同情明妃的失意，實際上也是借此抒寫自己壯志難酬的感慨。這首詩構思脫盡窠臼，議論精辟大膽，集中體現(xiàn)了宋詩在唐詩之外求新求變的精神。此詩寫成后，同時代詩人司馬光、歐陽修、梅堯臣等都竟相和作，足見反響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