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破舊的木箱,一條粗布縫制的馬褡子(搭在馬背上的褡褳),這就是父親張宗麟存放各種文件記錄的倉庫。木箱已歷一個甲子,滿是磕碰的刻痕;馬褡子也用各種顏色的布頭打了許多補丁。但它們一直跟隨著我父親,由延安輾轉(zhuǎn)至北京。無論在敵人的炮火中,還是在偷越封鎖線的艱險中,雖經(jīng)屢次輕裝,而父親寧扔其他衣物,決不扔掉它們。在“文化大革命”中,父親和母親冒著挨批斗的危險,設法保護它們躲過造反派和紅衛(wèi)兵的毒手。這些記錄是歷史的見證,現(xiàn)摘出部分綴連成文,以饗關(guān)心中國歷史的同好者。
兩位鄉(xiāng)村教育家的“將相和”
張宗麟(1899—1976),畢生從事教育事業(yè)。1925年畢業(yè)于南京高等師范教育系后,曾協(xié)助著名教育家陳鶴琴創(chuàng)辦南京鼓樓幼稚園,探索適合中國國情的幼稚教育。1926年至1928年,署名張宗麟的《幼稚教育概論》等數(shù)十篇論著出版,震動了中國教育界。張宗麟與陳鶴琴研究的幼稚園教材和教學法,成為北伐后的國民政府于1929年8月頒布的幼稚園暫行標準的依據(jù)。1927年,張宗麟又參加陶行知興辦的鄉(xiāng)村教育事業(yè),協(xié)助陶行知創(chuàng)辦曉莊師范,成為陶先生的得力助手。1930年4月,蔣介石下令封閉曉莊師范,通緝陶行知、張宗麟等人。父親張宗麟又與我母親王荊璞到廈門辦集美鄉(xiāng)村師范。此后,他曾在桂林、重慶、武昌等地任教育學院的教務長、系主任。解放北平后,他是接管北平的文教軍代表,后任高教部計劃財務司司長。
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在中國興辦鄉(xiāng)村教育者除陶行知外,還有梁漱溟。1935年,陶行知介紹張宗麟去梁漱溟創(chuàng)辦的山東鄒平鄉(xiāng)村建設院,擔任下屬的鄒平縣鄉(xiāng)村師范校長。
雖然都是辦鄉(xiāng)村教育,但宗旨、措施各不相同。張宗麟到任后即以曉莊師范為基準,在鄒平鄉(xiāng)師提倡生活教育,開展民眾教育。他先是帶領師生拆掉校內(nèi)一堵殘墻,以便實行男女合校。由于鄉(xiāng)師設在孔廟內(nèi),鄉(xiāng)建院認為孔廟的一草一木都不能動,怎么能拆墻?這就引起糾紛。接著張宗麟又改革教學法,把填鴨式的教學改為先由學生自學提出問題,再由教師講解的討論式。并訂閱進步書刊,實行小先生制;組織學生辦災民教育,為魯西南曹州菏澤一帶黃河決口流離失所的災民服務?!耙欢ぞ拧睂W生抗日愛國運動爆發(fā)后,張宗麟立刻帶著鄒平鄉(xiāng)師全體師生響應,舉行游行示威,組織抗日救亡隊走上街頭宣傳,辦抗日壁報駁斥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政策,還通電南京政府,反對“何梅協(xié)定”,反對國民黨反共反人民對日妥協(xié)投降,要求停止內(nèi)戰(zhàn),團結(jié)抗日。
當時鄒平縣縣長及鄉(xiāng)建院領導都積極宣傳蔣介石的反動政策,縣長等人揚言鄉(xiāng)師“赤化”了。鄉(xiāng)建院院長梁漱溟在全院大會上講話,說“當前中國有三條路,一條是蔣介石國民黨的路;二條是毛澤東在陜北領導的共產(chǎn)黨的路;第三條是鄉(xiāng)村建設的路?!币蟠蠹易叩谌龡l路,應憑“東方文化”說服日本帝國主義不要侵略中國。不要抵抗,抗日的是共產(chǎn)黨。
一時間,雙方鬧僵了。鄒平縣政府和鄉(xiāng)建院領導要趕走鄉(xiāng)村師范校長張宗麟,封閉學校。鄉(xiāng)師學生氣憤極了,自發(fā)地罷課抗議,還組織糾察隊站崗放哨,日夜巡邏。凡是縣政府派來的人,都被轟出去,不許進校。學生們并在壁報上畫了一幅漫畫,畫上有三條路:一條是布滿荊棘陷阱的路;一條是彎彎曲曲的小路;中間一條是通向陜北的光明大路。學生的行動得到校外人士的支持,反動當局卻嚇壞了,認為鄉(xiāng)師學校鬧風潮是張宗麟鼓動的。終于在1936年1月,他們勾結(jié)韓復榘,用武裝軍警把張宗麟押解出境。那一天,學生們集合隊伍沖到鄉(xiāng)建院找梁漱溟請愿,要求留下張宗麟校長。梁漱溟卻說:作不了主,不能管。許多學生忍不住哭了。張宗麟上火車前,對學生們說:“不要哭,哭是沒有用的。世界上沒有平坦大道可走,道路是曲折的。你們要團結(jié)起來,努力學習,奮斗下去,前途是光明的!”
1936年2月,張宗麟回到上海,便以生活教育社理事的身份參加救國會下屬的國難教育社。從1936年3月至1937年,鄒平鄉(xiāng)師許多進步學生陸續(xù)到上海投奔張宗麟。這時才知道張宗麟被趕走后,鄉(xiāng)師大亂,學校癱瘓,許多學生參加了八路軍和各地的生活教育社。七七事變后,鄉(xiāng)建院部分人投降日寇,梁漱溟幾乎被日軍和漢奸劫持,是八路軍救出了他,直到這時梁漱溟才覺悟。
張宗麟與梁漱溟到1946年3月才在延安重逢。1941年底,珍珠港事變后,日寇占領上海租界,大肆搜捕抗日志士。由于張宗麟自1936年回上海后就積極從事抗日救亡工作,日寇和國民黨特務都把他列入暗殺的黑名單,形勢太險惡了。1942年9月,上海地下黨安排張宗麟撤退到新四軍淮南二師駐地。12月即參加新四軍的一個小分隊北上。分隊隊長沈其震,政委薛暮橋。他們由淮南經(jīng)淮北、蘇北、山東、河南、山西,入太行,渡黃河到陜北。途經(jīng)敵占區(qū)、國統(tǒng)區(qū),危險萬分。他們一邊走一邊在各個根據(jù)地留下一部分干部,如薛暮橋就留在山東軍區(qū)做財政工作。歷經(jīng)八個多月,于1943年8月到達延安。在延安稍事休整,張宗麟就參加了邊區(qū)政府組織的農(nóng)村調(diào)查和普及教育工作,后又去延安大學任教育系主任。
1946年3月13日,梁漱溟到延安。3月15日,正值生活教育社建社十九周年。延大校長江隆基安排張宗麟與梁漱溟見面。十年以來,兩人思想都有變化,昔日恩怨都不提了。3月17日,邊區(qū)教育廳與延安大學聯(lián)合開會歡迎梁漱溟。會上,張宗麟代表生活教育社在延安的同志致詞《鋤頭與機器聯(lián)合起來——生活教育社建社十九周年紀念并歡迎梁漱溟先生》,提出了農(nóng)村工作和鄉(xiāng)村教育的重要:“梁先生是領導鄉(xiāng)村建設的,抗戰(zhàn)以來又領導了民主同盟。陶行知先生是領導人民大眾的,初期工作重心放在鄉(xiāng)村,后來唱出了鋤頭與機器聯(lián)合起來的革命之歌。延安的同志們是鄉(xiāng)村工作者也隨時在準備做城市工作。我們的目的是一個——建設獨立自主民主富強的新中國?!?/p>
梁漱溟講話,題為《我參加的民主運動》,其中一段有關(guān)民主同盟的歷史:“……1939年我自華北華東回重慶,因目睹國共兩黨在各地的沖突,乃發(fā)起統(tǒng)一建國同志會。參加者有救國會、青年黨、社會黨及其他小黨派。曾以此事見蔣介石先生,同去者有黃炎培、張群、王世杰。蔣先生面允我們的組織。不幸1940年底發(fā)生皖南新四軍之變,我們更感覺有中間力量的必要,又鑒于從前的無組織、無宣傳,于是派我去香港辦報,即光明報,同時改會名為民主建國同盟。到了1941年10月10日,發(fā)表宣言及十大政綱,除了第一條為堅持抗戰(zhàn)外,均為促進民主團結(jié),如國事應商量協(xié)議解決;政治民主化;軍隊國家化等,都是當時列入政綱的。今則逐漸實現(xiàn),至堪欣慰。……”又說:“在民主同盟內(nèi)部并不是主張一致的,但在停止內(nèi)戰(zhàn)實行民主團結(jié)這一點是一致的。即使如青年黨等與中共政見極不相同者,但在那一點上仍是一致的?!彼€說:“從清末提倡民主到抗戰(zhàn)中提倡民主,其本質(zhì)雖不同,但是都不把它當作目的,而當作手段的,即救國的手段。以后怎樣呢?可以漸漸演變……所以中國的民主運動是從促進團結(jié)中促成的,與歐洲的民主運動不大相同?!?/p>
梁漱溟的講話如講學,用詞恰當清楚,不夸張也不過謙。因此聽眾對他的觀點雖不完全同意,但仍是欽佩的。3月18日,邊區(qū)交際處舉行的歡迎會上情況就不同了。黃齊生(王若飛的親戚)介紹梁后,梁漱溟講話。內(nèi)容除補述自己的歷史外,并提出有兩大問題支配他,一是人生問題,曾經(jīng)想出家研究印度哲學;一是中國問題,曾經(jīng)參加清末革命運動及抗戰(zhàn)等。第二段敘述自己抗戰(zhàn)八年來的作為。第三段表示從今以后,自己要抽身從旁說話,而且主要著眼于如何使中國文化能夠建立發(fā)揚。梁漱溟講話的用意是想讓大家了解他的為人,所說的話都很平實。但未料到在座的一些中共黨員竟起來與他辯論,認為他誣蔑布爾什維克,要求他正視解放區(qū)……言詞相當激烈,有的大哭,有的大叫。幸而黃齊生出面說明:梁先生是憎恨國民黨的,是中共的好朋友,只是語氣有些不妥。這樣才算收場,不過梁漱溟自始至終沒有失態(tài)。
當天晚上,梁漱溟即約張宗麟長談。首先兩人互相檢討了當年的誤會。張指出梁當年不積極抗戰(zhàn),對干部不信任等等。梁指出張當年急躁氣盛。雙方都承認了自己的缺點,總算解釋清楚。接著又談了中國的政治和教育。梁漱溟認為中國是有希望的,目前只是暫時的混亂,民主是有望的。但他認為聯(lián)合政府不是根本解決中國問題的辦法,應該要在多黨政治機構(gòu)之上,收取一黨政治之效。他告訴張宗麟:近日正與毛澤東、朱德等交換意見。關(guān)于中國教育,他表示對陶行知的主張極贊許。十年誤解一旦冰釋,兩位鄉(xiāng)村教育家雖然政見仍有不同之處,但大方向即希望中國和平民主,是一致的,因此談得相當投機,長談了兩個多小時。
3月19日、22日,梁漱溟在各次會議上的講話中果然提到中國的教育,認為解決教育問題必須從解決社會問題之中求得解決,并強調(diào)中國社會與歐美日本不同,千萬不能抄襲國外的教育制度和方法。在楊家?guī)X的會上,他坦率地說:“任何人對別人的主張與行為可以懷疑,但對自己的言行不可太自信?!辈⑶遗e出他與中共主張不合,但相信能相處得好為例。據(jù)說梁漱溟在與毛澤東談話中提出兩點:一是民盟內(nèi)有中共黨員,不合適,應該退出;一是中共的上層人士很明白大局,中下層不大好。毛澤東答復:民盟當初建立時,是中共幫忙的,所以難免有中共黨員在內(nèi),必要時可以退出??梢耘c重慶董必武商談解決。另外中共的政策方針是上下一致的,中下層干部或有對政策不甚了解的,難免會有態(tài)度、作風過激之處。
3月22日,張宗麟到機場送梁漱溟去重慶。正值毛澤東、周恩來等亦來歡送。毛澤東對梁漱溟說:“目前國內(nèi)各政黨是交錯的,也是交流的?!绷菏榇穑骸暗附诲e而團結(jié),交流而溝通。”
梁漱溟的坦誠直率雖面對中共領導人亦不改變。
烈士的悲哀:誰成全了李公樸
1946年7月11日,李公樸于昆明被特務暗殺,震驚中外,全國為之悲痛。
李公樸(1900—1946)江蘇揚州人。九·一八事變后積極參加抗日救國運動和群眾文化教育工作。1936年參加全國各界救國聯(lián)合會,被推為負責人之一。同年11月,與沈鈞儒、鄒韜奮、史良、章乃器、王造時、沙千里等被國民黨政府逮捕,號稱“七君子”,直至七·七事變才獲釋。于1945年任中國民主同盟中央委員,激烈反對蔣介石打內(nèi)戰(zhàn)的賣國行徑。被暗殺時他年僅46歲,正當盛年,正是為國為民干一番事業(yè)之時,卻被暗殺,令人痛惜。
我的父親張宗麟更是悲痛,因為李公樸是他的好友與知交之一。張宗麟于1936年初由鄒平回到上海不久,救國會負責人之一的陶行知就擔任國民政府外交使節(jié),出訪歐、美、亞、非等二十八個國家地區(qū)宣傳抗日。陶在救國會負責教育界與農(nóng)民的抗日救亡工作,此時便由張宗麟負責。從1936年至1943年,張宗麟為救國會做了許多工作。“七君子”被捕后,他曾積極奔走援救,不僅在次日趕赴南京找馮玉祥設法,而且立刻參加救國會的對策會,選出胡愈之暫代沈鈞儒領導。1937年4月,張宗麟又參加入獄運動,與宋慶齡、胡愈之、張?zhí)煲淼热说教K州監(jiān)獄,提出:“救國如有罪,不知誰才沒有罪……我們都為救國而入獄罷!”他們的入獄運動,使國民黨主和派的面目在全國人民面前暴露得更徹底。張宗麟與李公樸多年共事,對他的為人了解甚深。李的犧牲,使張宗麟悲痛萬分。但他的悲傷不僅于此。1946年7月14日,張宗麟為李公樸寫下沉痛的文章,以志追悼:
“報載李公樸兄于11日在昆明遇害,彈中腹部,不治而死。我識公樸在1936年春,公樸長髯美豐姿,善演說,且詼諧,當時任救國會聯(lián)絡工作,因此有許多朋友懷疑他與國民黨有勾搭。而沈衡老(鈞儒)與章乃器力為之辯?!痢習暧袀€別人攻訐甚力。甚至到了延安亦有人懷疑,在整風運動中,明確提出:‘李公樸是特務!’但是蓋棺論定!公樸死了!死于國民黨特務的暗殺,他的心跡可以大白于世人。政敵可畏,而內(nèi)部營壘的可疑更可畏。若必須如公樸之死而算證實其清白,則天下難證實者多矣!所以特務對革命是有害的,而對公樸反而成全了他。這在公樸是想不到的。這是多么悲慘!”
原來正當救國會人士冒著生命危險對敵斗爭之時,自己營壘中卻有個別人站在安全的地方說三道四,懷疑攻訐他們。其實救國會是由中共上海地下黨領導的。1935年至1937年冬是潘漢年領導,后由劉少文領導至1939年,王任叔領導至1940年,再后為梅益領導。但是即使是在黨的領導下工作,亦不能證明其清白。如果當年李公樸不死于國民黨特務的子彈,以后難保死于自己營壘中的“子彈”。
不過,作為一個革命者,要讓敵人的子彈來“成全”、“洗清”,真是莫大的悲哀!
陶行知的遭遇
陶行知是偉大的民主斗士,杰出的人民教育家。他的名言:“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庇肋h是我們的楷模。但是他也遭受讒言的攻擊,他和他的弟子的遭遇后來甚至不如李公樸。
李公樸被暗殺后十天,1946年7月25日,陶行知忽然逝世。陶行知在國內(nèi)外的影響更為廣泛,他去世的消息傳出,國統(tǒng)區(qū)和解放區(qū)的人民同聲哀悼,陜甘寧邊區(qū)在延安舉行了盛大的追悼會。
陶行知生前與中國共產(chǎn)黨緊密合作,他的學生有許多人是中共黨員,他的政見和從事的鄉(xiāng)村教育工作與中共一致。中共領導稱他是親密戰(zhàn)友、“黨外布爾什維克”。1944年3月15日,陜甘寧邊區(qū)政府秘書長羅邁(李維漢)在安排張宗麟去延川等地考察調(diào)查時說:“陶先生是繼續(xù)不斷的進步的,生活教育是中國最進步的教育,沒有教條主義。曉莊時代還提‘教育救國’以后就和政治結(jié)合。到1935年后,把鋤頭舞歌加了一節(jié)‘光棍鋤頭不中用,聯(lián)合機器來革命’。這是生活教育社一大進步,從此以后,生活教育是新民主主義的教育了。根據(jù)邊區(qū)實際情況,用生活教育的辦法來辦教育,一定可以發(fā)出更大的力量來。生活教育沒有教條主義,共產(chǎn)黨也沒有關(guān)門主義,我想可以合作的?!边€囑咐張宗麟:“你在調(diào)查中可順便告訴教師們怎樣辦老百姓需要的教育,千萬不能辦老百姓不需要的教育?!蓖?月17日,張宗麟向劉少奇匯報了去延川考察的見聞,后又談到生活教育社。劉少奇說:“生活教育社與共產(chǎn)黨的教育主張是一致的。不過以前共產(chǎn)黨在搞軍事政治經(jīng)濟,無暇及此,今后一定會搞教育,并會搞得更好?!?月11日,張宗麟見到毛澤東,他的看法與劉少奇一樣。毛澤東說:“生活教育社的主張與我們完全一致,特別是方法論上尤為一致,所差的只是你們沒有政權(quán)的支持,所以弄得屢敗屢戰(zhàn)?!睆堊邝肼犃擞X得很對,他在這一天的日記中寫道:“共產(chǎn)黨高級領導對生活教育是了解的。”
當時生活教育社社員在延安工作的不少,從1940年起尚有組織活動,分社理事長為呂驥,社員多從事政權(quán)、黨務、民運工作,每年3月15日前后,都在黨政領導主持下舉辦紀念會。到會的人很多,也很隆重。以1944年及1945年最特出。1944年3月19日,生活教育社十七周年紀念會是由徐特立、柳湜召集,凡是生活教育社社員在教育工作崗位者都發(fā)請柬邀請來參加,此外還請了邊區(qū)政府專員和負責教育工作的干部。到會33人。張宗麟認識的除了徐特立、柳湜外,還有延安大學校長吳玉章、周揚,解放日報社的艾思奇、余光生,中央黨校的齊××,中共中央的范文瀾、李卓然、胡喬木,邊區(qū)政府的李鼎銘、羅邁,及董純才、張健等,其他為邊區(qū)師范、完小教師和綏德、隴東、延安、關(guān)中、三邊地區(qū)的五位專員。會場設在邊區(qū)政府交際處,入門處懸掛紀念生活教育運動十七周年橫幅,場內(nèi)貼了“根據(jù)邊區(qū)情況辦人民的教育”的標語。會議開得很緊湊。上午十時開始,由徐特立致辭,對陶行知贊揚備至:“我生平對中國人只佩服兩個人,一是墨翟,一是陶先生。所以曾經(jīng)用筆名‘師墨’與‘師陶’……”然后柳致辭:希望通過今天的紀念會討論邊區(qū)國民教育。接著張宗麟講話:“來到延安8個月來覺得邊區(qū)各種工作和生活教育社的主張一致,從識字小組到邊區(qū)小學、干部學校;從自然村長、縣長、專員到邊區(qū)政府主席都和生活教育社的主張相同。我不禁想起陶行知先生的一句話‘一個真正的革命者必然是真正的生活教育者’。我們社員也常常以此互相勉勵。陶先生領導生活教育社是沒有教條的,要根據(jù)革命的實際情況來辦教育。有少數(shù)社員用當年曉莊和工學團的辦法到各個情況不同的地區(qū)去辦教育,碰壁了就以為生活教育過時了。其實他是犯了教條主義,做了八股先生,糟塌了生活教育。應該根據(jù)邊區(qū)情況,活用生活教育社的理論與方法,即把生活教育邊區(qū)化。在邊區(qū)除了干部教育都是國民教育,不論是生產(chǎn)的、文化的、政治的、教育的都是群眾需要的。農(nóng)村辦學要符合農(nóng)村特點,要根據(jù)情況辦正規(guī)的或非正規(guī)的學校。學習材料著重是希望老百姓學什么,老百姓希望學什么,要學了就能用的教科書。教學法問題則是只要教了有效,什么都可以。小先生制在邊區(qū)推行,應是有條件的,要根據(jù)學生的接受能力和空閑,且應在教師指導下進行。”最后他號召生活教育社員們加油,為中國的革命教育創(chuàng)造新的一頁。
張宗麟講完后,便是五位專員報告各區(qū)國民教育情況,完小和邊區(qū)師范負責人報告本校情況。會開到下午6時結(jié)束,其中僅中午半小時用午餐。晚上邊區(qū)教育廳又召開座談會至深夜11時。參加者有羅邁、胡喬木、李卓然及邊區(qū)教育廳長、財政廳長、民政廳長、五位專員、張宗麟和民政廳有關(guān)干部。會議商討邊區(qū)國民教育的具體措施,決定把張宗麟根據(jù)在延川農(nóng)村調(diào)查提出的“發(fā)揮小學教師的創(chuàng)造性”列入議程。1944年12月,邊區(qū)政府還因張宗麟工作成績特出評他為文教工作模范。
1945年3月11日舉行的生活教育社十八周年紀念會也很隆重。前一天登報通知,又由徐特立、柳湜具名發(fā)了請柬。主席團是徐特立、柳湜、董純才、張宗麟(代表總社)。徐特立致開幕辭,說得極好。他說:“要抬高自己的地位就要先到群眾中去,要群眾抬你才是真正的高,陶先生就是個例子?!薄案刹恳綄嶋H崗位上去才不落空,否則盡是空談。陶行知是典范,生活教育是從實際崗位上成長起來的。”“陶行知是革了杜威的命,是中國貨,不是照抄杜威。如杜威說學校即社會,而陶行知說社會即學校,大不相同?!庇终f:“教師與學生不是矛盾的,而是統(tǒng)一的。只要教師肯研究兒童,處處為兒童著想,兩者決不矛盾?!苯又儾艌蟾嫔罱逃绾喪?;柳湜說明會議主題——介紹育才學校;丁華報告育才學校開辦的經(jīng)過、課程、訓導等等情況。休息后,由邊區(qū)政府主席林伯渠致辭,提出“教育革命要有政權(quán)配合”。正好周恩來打電話來,傳達了陶行知在重慶開展新農(nóng)村運動以及把秧歌舞推廣到大后方的情況。全會聽了掌聲大起。徐特立當即致辭說到專門教育如何與普通教育配合,又說過去某些人批評生活教育是不妥的。寧越又接著報告育才學校如何開展集體新武訓運動。報告完后,大家提問題,由育才教師沈裕、丁華、寧越三人回答。會上還討論了生活教育社延安分社的改組發(fā)展問題,并決定在《解放日報》上出一???,報道這次紀念會的內(nèi)容。
由這兩次會議可見當時生活教育社和陶行知在解放區(qū)極受重視。但是解放以后,陶行知成為批判對象。在“三反”“鎮(zhèn)反”的同時,教育界開始清算資產(chǎn)階級反動思想,矛頭便指向陶行知。1950年10月,《人民教育》發(fā)表署名文章《杜威批判引論》。1951年發(fā)表了楊耳的《陶行知先生表揚‘武訓精神’有積極意義嗎?》。1951年5月20日《人民日報》發(fā)表社論《應當重視電影‘武訓傳’的討論》指出“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一些號稱學得了馬克思主義的共產(chǎn)黨員。……有些人則竟至向這種反動思想投降。資產(chǎn)階級的反動思想侵入了戰(zhàn)斗的共產(chǎn)黨,……一些共產(chǎn)黨員自稱已經(jīng)學得的馬克思主義,究竟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開始點在黨內(nèi)的生活教育社社員。1951年8月8日《人民日報》又刊登了周揚的一萬六千字的長文《反人民、反歷史的思想和反現(xiàn)實主義的藝術(shù)——電影‘武訓傳’批判》。這時的陶行知由“黨的忠實朋友”與“黨外布爾什維克”淪為“反人民”。
陶行知已不在人間,這些批判明擺著是整當年擁護陶行知的人。作為陶行知的得意門生,又曾是生活教育社骨干的張宗麟,他的日子不好過了。首先是黨組織令他批判陶行知。耿直的張宗麟從不作違心之言,他在1952年3月1日《人民教育》發(fā)表的《陶行知先生的認識和我的初步檢討》一文中一開頭就說:“陶行知先生是我三十幾年前的老師,而且我做過他的得力助手,直至今日,我還敬愛這位老師?!辈⑶姨孤食姓J“凡是看到或聽到有人批評指摘陶氏的,不問他是否有道理,一概極氣憤,而且立即給以各種回答或責問。相反的,聽了稱贊陶氏的話,覺得很舒服,認為是的評。”他指出某些批評陶行知者“有些兩面手法,當面捧陶氏而又用筆名罵陶氏,太不應當?!彼麑μ招兄o以正確評價:“他是靠攏共產(chǎn)黨的,行動也光明磊落。陶先生是無產(chǎn)階級的朋友,是中國革命同盟軍中最積極的一員,但不是領導革命的先鋒隊員,當然也決不會是反革命分子?!睂τ谠S多批判文章,張宗麟明確表示不同意說陶行知與武訓是同流人物,也認為應把陶行知的思想和美國資產(chǎn)階級杜威的思想劃分開來。要求大家以“我愛吾師,我更愛真理”的態(tài)度還出一個真實的陶行知評價。1956年7月,張宗麟在上交中組部的自傳中坦白地寫道:“我愛很多師友,唯獨對陶行知先生不但愛而且十分敬?!?930年曉莊被封,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以一個英勇的民族救亡運動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了。從此以后,他緊緊跟隨我黨。他的周圍有不少黨員……經(jīng)常幫助他,做了不少工作。我黨地下組織也借重他做了不少工作。直至他暴病而死,始終是一個革命斗士,是我黨的親密朋友?!?/p>
當時正值轟轟烈烈的“批陶”之時,這樣寫當然不行。1957年10月高教部黨委書面通知張宗麟:“張宗麟在自傳中對許多事情歪曲夸張,……責令張宗麟采取老實的態(tài)度,把自傳中不老實的地方重寫?!彼^“不老實的地方”指的就是他對陶行知的認識。
1957年2月,張宗麟被當時的“百家爭鳴、百花齊放”所鼓舞,寫了一篇文章《關(guān)于陶行知先生》。文章一開始就提出:“中國近百年來有兩位杰出的教育家,蔡元培、陶行知,已經(jīng)蓋棺多年,而論未定,這是我們教育工作中缺點之一?!保ㄟ@兩句后為《人民教育》的編輯刪去)。文章尖銳地指出:推崇陶行知為“偉大的人民教育家”的不是別人,而是毛澤東在陶行知逝世后的悼詞。文章認為這是我黨對陶行知極正確的評價。同時也提出:陶行知畢生不是一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戰(zhàn)士,因為他沒有入黨,不能用黨員的標準來要求陶行知。文章引用了毛澤東《紀念孫中山》一文中所說的:“像很多站在正面指導時代潮流的偉大歷史人物,有他們的缺點一樣,孫先生也有他的缺點,也要從歷史條件加以說明,使人理解,不可以苛求于前人的。”文章認為“我們教育工作者應該本著毛主席指示的精神,整理和說明陶行知的教育思想和教育事業(yè),這樣,才能得出公允而正確的結(jié)論?!保ā都o念孫中山》一文并未收入《毛選》,但是毛澤東這篇文章闡述的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思想?yún)s正確地指導后人公正地對待所有的歷史人物,也包括如何公正地評價毛澤東自己?!疚淖髡咦ⅲ堊邝虢又谖恼轮袑懗?,陶行知的思想是逐漸轉(zhuǎn)向馬克思主義的,不能把陶早期的思想拿到今天來批判。陶先生早就把自己的名字由“知行”改為“行知”了;1933年就在《鋤頭舞歌》中補充了“聯(lián)合機器來革命”了。文章認為不應用高標準來要求陶行知,幽默地說:“否則陶先生不是共產(chǎn)黨的好朋友,而是一個優(yōu)秀的共產(chǎn)黨員了?!睆堊邝脒€逐點批駁了“批陶”的不實之處:不能認為陶行知是杜威的翻版。杜威一生為帝國主義服務,而陶行知一生是反帝國主義的勇士,陶的主張與杜威也不同。還說不能把陶行知與武訓相提并論。武訓培養(yǎng)的是什么人?陶行知的育才學校、工學團培養(yǎng)的是什么人?“倘若只看到陶行知曾經(jīng)提倡武訓行乞興學,就把他和武訓劃一個等號,那是極幼稚極粗暴的棍子。這一棍子不但打滅不了陶行知的功績,也必然會引起很多人的不平。”張宗麟又指出:不能歪曲陶行知的觀點。“教學做合一”不能和“做學教”等同。小先生制和工學團的辦法在勤儉建設社會主義的方針下,不應該全部否定,還可以適當運用?!白x死書、死讀書、讀書死”今天還應該反對?!拔迳摗辈皇怯幸庑麄黢R爾薩斯人口論,而是與現(xiàn)在提出的節(jié)育意義相似。最后,張宗麟認為陶行知的短文、詩歌、教育論文,不但在當年宣傳革命,教育人民,即使在現(xiàn)代也不愧為出色的文獻。建議人民教育出版社編印陶行知全集。
這篇1957年2月寫的文章到7月才在《人民教育》上發(fā)表。此時已進入大批右派的階段,《關(guān)于陶行知先生》加上張宗麟在中共中央高級黨校學習時提的其他意見,就成為張宗麟的右派反黨言論。株連立刻開始:1957年7月29日,中共中央高級黨校開始揪右派。7月30日,張宗麟被定為右派重點。8月7日,張宗麟的兒子、清華大學調(diào)干生、機械系黨總支委張閩變成右派。8月11日,北京日報社反右積極分子貼出“揭發(fā)右派分子張滬(張宗麟之女)”的大字報。9月,已下鄉(xiāng)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從維熙(張宗麟之婿),被北京日報社反右辦公室揪回定為右派。北京日報編輯部一位文教組組長以前多次讓我向身為高教部計劃財務司司長的父親張宗麟探問新聞線索,這時在批斗會上大吼:“張滬,別以為你是革命家庭!你在家里得不到好影響!”
張宗麟立刻一抹到底,不再擔任司長,由十級降到十二級,分配到部圖書館打雜。文革開始后,又下放安徽鳳陽干校,以七十余歲的高齡去燒鍋爐。我與從維熙則于1957年定為右派,1960年被判勞動教養(yǎng),在勞改單位過了20年。
張宗麟沒能等到“河宴海清”之日,1976年10月14日,因腦卒中逝世,終年77歲。在教育部,在各地,被劃為右派的生活教育社社員還有許多。不少人也沒能活到平反昭雪。
這是上個世紀的悲劇,由于希望不再重演,所以寫了本文。
(責任編輯:蕭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