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20世紀8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最為輝煌的成果是深圳開發(fā),那么,到了90年代,浦東開發(fā)則成為中國改革開放走進新階段的顯著標志和典型成果,引起國內外各界人士的普遍關注,在浦東舉行APEC活動時,被世界各國領袖贊嘆不已。以往,介紹特區(qū)和浦東開發(fā)歷史進程的文章頗多,但回顧以鄧小平理論為指導的浦東開發(fā)思想歷程的文章,卻不多見。那么,當時是基于一種什么樣的戰(zhàn)略思考決定開發(fā)浦東的?伴隨浦東開發(fā)又發(fā)展了什么樣的改革開放新思路?最近,就這些有關浦東開發(fā)思想歷程的問題,我們采訪了國務院新聞辦公室主任、上海市前副市長、浦東新區(qū)管委會前主任趙啟正同志。
浦東開發(fā)是中國幾代人的夙愿
記者:您是中共上海浦東新區(qū)工委第一任書記,也是上海浦東新區(qū)管委會第一任主任,親身經歷了浦東新區(qū)開發(fā)的最初歷程。您能否介紹一下,浦東開發(fā)的戰(zhàn)略決策是在怎樣的歷史背景下做出的?
趙啟正(以下簡稱趙):上海浦西的開發(fā)和建設,至今已有150余年的歷史了。當浦西已經發(fā)展成為繁榮的著名大都市,享有“十里洋場”、“東方巴黎”之稱時,與之一江之隔的浦東卻依舊是一派荒涼景象。(順便說一下,浦東開發(fā)前,并無“浦西”這一稱呼,那時說“上?!敝饕侵脯F在的浦西。雖然至30年代其局部景象頗近國際名城,但其功能卻相距倫敦、巴黎、紐約甚遠。)在世界上,建立在河流兩岸的國際大都市不少,如紐約、倫敦、巴黎、布達佩斯,皆有一河穿越,但都是兩岸興旺。像上海浦江兩岸經濟文化發(fā)展的差別如此巨大,可以說是罕見的。面對這種強烈的反差,中國近百年來都曾有人籌劃開發(fā)浦東。上個世紀20年代,我國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孫中山先生曾親自到浦東考察,他在著名的《建國方略》中曾敘述了在浦東建設一個“東方大港”的設想。但是由于“革命尚未成功”,這一開發(fā)計劃,如同辛亥革命后他的鐵路開發(fā)計劃一樣,皆成泡影。
曾經致力于浦東開發(fā)的還有著名的民主人士黃炎培先生。上個世紀20年代初,黃炎培等浦東同鄉(xiāng)以發(fā)售股票的辦法籌集資本金20萬銀兩,在浦東鋪設由慶寧寺到川沙城的鐵路,后又延長至南匯祝橋鎮(zhèn),全長33公里。這條鐵路一直運行到60年代。但是,由于財力、物力所限,雖然這種小規(guī)模的開發(fā)在當時也是一個成就,但對于浦東和整個上海面貌的改觀,影響甚微。
在上海解放前,國民黨政府中一些有識之士曾醞釀、制定了一個“大上海計劃”,包括了在浦東建立一個大港區(qū)及在陸家嘴建設一新市區(qū)等。國民黨政府還在都市計劃委員會下專設越江工程委員會,由我國著名橋梁專家茅以升、趙祖康主持,擬定了三種越江方案。國民黨政府還撥款2億元,作為設計費用。但當時的惡性通貨膨脹使這2億元迅速貶值,很快就只能買一袋大米。這個計劃再次成為泡影。
記者:如果當時這些計劃能夠實現,現在的開發(fā)會不會更容易一些呢?
趙:不一定。有些事情,看起來是壞事,但細一想,實際上是一件好事。假設(其實是不可能的)浦東在半個多世紀以前就開發(fā)了,在腐敗的政府領導下,它就會像浦西一些地區(qū)一樣,建設得雜亂無章。那么,現在面臨的任務,首先就不是開發(fā),而是舊城改造。舊城改造,比建一座新城,要困難得多,有的問題子孫幾代都改不過來。日本前首相田中角榮在《日本列島改造論》中說:改造舊的東京,比在平地上建設一個新的東京要多花九倍的價錢。他所估的數字未必準確,但這個觀點是很有道理的。要拆多少舊房?道路怎么打通?大規(guī)模的公園怎么有地方安排?由此看來,我們倒是應該感謝我們的前人,在上海的寶貴地域給我們留下了一張白紙,好畫最新的圖畫。
浦東開發(fā)是鄧小平關于“造幾個香港”戰(zhàn)略構想的偉大實踐
記者:提到鄧小平關于浦東開發(fā)的論述,人們最熟悉的恐怕就是他所講的這樣一段話:“浦東如果像深圳經濟特區(qū)那樣,早幾年開發(fā)就好了?!薄盎剡^頭看,我的一個大失誤就是搞四個經濟特區(qū)時沒有加上上海。要不然,現在長江三角洲,整個長江流域,乃至全國改革開放的局面,都會不一樣?!毙∑酵驹谶@里感慨浦東開發(fā)還是晚了些。小平同志這樣講,究竟有什么深刻含義?
趙:這的確曾是一個引起人們紛紛探究的話題。1995年我訪問日本時,日本一家大報社的記者就曾向我提出有關的問題。那位記者只問了兩個問題:為什么鄧小平每年過春節(jié)都在上海?為什么鄧小平說浦東開發(fā)晚了,是他的失誤?當時我回答說:第一,鄧小平老人家過冬的時候在上海,是因為上海的氣候比較適合他,他也比較習慣。他到上海過春節(jié),不單是休養(yǎng),還要研究中國的經濟。上海是研究中國經濟的好地方。第二,深圳是1980年開始開發(fā)的,浦東是1990年宣布開發(fā)的。也許可以問,浦東為什么不可以早兩年開發(fā),或者早三年開發(fā)?但是不可以問為什么不可以早十年開發(fā)。上海和深圳畢竟不同。在開發(fā)之前,深圳不過是一個小漁村,以它為試點,即使遇到重大困難,甚至失敗了,對于整個國民經濟來講,影響甚小。
記者:即使如此,鄧小平還講要“殺出一條血路”??梢娨彩且惺茱L險的。
趙:而上海則完全是另一種情況。在改革開放之前,上海就是中國最大的工商業(yè)城市,這個城市所提供的稅收,曾占到全國的六分之一或七分之一。以此為試點,一旦失敗,整個國民經濟都會受到嚴重影響。再則,是在深圳開發(fā)積累了十年經驗的基礎上才開始浦東開發(fā)的,披荊斬棘的是深圳,而不是浦東。深圳開發(fā)時有多少觀念是落后的,如土地不能批租,如不能實行股份制,如與外商合作是不是讓他們占了便宜,如能不能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等等,都是一個問號。這些問題都由深圳開發(fā)解決了。所以,在改革開放歷時10年之后,在深圳開發(fā)已經獲得基本成功之后,中央才下決心開始浦東開發(fā)。這實際上是鄧小平對中國的責任心所致,浦東開發(fā)可以說是恰逢其時。那么,為什么鄧小平要說浦東開發(fā)晚了?我理解,這無外乎是鄧小平對我們的激勵,鼓勵我們后來居上。他本人也確實講過:“浦東開發(fā)比深圳晚,但起點可以更高,我相信可以后來居上?!甭犃宋业幕卮穑毡居浾吆軡M意,表示能夠理解和接受。
記者:您的這個解釋確實有道理。那么,您能否進一步解釋一下,為什么說是“恰逢其時”呢?
趙:首先,必將興起的經濟全球化的浪潮,迫切要求中國有幾個能夠與世界經濟對話的國際大都市。國際上的交往需要對話,而國際上的對話有兩種,一種是政治對話,一種是經濟對話。政治對話是在首都間進行的,比如北京怎么說,華盛頓怎么說;而經濟對話則不同,是具有世界經濟、金融、貿易中心地位的大都市代表國家和地區(qū)進行的,當然,世界上有不少國家的首都同時也是世界經濟中心城市。一個國家,特別是大的國家,沒有這種世界級的大都市參與國際經濟對話,所謂參與經濟全球化就十分困難。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除了還在英國治理下的香港,中國實在還沒有一個城市具有這種地位。
記者:我的印象,當時人們還很少提“全球化”這個詞,后來有些人還很反感和排斥這個詞。
趙:是這樣,當時,“全球化”這個詞至少在媒體上還使用得較少,但小平同志是有中國如何面對“經濟全球化”思想的。比如他說:“世界各國的經濟發(fā)展都要搞開放,西方國家在資金和技術上就是互相融合、交流的?!薄艾F在世界發(fā)生大轉折,就是個機遇。人們都在說‘亞洲太平洋世紀’,我們站的是什么位置?”正是基于在經濟全球化浪潮中站在一個有利位置這一戰(zhàn)略思考,鄧小平才提出:“現在有一個香港,我們在內地還要造幾個‘香港’,就是說,為了實現我們的發(fā)展戰(zhàn)略目標,要更加開放?!碑敃r我們對這段話不是很懂,有的同志問:造幾個“香港\"是什么意思?80年代后期香港還在英國的治下,是個自由港,簡單地說是不是造幾個自由港?我的理解是:小平同志的話是有深意的,其實就是說,在國際經濟發(fā)展格局中,中國需要有幾個具有國際影響的經濟中心城市,這樣的城市在全世界是屈指可數的。中國有一個香港,它是一個國際經濟中心城市,但是它在回歸以后是“一國兩制”中資本主義制度下的國際經濟中心城市,當然我們還需要“一國兩制”下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國際中心城市,與香港形成互補之勢,面對全球。當時中國哪一個城市最具有這種潛力呢?首選是上海。鄧小平在1990年3月初即指出:“比如抓上海,就算一個大措施。上海是我們的王牌,把上海搞起來是一條捷徑。”1991年初,他更加明確地說:“上海過去是金融中心,是貨幣自由兌換的地方,今后也要這樣搞。中國在金融方面取得國際地位,首先要靠上海。那要好多年以后,但現在就要做起。”因此,浦東開發(fā)一開始所確定的戰(zhàn)略目標就是建設一個國際經濟對話中心城市。
記者:小平同志的這個思考,確實是遠見卓識。我還看到一篇報道,說江澤民總書記十年中曾十下浦東,平均每年一次。江澤民同志如此關心浦東的建設,可能也與這一戰(zhàn)略思考有關吧?
趙:是的。江澤民總書記在上海主持工作時,直接領導制定了浦東開發(fā)的計劃。1992年10月,江澤民總書記在黨的十四大報告上專門提到了浦東開發(fā),他說:“以上海浦東開發(fā)開放為龍頭,進一步開放長江沿岸城市,盡快把上海建成國際經濟、金融、貿易中心之一,帶動長江三角洲和整個長江流域地區(qū)經濟的新飛躍?!边@實際上是在黨的代表大會上確定了浦東開發(fā)的戰(zhàn)略目標。在黨的代表大會報告中具體部署一個城市的經濟建設,這還是第一次。此后,江澤民總書記對于浦東開發(fā)的進展非常關心。1996年4月,總書記視察浦東。他在審閱陸家嘴中央商務區(qū)規(guī)劃圖時,看得非常認真。他問我們,這些規(guī)劃的高樓,到香港回歸時都能建成嗎?我們回答,現在已經在建的,到明年大多數都可以封頂,陸家嘴的中央商務區(qū)可見雛形??倳浄浅M意。一年多以后,黨的十五大閉幕不久,總書記再次來到浦東,見到中央商務區(qū)初步形成規(guī)模,高興地說:“浦東開發(fā)不容易,每年都有大變化。”他還為陸家嘴金融貿易區(qū)題詞:“努力把陸家嘴建設成為面向國際的現代化金融貿易區(qū)”。
記者:這個題詞,可以說是把小平同志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關于上海建設的戰(zhàn)略思考具體化了。當年鄧小平只是提出把上海建設成為金融中心;而此時已經非常明確,這個中心的核心就在陸家嘴。
趙:我曾經把浦東開發(fā)比喻為一支交響樂。樂曲的總譜是鄧小平寫的,樂隊指揮是江澤民同志,而我們則是有幸參加演奏的演奏員。
記者:鄧小平所說的浦東開發(fā)可以起點更高,是否也是指要把目標定在國際經濟中心上?
趙:這也體現了他的同一戰(zhàn)略思考。在這一思想的指導下,我常說這樣一句話:“要站在地球儀旁來思考浦東的開發(fā)?!焙髞砦覀兊男麄鞑块L把這個口號寫在了我們的機關食堂里。浦東人應該時刻明確這樣一個目標:要使外國人到了浦東,能夠感覺到國際市場的氣息。
記者:現在已經跨入了新的世紀,當年小平同志的戰(zhàn)略思考,江澤民同志提出的具體戰(zhàn)略目標,是否實現了?
趙:從計劃的日程表看,階段性目標應該說已經達到了。但和世界幾個經濟大城市相比,還有許多路要走。據最新統(tǒng)計,全世界500強跨國公司中,目前已有150家在浦東投資了200余個項目,26家跨國公司將其地區(qū)(亞太)總部設在浦東,160多家中外金融機構聚集浦東,使浦東初步呈現了國際金融中心、資源配置中心、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中心、大企業(yè)決策管理中心這樣一種面貌。中國各省市在浦東的機構都有置身國際經濟社會中的感覺,從而幫助本省市縮短了和世界的距離。浦東GDP從1991年的60億元(人民幣)增長到去年的1082億元(人民幣),平均每年增長達到16%。浦東開發(fā)前GDP只占整個上海的6.5%,而現在占到22%。浦東人均GDP是上海人均GDP的1.5倍,而上海人均GDP是全國的4倍。這就是說,上海已經初步具備了與世界其他國際大都市對話的地位。如今,我國已經加入了WTO,國際間的經濟對話日益增多、日顯重要,上海的經濟中心作用也日益突出。如果沒有當年浦東開發(fā)的戰(zhàn)略決策,我們今天面臨的形勢,肯定要嚴峻、困難得多。
基辛格博士有一段話,很能說明浦東所形成或將要形成的世界性意義。他多次訪問過浦東。面對陸家嘴風格各異的摩天大樓,他激動不已。當他了解到這一地區(qū)規(guī)劃的三幢超高層樓宇中,兩幢已分別由中國和日本投資,他風趣而又不失深刻地對我說:“第三幢高樓最好由美國人投資,以體現世界格局,如果另一個亞洲國家投資這一幢高樓,就體現亞洲的格局了?!睘榇耍€真的介紹過一位美國投資家來見過我。
還有,小平同志曾囑咐說:我們的機會不多,要抓住這個世紀的尾巴。當1997年發(fā)生亞洲金融危機之后,我們慶幸:浦東開發(fā)已經開始了7年,我們抓住了這個世紀的尾巴。倘若再晚幾年,我們就一定會遇到國際經濟環(huán)境的巨大困難。
浦東開發(fā)是對國際社會的莊嚴承諾
記者:80年代末90年代初,正是我國改革開放和經濟建設遇到嚴重困難的時刻。實際上,對于改革開放,當時有兩種選擇:繼續(xù)前進,還是知難而退?浦東開發(fā),是否與這一背景也有密切關系?
趙:在當時,我國的改革開放確實遇到了嚴重困難。這些困難主要有如下幾個方面:其一,1988年的經濟過熱和價格闖關導致一場建國以來罕見的搶購風潮,為防止許多國家曾發(fā)生的經濟失控局面,中央不得不做出對國民經濟實行“治理整頓”的決策;其二,對國民經濟的治理整頓,制止了經濟過熱現象,但同時也出現了改革開放以來第一次GDP增長速度放緩;其三,1989年春夏之交,我國首都北京和其他一些城市發(fā)生了建國以來最為嚴重的政治風波,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借機挑起了一場“制裁”風潮。這樣,在80年代末,我國在改革開放、經濟建設、國內穩(wěn)定以及國際關系方面同時遭遇嚴重困難。這種“三碰頭”的嚴重局面,是共和國成立以來所僅見的。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由中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與以江澤民為核心的黨中央做出了慎重穩(wěn)妥而又高瞻遠矚的浦東開發(fā)決策,上海也走進了改革開放新階段。
記者:當時,國內一些人對改革開放這個基本點產生了懷疑。而國際社會則對中國能否堅持改革開放政策也持觀望和懷疑態(tài)度,由此在1989年導致改革開放以來實際利用外資的第一次負增長。顯然,不克服國內的思想阻力和國際上的疑慮,我國的改革開放事業(yè)很可能會半途而廢。
趙:所以,鄧小平在1989年6月16日就提出:“要把進一步開放的旗幟打出去,要有點勇氣?!F在國際上擔心我們會收,我們就要做幾件事情,表明我們改革開放的政策不變,而且要進一步地改革開放?!庇纱丝梢?,浦東開發(fā)實際上也是向全世界宣布:改革開放作為中國的基本國策不會改變。80年代作為改革開放重點的地區(qū)一般都在邊境前沿及經濟不甚發(fā)達的地區(qū),其原因就是前面所講的,盡量減輕改革的風險。而浦東的開發(fā)則具有更深刻的含義,它意味著中國共產黨和中國政府拿出中國最發(fā)達、最富庶的區(qū)域來繼續(xù)改革開放的試點。這一重大舉措足以證明中國把改革開放推進到新階段的義無返顧的決心和信心。
記者:在浦東開發(fā)剛剛起步時,國際社會有什么反響?
趙:當然,一開始有人還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1990年我們宣布開發(fā)浦東時,有許多西方報紙說:這只是政治口號,而不是行動。但是隨著浦東開發(fā)的進展,越來越多的西方政治家和企業(yè)家被浦東所吸引和感染。后來基辛格博士來訪,他很自豪地對我說:“當時我就認為,浦東開發(fā)不是口號,而是行動?!被粮癫┦窟€說,你們這些大樓和高科技工廠都很成功、很寶貴,但更寶貴的是你們的國際信譽,使你們建立了良好的國際公共關系。當初那樣偏僻的浦東人家敢來投資,是對你們的信任,這比這些大樓和工廠更寶貴?;粮癫┦康倪@段話很能說明問題。從國際社會對中國的誤解,到對中國政府的信任,在促使這一轉折的關鍵環(huán)節(jié)中,浦東開發(fā)的決策和行動是很起作用的。
記者:據說浦東的開發(fā)還吸引了世界聞名的迪斯尼公司?
趙:那是在1994年我訪問美國時,在迪斯尼公司洛杉磯總部,迪斯尼總裁福蘭克·韋爾斯在聽了我對浦東開發(fā)及上海發(fā)展的介紹之后表示,“迪斯尼若要進入中國,最好的地點是上海?!边@次會談是在3月1日。隨即,韋爾斯先生就派出先遣小組到浦東考察。不幸的是,4月3日,韋爾斯總裁因飛機失事而喪生。由于突發(fā)事件,韋爾斯先生把迪斯尼建在浦東的愿望沒能及時實現,但他對浦東的熱情和向往,卻令人難以忘懷。
浦東開發(fā)是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轉換的成功實驗
記者:前面您談了對外開放方面的情況。浦東開發(fā)對已經進行了十余年的經濟體制改革起到了什么作用?
趙:當改革進入第十年的時候,一方面,一系列改革措施大體上結束了長期困擾傳統(tǒng)計劃經濟的許多弊端,使人民群眾的生活水平有了顯著的提高,其效果十分突出;另一方面,“有計劃商品經濟”的有限體制改革目標又束縛了改革進一步深化的步伐,并產生了一系列新的突出問題。當時比較突出的問題有:容易出現經濟過熱和通脹現象;生產資料的價格“雙軌制”帶來生產、流通領域的秩序混亂和權錢交易的腐敗現象;土地、房屋、資金、外匯、產權等要素領域仍是高度集中的計劃主導,導致這些方面的供給仍然處于瓶頸狀態(tài),與整體的改革趨勢嚴重背離,這些都不適應經濟發(fā)展的要求。改革何去何從,可以說到了一個十字路口。當時有兩種改革的思路可以選擇:第一種思路是放慢速度求穩(wěn)定,推遲與減輕改革開放的進程與力度;第二種思路主張抓住機遇,加快發(fā)展,深化改革。第二種思路,實際上就是小平同志的思路,即“大膽地試,大膽地闖”的思路。當時,在“有計劃商品經濟”體制改革目標基礎上再跨越一步,就進入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改革目標階段。浦東開發(fā)其實就扮演了在我國率先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運行體制和機制的區(qū)域經濟試點角色,由此也拉開了我國90年代更高層次、更大范圍的改革開放的序幕。
記者:是不是可以這么說,浦東開發(fā)的成功,也就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成功?
趙:確實是這樣,對此我深有體會。浦東開發(fā)是以市場經濟為基礎的開發(fā),而不是以計劃經濟為基礎的開發(fā)。按照市場經濟的規(guī)律去開發(fā),就形成了一些顯著特點。例如,浦東開發(fā)不是靠政府的命令進行的開發(fā),政府是創(chuàng)造一個宏觀條件,提供規(guī)劃和服務,引導開發(fā),而不是政府按照計劃經濟那樣直接投資和安排所有項目。兩種開發(fā),會導致兩種不同的結果?,F在,我們站在黃浦江邊眺望浦東,都會為那一幢幢大樓的精美形態(tài)所折服,更為那眾多樓宇錯落有致的組合而擊掌。浦東向人們展示了現代國際城區(qū)所應有的整體建筑風貌。這正是我們按照市場經濟法則,在開發(fā)過程中十分注重城市整體功能目標而要求現代形態(tài)規(guī)劃的結果。為了把陸家嘴地區(qū)建成世界一流的金融貿易區(qū),我們利用了世界智慧對它進行整體規(guī)劃。有5個國家的著名設計專家參加了規(guī)劃工作,最后由中國專家統(tǒng)籌諸方意見,提出整體規(guī)劃方案,然后呈報上海市人大常委會審定。浦東的土地批租遂由“被動批租”變?yōu)椤爸鲃优狻?。投資者需要土地,必須嚴格按照規(guī)劃進行選擇,而不能隨意變動規(guī)劃。在嚴格控制整體規(guī)劃和個體主要參量,保持政府主動性、避免被動性的同時,我們對投資者的每一單體設計不隨意干預。在建筑風格上,我們不表現出對某一建筑風格或類型的特別偏好,以免造成建筑風格的趨同;在具體的建筑工程設計上,尤其是美學上我們更不加以干涉。事實證明,這是一個明智的管理方法。錯落有致的城市整體形態(tài)證明了這一點,爭奇斗妍、風格各異的建筑單體也證明了這一點。(這是上海城市建設比北京方便的地方,北京必須在保留古城風貌的條件下進行建設,那是個極難,但又不可回避的課題。)
以市場經濟為基礎的開發(fā),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即浦東開發(fā)以功能為出發(fā)點,而不是以形態(tài)為出發(fā)點。什么叫形態(tài)?就是有多少路,有多少樓,有多少居民區(qū),就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就像計算機的硬件。而功能就是這些形態(tài)是拿來做什么用的。沒有軟件或沒有先進軟件的計算機,只是一件擺設。所以,1991年,我們就提出了要搞功能開發(fā),反復強調形態(tài)規(guī)劃必須服從功能規(guī)劃。就好比建成一個綠草如茵的足球場,這只是形態(tài)開發(fā),還要有國際規(guī)則、國際裁判、國際球隊,一年要賽50場,這個足球場才發(fā)揮了功能。浦東就像一個大球場,所謂實現了功能,就是舉辦了“世界杯”。當我們請5國專家規(guī)劃陸家嘴金融貿易區(qū)時,給他們5張地圖,5張說明書,說明這個地方將來是一個金融中心,是外國商社的中國總部所在地,不僅是一個與浦西連接的區(qū)域,還是與世界的交接面,我們預定總的建筑面積是400萬平方米,這些簡約的說明,實際上就是功能的說明,以功能帶動形態(tài)規(guī)劃和建設。
注重功能開發(fā)的一個明顯例證就是浦東“綠色工程”的建設。當時,東南亞一位很有名的企業(yè)家勸我:陸家嘴中心區(qū)的地價這么高,沿江邊和在中心位置搞綠地太可惜了,不能這樣做。當時我回答:從城市的功能考慮,必須這樣做。因為城市需要呼吸,需要“肺”,需要綠色。再說,這里全蓋大樓,一下班,到處是人,到處是車,交通非阻塞不可。有一篇文章說:“上海人氣魄大,7個億修個大花園”。潛臺詞就是說我們太奢侈了,其實7億是動遷了10公頃土地上的3500戶舊住房的成本。從城市功能來考慮,這個大花園的價值就遠遠不止7個億,當有了這個綠地的規(guī)劃時,周圍的地價就已大幅度上漲了。實踐證明,這樣考慮問題,既符合市場經濟的法則,又符合環(huán)境保護要求。將來這綠地之下會修建停車場,就更能取得最佳的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了。
記者:浦東開發(fā)的過程,實際上也就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可行性的論證和實踐過程。這也可以說是浦東開發(fā)的一個突出貢獻。
趙: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一經產生,就顯示了強大的生命力和競爭優(yōu)勢。這里有一個對比。90年代初,在浦東開始開發(fā)后,臺灣也搞了一個與浦東開發(fā)決策相仿的“亞太營運中心”的計劃。這個計劃是著名的美國麥肯錫公司替臺灣作的,論證相當完備。1994年,臺灣公布了這個計劃,也轟動一時。當時在開全國人大時,有一位臺灣大報的記者問我:浦東開發(fā)如何呼應這項計劃,我告訴她:“浦東開發(fā)已經起步了,‘亞太營運中心’計劃剛剛宣布,應該問后者如何呼應前者,然后再互相呼應。我希望這個計劃能夠成功?!睕]想到幾年過去,“亞太營運中心”計劃消失了,胎死腹中了;而浦東新區(qū)則崛起在東海之濱。兩個看起來有些類似的計劃,竟有如此不同的結局,確實令人深思。這一對比充分說明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可行性和生命力。同時也說明,臺灣“亞太營運中心”的規(guī)劃看似完備,但忽略了大的前置條件。而我們實行的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在建設開發(fā)區(qū)時就充分體現了它的優(yōu)越性。
記者:感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