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間,我在《遠東經(jīng)濟評論》(Far Eastern Economic Review,下簡稱《評論》)上偶然讀到一篇訃文。喪主名為德雷克·戴維斯(Derek Davies),曾任《評論》主編長達25年之久,因為是同行大前輩,所以特別注意地讀。讀到說其性烈如火,哂之;讀到“在他的領(lǐng)導(dǎo)下,《評論》沒有朋友,只贏得尊敬”一句,掩卷,遙想其為人。
余生也晚,不識戴維斯。此時遍查各大報章,發(fā)現(xiàn)《紐約時報》、《時代》周刊、《泰晤士報》、《每日電訊報》、《海峽時報》、美聯(lián)社均有訃文。我向認識的《評論》編輯發(fā)去信件,想了解戴維斯更多生平,可惜截稿之時未收到回信。以下所有介紹,只好出自上述報章。
德雷克·戴維斯,這個小個子威爾士人,一生性格大膽、暴烈、固執(zhí)、驕傲。他對音樂一竅不通,卻愛上了寄寓維也納的日本女鋼琴師,遂成終生伴侶,并因此從英國外交部掛冠而去——20世紀60年代初英國外交部還有著禁止公務(wù)員與日本人通婚的規(guī)定;他違反約定把錄音機偷偷帶進與新加坡總理李光耀會談的密室——70年代的某一天,李光耀與戴維斯密談,約好“off the record”(不作紀錄)。事后,李光耀發(fā)現(xiàn)密談的全文發(fā)表在《遠東經(jīng)濟評論》上,詳盡得令他無法相信是人腦記憶所能為。大為光火的李光耀指責(zé)戴維斯違背諾言偷錄談話,而戴維斯并不否認。
戴維斯四處樹敵:馬科斯(前菲律賓總統(tǒng))將《評論》的記者逐出菲律賓三年之久;齊亞·哈克(前巴基斯坦總統(tǒng))則將其記者關(guān)進了巴基斯坦的監(jiān)獄;在他撰文評論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后,從北京傳來的憤怒之語說“他將被8億中國人民的義憤壓成齏粉”。
對他杯葛時間最長的,是新加坡強人李光耀。他們之間的糾纏長達10年以上。1977年,新加坡人民行動黨在議會選舉中贏得了全部席位后,《評論》駐新加坡記者被政府以“危害國家安全”的罪名罰款3000美元。據(jù)悉,該記者在議會選舉期間曾發(fā)表過對李光耀和人民行動黨不利的文章。隨后,新加坡政府更指控戴維斯本人企圖挑撥新加坡與馬來西亞的關(guān)系。在戴維斯否認這一指控后,《評論》駐新加坡記者被投進了監(jiān)獄。1987年,新加坡政府在本地法院控告《評論》有一篇文章涉嫌誹謗,并勝訴。戴維斯干脆把《評論》撤出了新加坡。即便《評論》喪失在新加坡的發(fā)行,他也不愿只做新加坡政府能接受的對當?shù)氐膱蟮?。同一舉動10年間上演了三回。
作為一個主編,戴維斯像護犢子一樣永遠站在自己的記者的一邊。他在亞洲10余個城市建了記者站。他的記者背景斑斕,有剛出校門的學(xué)生,有富于經(jīng)驗的記者,甚至有前外交官。他的辦刊之道就是讓能干的編輯記者自由發(fā)揮,工作的重心就是找到聰明、好奇、精力充沛且愿意獻身新聞的年輕人,并且,信任他們。最主要的資源被放到了采訪第一線,而不是編輯部案頭。在許多雜志社必不可少的編輯部改寫工序,在《遠東經(jīng)濟評論》是非常不重要的一環(huán)。記者被允許乃至鼓勵有獨立見解——他的成果是一個人數(shù)不算多而追求職業(yè)滿足感勝于一切的編輯部。他不是一個監(jiān)工型的主編:他告訴記者們,要享受華服美食,因為人生要快樂。
在許多人看來,20世紀70年代是《評論》的黃金時期。《評論》在新聞自由的香港出版,記者們可以去那些新聞受管制國家采訪、報道、寫作。多年間,《評論》是亞洲惟一的地區(qū)性雜志。從戴維斯1964年擔(dān)任香港《評論》的主編25年間,伴隨著亞洲的崛起,他將《評論》由一個發(fā)行數(shù)千份的小冊子變成了所有關(guān)心亞洲事務(wù)的人所必讀的發(fā)行量達7.5萬冊的英文政治經(jīng)濟雜志。
戴維斯只在《評論》上開了一個“旅行者故事”欄目,亦莊亦諧地講故事。戴維斯從不寫社論,當時的《評論》甚至沒有社論專欄。戴維斯覺得亞洲太大,國家太多,變動太快,雖然支持自由主義與民主政治,但他不相信只有一種普適性的觀點或者信念?!对u論》報道的國家太多,范圍太廣,不能執(zhí)著于一種特定的經(jīng)濟或政治理論。
戴維斯于1989年的去職多少與此有關(guān)。《評論》于20世紀80年代后期被美國道-瓊斯集團收購(后者在香港出版《亞洲華爾街日報》)之后,雙方的合作漸趨緊張。道-瓊斯集團偏于保守的觀點與戴維斯格格不入,在其為重入新加坡市場作出各種努力之后,戴維斯辭去了《評論》主編一職。
離開《評論》后,戴維斯在夏威夷大學(xué)東西方中心短暫地呆了一段時間,于1992年正式退休。他人生的最后10年在英國和法國度過。
戴維斯1931年3月9日生于倫敦,劍橋大學(xué)耶穌學(xué)院畢業(yè),先后工作于路透社、英國外交部和《金融時報》,1964年起任《遠東經(jīng)濟評論》主編直至1989年。他與妻子共育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他終生自豪于自己的威爾士血統(tǒng)和妻子的日本文化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