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無休止的挖掘聲,只為了在毫無區(qū)別的黑暗地底前進——這究竟是為了什么?——鼴鼠卻從未想過。
疲倦感一刻也未離開他的身軀肢體,反叫他揮起鐵鏟,挖,挖,挖,往更深更暗處前進,直到睡意襲入,他就躺下了,頭枕在冰涼的金屬z鐵鏟上,像一塊小泥塊沉睡于大地之中,靜得連一點酣聲也聽不到……
像一塊泥土,融入深層的地下,他感到沉重的土層壓迫下來,但是他卻能適應(yīng),還不止是適應(yīng),是已完全習(xí)慣于這樣的境況。他已化身為整片的地下層,他就是這沉重的土地。這樣想著,他便緩緩睡著了。
在長久的靜默之后,某一處不為人知的地底深處,一塊小小的泥土動彈了一下,用身體掙扎著拱開緊貼著的濕土,像在努力脫離夢魘的包圍—小鼴鼠又醒來了。沒有天亮,只是一片漆黑。
初醒后的沮喪暫時叫他有點想哭,只是那么一會兒,他又習(xí)慣起來,鐵鏟繼續(xù)著昨天,前天,大前天……的一貫工作。挖啊挖,鼴鼠感到自己像被鐵鏟拽著走,越拽越深,欲罷不能。
這就是鐵鏟的功能,它總是帶你往深處走,它渴求挖掘,把你引入黑暗處——因為你手中握的是鐵鏟。
假如你手中拿的是別的什么工具,那就不一樣了,譬如說你手里拿的是個氣球。那么,它就帶你飄來飄去。假如你手里拿的是個燈籠,那么它會老是為你照明……當(dāng)然這些情況,小鼴鼠并不能切實地想象到,因為他手中是個鐵鏟,只能是鐵鏟。
于是他挖得比昨天更深,一天比一天深。
“哎喲!”鐵鏟接觸到一個軟軟的物體。
小鼴鼠嚇了一大跳,忙停下來道歉:“對不起!真對不起!我沒想到地底下還有別人……”
“別說對不起!”那東西說,“應(yīng)該我說謝謝才對!”
“什么?”鼴鼠不明白。
“太好了!你挖了我一下!我叫疼了!天哪!我還活著,多奇妙,我本來以為我已經(jīng)死了很久了!天哪!我還活著!”
“可是——你出血了!”
“??!出血了!我還能出血,沒比這更好的了!”那東西說著,從他藏身的地方站起來,他的體形像一座小山一樣龐大,出血的傷口只能算是一個小小的紅點。
“我得走了!”他說,聲音震得泥土地抖落下來。
“為了一個小小的失望,我躲進了地底,打算暫時地冬眠一下。誰知道它幾乎把我吞噬了,我不能就此埋葬自己,我得走了,再見!”
于是他爬起來,沉睡后蘇醒的力量如此巨大,像由下至上迅疾挖開一口大井,向上升去。
被撥到旁邊的土塊,劈劈啪啪地落下來,鼴鼠用鐵鏟護住頭,小泥石砸在鐵鏟面上,幾乎震得他昏過去。
頭頂上方出現(xiàn)一個大洞,從未見過的光線從那里射下來,光線的亮度差點讓小鼴鼠的眼睛盲掉。洞口因泥土的崩塌迅速地合攏,重新陷入黑暗。
從此之后,鼴鼠得了一種怪病,光線灼傷了他慣于黑暗的瞳孔?,F(xiàn)在看什么眼前都有一塊模糊的光斑,亮晃晃,即使合上眼皮也不能消退。
這使他產(chǎn)生幻覺,感到自己老是處于一個明亮的洞口,一個永遠(yuǎn)也挖掘不到的洞口。
鐵鏟繼續(xù)挖掘,他卻開始變得焦躁不安,因為他已搞不懂自己究竟是在向黑暗下面掘 進呢?還是向著閃亮的洞外前進。
這像是一個擺脫不了的可怕愚弄,這個小家伙心情開始變得很不好,原先他一直對挖掘工作有著莫大的興趣。樂意聽自己向更深處前進時急促的刷刷聲,想到自己終有一天會挖到大地的核心而充滿激動?,F(xiàn)在呢,這股熱情像“騰”地從那洞口飄忽走了,——那個閃動著令人心慌的光芒洞口,那個實際上不存在了的洞口。
鐵鏟的每一次舉起,每一次落下,都像是一個反復(fù)懷疑的過程。
在這樣的徘徊中,消耗自己的時間,自己的精力還有熱情。
小鼴鼠好幾次惱怒地拋開鐵鏟,決定索性懶下來,什么都不想再干啦。于是,他鉆到土坑里,倒頭便睡……
他躺在泥土之中,像土層下的一個泥塊般安靜,可是他卻是一塊有著劇烈心跳的石頭,這心跳不再是平穩(wěn)的,而是焦躁不規(guī)律的亂蹦彈。
鼴鼠的心像一個裝在缽里的小蟋蟀,不停地在密閉的瓷器里蹦!丁丁冬冬撞來彈去,發(fā)泄著他徒勞的難受。并且本能地與一切投入缽里的東西進行殊死的戰(zhàn)斗。雖然這戰(zhàn)斗不能給他帶來任何自由,可是他仍然撲上去,把它咬得粉碎。他拒絕一切,粉碎一切,只為了使他的缽里更加空洞。
是的,眼前閃現(xiàn)的光斑,一定是假想!小鼴鼠本能地去抗拒它,而鼴鼠自己所追求的黑暗,也同時變得那么不可信,失去了向深處摸索的勇力。完了!完了!——只要見過一次外面世界的光芒,就失去了自己原本的一切。
即使現(xiàn)在小鼴鼠大可以立刻去找一個醫(yī)生徹徹底底地治愈好眼睛的疾病,也沒用了!他永遠(yuǎn)也會看見那個光斑,再也無法把它從心頭抹去了。
一條粘乎乎的蚯蚓蜿蜒著拱過身邊,慢慢地蹭著小鼴鼠的腳丫子移動著。
如果是在以前,小鼴鼠一定會充滿好奇地觀察蚯蚓前進的方向,雖然他已看過好幾遍了。
蚯蚓的生活多奇妙啊,靠吃下頭部前方的泥土,再將這泥土通過他的身體,由身體后部排泄出來,如此的前進。完美的地下生物,與泥土化為一體,這真叫人佩服。
但是現(xiàn)在,小鼴鼠一點也不想去看蚯蚓,蚯蚓沒有眼睛,一點也不受光明的引誘,所以才這樣地習(xí)慣于挖掘生活,完完全全地靠泥上滋養(yǎng)生存,它是可憐的,粘乎乎的動物。
看到蚯蚓,只會讓小鼴鼠感到自己的生活有多無聊。
一把鐵鍬劈劈啪啪地繼續(xù)響動起來,泥土落下來,不斷地踩在腳下,小鼴鼠重新開始挖掘起未,眼前忽閃忽閃著那個消褪不了的光環(huán)。他的速度是那么快,那速度不是因為熱愛工作,而是因為懼怕停留在生活中,像在茂密叢林中迷失的孩子才有的那種奔跑速度,用跌跌撞撞的快跑,來抵消著絕望,出口就是眼里的光芒,卻不曉得方向,反而向更深更暗處疾奔進去。
但也許正由于沒有方向,他卻真找到了出口,面前松脆的石壁一撞即破,所有的光線似乎在毫無預(yù)料中一下子涌進洞里,從廣闊的世界中四面八方地沖向小鼴鼠的眼睛。
他的眼睛一下子盲了,暫時的失明——也不能說是失明,而是一片光明。耀眼的光暈一個接一個地在眼前迸裂開來。如同所有的煙花一起爆炸開來。光線的聲音轟轟隆隆在耳朵里發(fā)出巨大的蜂鳴聲。小鼴鼠感到腳下空了,他從未有過的脫離了沉重土層壓迫的感覺,使他站立不穩(wěn),鐵鏟就脫手而出了,在空中劃動著長長的弧線,很久很久才聽見它落入水中的聲音。
他站在一座陡峭懸崖的山壁上探出頭來,腳下是洶涌撲來撲去的白浪,那也算不上腳下。海水離小鼴鼠站立的地方足足有幾百米之高,那種高度,即使由幾萬只小鼴鼠疊羅漢一樣疊起來也到達(dá)不了。
只要向下望一眼,再有勇氣的人也會喪失他所有的信念,小鼴鼠掉頭就往回走,他決定再也不把頭探出去了。
走了幾步,他呆住了,他失去了一件最寶貴的生活工具——他的鐵鏟沒了。這下真徹底完蛋了,失去了鐵鏟,他哪兒也去不了啦。
失去了鐵鏟,就注定他只能留在兩個世界的邊緣,容身之處是那樣狹小,僅夠轉(zhuǎn)轉(zhuǎn)身體,要么就是面對著泥壁發(fā)傻,要么就是面對著懸崖發(fā)呆。
泥壁上沒什么可看的,小鼴鼠漸漸已習(xí)慣轉(zhuǎn)過身,將兩只小腳丫蕩在陡壁望望云。當(dāng)然,這已經(jīng)過了很久,難道要一直這樣下去嗎?
又過了很久,長期沒有鉆在泥土中的鼴鼠那還算得上一只鼴鼠嗎?他甚至連自己是什么也開始懷疑了,也許自己只是一只剛孵出蛋殼的小鳥,在陡壁上筑巢,卻從未試過起飛呢。
時間再久了,他慢慢確信自己真是一只鳥,反正這比相信自己是一只鼴鼠要來得容易。
無所謂自己是一只什么鳥,是海鷗、還是麻雀,反正自己可能會飛就行了。
終于有一天他飛走了,身軀輕盈,脫離了沉重,甚至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過去的一切思想盡然忘卻,腦袋是最先要清空的地方,不然就太重了,永遠(yuǎn)也飛不起來。
說他是飛,其實更像是被吹走,借助著風(fēng)在空中上下翻飛,風(fēng)不像泥土。風(fēng)的托起,像一種不具力量的力量,使他輕飄飄的似乎不復(fù)存在。這時,一陣疾風(fēng)在身下卷起,于是他更快更迅疾地在空中轉(zhuǎn)動著身體,朝任何方向忽地飛遠(y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