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有人說我古怪靈精,即使他在描述小時候的我。那只是一個孩子對未知世界的渴望,睜大了她的眼,伸出了她柔軟濕熱的小手掌。我觸摸到了很多東西,比如死亡,比如對美的渴望。有些是我費了很多力氣才體驗到的,有些是它自己跑來碰撞我的。不知道是不是每個小孩都會這么自覺去感覺,在我,這一切都是自然的,順著本性的驅(qū)使。
三歲的一天跑去看油菜花,聽說隔了一條河的那邊油菜花開得像火焰。一片黃籠罩了我,帶著蜜蜂的矯捷的翅膀和泥土清新的香氣。還有一只狗在其間翻滾跳躍,抓不住自己的尾巴。竹排子引過一脈清泉,丁丁冬冬落在桶大的瓦甕里。我在油菜花的稈子間穿梭奔跑,紅的上衣綠的褲子鮮亮出眾。笨笨地邁不開腳,卻相信自己像風一樣自由,還有一種感動如若干年后聽到那位黑人演唱《I believe I can fly》。油菜花常開不敗,照亮了好幾個黎明和黃昏。后來下了一場鋪天蓋地的黃雨,因為挾帶了許多油菜花花粉的緣故。雨停了,太陽出來了,地上厚厚的一層黃,我攥著衣角哭了,心中滿是莫名的悲苦,不知是為那片消逝的美麗,還是被眼前這場罕見的蒼茫的孤獨的黃雨撥動了心里最細的那根弦,總之這一年,我為一種自身喜怒哀樂之外的東西流下了我的淚。
我曾有過一位很親近的阿婆,在馬路上認識的。八幾年的春天我媽在解放路上擺地攤,她在旁邊賣老鼠藥,同時兜售些塑料花和雜七雜八的兒童玩具。阿婆湖南人,干瘦,嫁給這里的男人三四十年了,也沒生個一男半女出來。男人患肝癌先她而死,阿婆一下子又老了十歲。阿婆極疼我,每天下午先給我買一包5分錢的酸梅粉,再把我放在膝蓋上教我認識老鼠。她有許多大老鼠標本和圖畫,每個都栩栩如生。我也用我的方式表示對阿婆的好感和親近,飽濕的小嘴一湊到她臉上,她便笑得滿臉皺紋像菊花開放。最后阿婆死了,死于自殺,用老鼠藥。那天我給她送自家燉的豬蹄子,推開她小屋的兩扇沉重木門,往里走了幾步,看到了我可憐的阿婆衣裳不整全身傷痕地躺在竹椅上,繩子勒進皮肉深處。我嚇得松了手,豬蹄子倒扣在地上,和傷口一個顏色。暗藍色的天空平展地鋪開,時間的翅膀在這刻隱去,陽光淡得看不見了。一滴淚水在震驚與悲痛中不斷滲透,一片汪洋。我可憐的阿婆!她吃下了自己這輩子做過的最毒的鼠藥,閉上了眼。為防止疼痛發(fā)作時的自救,她在服藥前把自己用最牢固的繩子綁在了竹躺椅上?;鹆堑奶弁醋尠⑵艗暝耘?,她的手在所能及的地方抓出了無數(shù)血痕,加上那些越勒越緊的繩子帶來的血肉模糊,阿婆離開了人世。阿婆的死給了我極深的震撼。在我童年的許多已知和未知的空間里,當我憂傷或快活地離去,對于那個空間來說—我已在某一刻悄然死亡。人生曾經(jīng)許多的重逢和告別,竟是一次次的復活和死亡嗎?
阿婆死后不久母親也收了攤,后來的一天她告訴我家里沒錢了,她要去揚州做布匹生意。隔壁的男孩偷偷問我,你爸媽是不是要離婚了,錢哪里都好賺,為什么要去揚州呢?這一刻我才想起爸媽似乎不很合得來,至少在我面前從來沒有過什么親密舉動。媽媽走后有位漂亮阿姨來得很頻繁,爸爸的房門上了鎖。雷聲大作的夜里我沒有跑到他的房里,不知為什么,一想到過早衰老的爸爸一見到漂亮阿姨的那股高興勁兒,我就怎么也無法恨這個女人。很多時候,我甚至希望她能夠留下來久一點再久一點,讓我孤獨的爸爸能像小孩子一樣笑上一陣。這么想的時候我的心里又滿是罪惡,里面層層浮現(xiàn)著媽媽的影子,在遙遠的揚州滴水成冰的冬天里,一個人以另一種更無奈的方式活著。于是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聲嘶力竭地哭起來。阿姨是有夫之婦,終究留不住的,兩年后去了她在意大利打工的丈夫那里。媽媽回來的那天我和爸爸一起去車站接,我穿著紅紅的背帶裙扎兩根小辮子。媽媽拿著簡單的行李向我們走來,在我們面前立住,爸爸問:“回來了?”媽媽說:“回來了。”然后三個人并排往家的方向走。我走在中間,在那條路上平靜著又激動著,越來越緊地攥著他們的手直到把他們兩人都攥出淚來。爸爸的淚只是濕濕地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兒,媽媽的一顆卻“撲”地一聲落下來,掉在不再堅挺的胸前。
我回憶著這些事的時候仿佛在穿越一條長長的河道,輕輕滑過各種情感的波峰,時光泛濫如水。我的生命因了這些事件的增多而籠罩上一層凝重的氣氛。我正用手中沉重的木槳,一下一下地前行并保持平衡。我永遠劃不出這條河道,因為我在企圖脫離它們的同時又萬分迷戀著它們,像嬰孩對母親永遠的依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