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魚寫著水中的字。

看見的人，恐懼了。

看不見的人，消失了海水變成了眼淚。

——安妮寶貝

1

我在櫻花紛飛的季節(jié)出生。是憂郁的雙魚座。書上寫雙魚座的女生愛哭，是嗎，我沒有眼淚。

我不相信持久的愛情。兩個人可以永遠(yuǎn)地在一起，但愛情不會。當(dāng)兩個人的相處形成習(xí)慣的時候，愛情也就悄然無聲地蒸發(fā)了。外公對外婆還有沖動的愛情嗎？有的大概只是習(xí)慣的責(zé)任罷了。所以她們會平淡地生活很長時間，沒有浪漫，也沒有風(fēng)花雪月。有責(zé)任的人也是好的。

我最想去的地方是撒哈拉。和相愛的人一起去。兩個人住在北非沙漠的小木屋里會很好玩。院子里有個輪胎做的秋千。

心情不好的時候，經(jīng)常聽BEYOND的老歌，看三毛的散文。很喜歡她和荷西在撒哈拉的故事。那是個童話，有個完美的結(jié)局?；夜媚锛藿o了心愛的王子。她在《稻草人的手記》的目錄上，寫著“送給荷西”，下面是西班牙文。荷西看不懂中文。而她，是個完全沉浸在幸福中快樂得昏了頭的灰姑娘。最后荷西死了，童話也消失了。像五光十色的肥皂泡泡，好不容易飛到了半空中，卻破滅了。

我經(jīng)常失眠。喜歡用黑色的水性筆在雪白的A4紙上寫我的故事。我寫啊涂啊，思想沒有任何禁錮，看到白紙上觸目的黑字，我就覺得很快樂。我喜歡醒目的東西?？匆谎劬湍芸赐腹亲永?。我討厭猜來猜去，因為我沒有耐心。

曾經(jīng)在周記里寫過一篇關(guān)于撒哈拉的文字。暖暖看了，說我中三毛的毒太深，眼睛里閃動著憐愛?？纯磸埿拱桑f。

在超市的書架上。第一層擺著安妮，最底層擺著張小嫻。安妮的封面，藍(lán)色，深藍(lán)色，黑色。很像滋生于墻角的苔蘚。陰暗，低調(diào)。我蹲在地上，拿起張小嫻，只看了封面就放回去了。整整一排都是她的，白色或水藍(lán)的封面。有種安靜地站在車站朝你笑著揮揮手的小女人的感覺。不適合我。想起暖暖明亮的笑臉，我想是適合她的。

安妮的書，只有三本，卻被擺在第一排。我想它們一定是想待在最后一排的。于是，我把它們換了位置。周圍的人望著我，不出聲地愣著。營業(yè)員跑過來，制服上的蝴蝶結(jié)還在顫動。一張年輕的臉。

你干什么？她皺著眉頭。像被人搶去了棒棒糖的小丫頭，生氣地質(zhì)問我，你干什么？

它們擺反了位置。我沒有看她，有點(diǎn)像自言自語。

這有關(guān)系嗎？她問。

是的。

她一直站在那兒看我，卻并不干涉我。我再也沒抬頭看過她。我走到電梯口時，眼睛的余光里，她仍然看著我。她一定在心里罵，那個女孩真討厭。我想。或許她什么也不曾想，只是好奇地看著。

2

暖暖是我的好朋友。比我大幾個月，很理性的女孩。安妮的小說里也有個叫暖暖的女孩，可是她在那篇小說還沒寫出來時就已經(jīng)叫暖暖了。我心里微微有些打抱不平，因為安妮用了她的名字。每當(dāng)我面無表情一言不發(fā)地走在路上或者坐在她身邊時，她拉著我的手，暖暖地說，Water你應(yīng)該快樂?？墒俏抑皇遣幌胝f話。我在思考我是否快樂時，我已經(jīng)不快樂了。這時，暖暖會嘆一口氣，悠悠地說，你啊，想得太多了。潮濕的熱氣溫暖著我寂寞的耳朵。

暖暖有個愛她的男生。有一年了，或許以后也會在一起。她的理性在戀愛中完全消失得不見蹤跡。那個男孩送她項鏈和戒指。她們單純地相愛。

我問，你會嫁給他嗎？

是的，我要嫁給他。她仰起臉，無邪地笑。

然后我們一直笑一直笑，然后長時間地沉默。

她們也常吵架。男孩很倔強(qiáng)，沒有耐心。但她還是快樂的，她們還是好好地在一起。她們吵架的時候，暖暖會把臉埋在我的腿上，我撫摸著她瘦弱的背，脊柱很硬地突出來。她默默地流眼淚，眼睛和鼻子都是粉紅色的。我們不說話，彼此溫暖著。

上自習(xí)的時候，我會坐在她的身邊。我們趴在滿是書本和卷子的桌子上竊竊地說話。通常我總是安靜地聽，她笑得一臉燦爛。心血來潮，她會捏著我的手仔細(xì)地看我的愛情線。暖暖的手指很長，皮膚是光滑的，像柔軟的花瓣，紋理間飽含著輕香的汁水。她總是一副吃驚不已的樣子，瞪著眼睛認(rèn)真地說，Water，你不容易幸福。我笑笑，并不放在心上。

我們在一起是快樂的，因為簡單的事而快樂著。這樣很好。

3

六月的某一天，在網(wǎng)上遇到了Rock。

他像個老朋友一樣親切地跟我打招呼，Hi，Water你好。

我的心一下子就笑了。我是個很奇怪的人，上網(wǎng)的時候沒有表情，沒有話語，只是一味地敲擊鍵盤，打發(fā)寂寞。

沒有任何原因，我就是信賴他。我告訴他我和水草的故事，我喜歡那個男生兩年零五個月。

過了很久，他說，一廂情愿的故事注定是個悲劇。

我說，故事本身就是空洞的。

Water，你有許多傷口。

淚無聲地滴在手指上，冰涼的，寂寞的。他是個可怕的人，輕而易舉地看透了我。

我對他說我喜歡粉紅色。

他很快地發(fā)過來，我以為你喜歡藍(lán)色。

為什么？

我喜歡，而你是憂郁的。

我一半是粉紅色，一半是藍(lán)色。很多人時是粉紅色，獨(dú)處時是藍(lán)色。

他單純地笑，呵呵。

我也跟著笑，呵呵。

我們出來見面。盡管這是個俗不可耐的游戲，可還是要玩下去。

第一次，約在他們的學(xué)校門口。開始很尷尬，他緊張得甚至不敢看我，我在心里偷偷笑著，不太想說話。我們?nèi)ド暇W(wǎng)。很奇怪的兩個人，近在咫尺卻要通過網(wǎng)絡(luò)來交談?；蛟S我們都習(xí)慣了在心里說話。

還記得他說的第一句話是，Sorry。

我們一起回去。半路上突然下起雨來。他撐著傘，我們默默地走著。

第二天，仍然平靜地上課，放學(xué)，寂寞地走在路上。我對他不抱任何目的。他的臉是英俊的。眼睛很亮，像一種小動物的目光，還是清澈純凈的。而我，大概已經(jīng)渾濁了。

很多時候很多事情是我們無能為力的。

4

剛立過秋，窗外有涼爽的風(fēng)在吹。像這樣的午后，我喜歡趴在桌子上。就這樣趴著，什么事也不做，什么話也不說?？諝夂芪蹪?，看不到陽光。

我經(jīng)常站在這個窗口。我時常會想，如果身邊有個人，可以一起看著天空發(fā)白，一起看早晨整樹粉紅的櫻花。會很好，很快樂。

你相信宿命嗎？很久以前我這么問過一個男生。是上網(wǎng)的時候。感覺彼此只是海底里游來蕩去的魚，互相放逐卻不可觸碰。

我也在心里小聲地問自己，信嗎？信嗎？

他告訴我凡事無絕對?？梢赃z忘或者值得紀(jì)念。

我發(fā)現(xiàn)我開始喜歡嘆氣，常常沉默。憂郁得想要哭泣。我養(yǎng)了一缸魚，因為很寂寞。我是很喜歡魚的。

課堂上常做的事，用黑色的水性筆在左手手腕的靜脈處寫下RK這兩個字母。很用心，慢慢地，用力寫下。疼痛可以使我忘記思念，被壓迫的血管有血液凝固的感覺。

是被壓抑的思念，慢慢發(fā)酵，醞釀出絕望的感覺。

考英語時，閱讀材料里有個簡單的單詞“Rock”。我瞪著它，一直瞪著它，到下考鈴響，我交了卷。結(jié)果，英語我沒及格。

當(dāng)這一切發(fā)生時，我覺得很奇怪。

我一直不敢承認(rèn)我喜歡他。因為我應(yīng)該是不相信愛情的。我的心里總是有個纖細(xì)的聲音在叫，何苦呢？何苦呢？何苦呢？

我們照樣在網(wǎng)上聊得很愉快。但是卻和以前不同了，好像又沒有不同。我累了。

某一天，我打開OICQ沒有看見那只水藍(lán)色的海豚。我發(fā)現(xiàn)我上網(wǎng)只是為了他，他不在，我不知該干些什么。但是，我仍然不承認(rèn)我喜歡他。

我按了隱身，盯著屏幕，等他。漫無目的地等。

突然他的頭相開始突突地跳動，我雙擊了兩次，都擊偏了。

小魚，你在嗎？

我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了一遍。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去。那一刻，我的心膨脹了起來，充滿了潮濕的溫暖。

我說過我喜歡魚，那是這個世界上最干凈的生物。純粹地生活，純粹的快樂，那是我向往的自由。

他還記得。

叫你小魚，行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我很高興。

是嗎？呵呵。

我相信他也很高興。

Water，你一直傷害你自己。你不真實，還一直在逃避。我總是害怕你會像泡沫一樣隨時消失。但我還是喜歡你。這是我的劫難。在劫難逃。

信息過了很久很久才發(fā)過來。我知道他在躊躇著?？晌遥撛趺崔k？我把頭埋在臂彎里，埋下去，埋下去。我總是要讓自己覺得安全，就好像我喜歡靠墻的座位。有時候，只是一個讓你可以依靠的物體，就能讓你覺得踏實。即使它是冰冷的，即使它不能給你任何溫暖，但只是心理上的撫慰，都讓人心存感激。

我是喜歡Rock的。我只是不敢面對，只是害怕，怕揭開傷疤后還有疼痛的血在流。

辛辛苦苦玩了這么久的游戲終于有一個完美的結(jié)局。我是應(yīng)該微笑，或者笑著哭泣？

我不知道灰姑娘在嫁給王子時是不是流下了欣喜的眼淚。我的胃很疼。我用手來回揉著，還是很疼，很疼。我閉上眼睛，有溫?zé)岬囊后w滑落……

5

日子又過了很久。

然后有一天，我開始害怕分離。

“在他身邊我是快樂的，可以真心地微笑，思想單純而清澈。我似乎已經(jīng)聞到了悲傷的氣味。常常在掛斷電話后，長時間沉默。我覺得有一天我們會分開。愛情這個游戲是不是有一方離開，另一方會選擇放棄？太完美的故事注定只是童話。

我們之間沒有誓言和承諾，我仍然不相信持久的愛情。

我就像是一條被沖上岸的魚，注定是會寂寞地窒息而亡。

我終于相信了宿命。

有些事情在劫難逃。

《岸上的魚》創(chuàng)作談

在經(jīng)歷過的一些事情中，我總是不斷地遺忘與紀(jì)念。

有些事情以為早已忘記的，突然有一天，某一個時刻，又被重新翻出來擺在眼前，讓我不得不再一次地回憶起痛楚。

于是，我干脆用筆記下它們。讓我不致于遺落當(dāng)時的某處細(xì)節(jié)，某種心情，某些想法。既然是回憶還是完整的好。

有時候，我仍然會想不起一些事情。或者裝聾作啞，似乎是已經(jīng)徹徹底底地忘記了。但思緒總是強(qiáng)迫著我一點(diǎn)一點(diǎn)回憶起來，就像滑落的水滴，斷斷續(xù)續(xù)。長久地侵蝕比來勢洶涌更為可怕。

在2001年的7月，從中午十一點(diǎn)一直不間斷地寫到下午五點(diǎn)，很順利地完成這個故事。寫完最后一個字的時候，感覺到心里一片冰涼，像被清澈的湖水浸染，濕濕嗒嗒的，一整顆心變得透明起來。我在這個故事里傾注了往事的陰郁。Water和Rock是站在宿命手掌心里的脆弱的孩子，無可奈何。

比起命運(yùn)的力量，他們是多么小，多么小。

故事似乎沒有結(jié)局。我其實一直想寫的故事，里面沒有傷害，沒有死生契闊，所有的人都能夠相親相愛，安安靜靜地生活下去。后來，我才明白這樣的故事無非是小孩子看的童話。讓人感動卻不能讓人信服。是只能夠放在心里紀(jì)念的，無法用文字和言語表述。但就算是童話，能教人變得柔軟與真誠也是好的。

在第二年的春天。我在電腦里看到了底稿，記起曾經(jīng)寫過一篇這樣的故事。有些地方寫得不好，但終究沒有再修改。事情過了那么久了，誰知道會被我改成什么樣呢。想起了Rock。夏天的時候，我們曾經(jīng)那么盼望秋天。

那是我們共同喜愛的季節(jié)?？墒乔锾靵砹?，他卻消失不見了。

我相信記憶中再刻骨的人有一天也會被歲月磨得彼此面目全非，很難說誰對誰錯。有些人有些事是不允許怨恨的，比如Water，比如她們的相識。

現(xiàn)實就是這一秒鐘永遠(yuǎn)無法預(yù)知下一秒的到來究竟是暗藏著驚喜還是暗涌。

這是我很早就明白的道理。

沒有結(jié)局也許就是最完美的結(jié)局。

我一直覺得愛情不在了，誓言就漫漫演變成愛恨交織的等待?？墒牵@樣的等待又有什么用呢，不過是徒勞的自殘行為。也許有那么一天，一打開窗聞到淡淡的花香。云淡風(fēng)清，我想又到了夏天了，我能夠面朝大海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