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 切
歷史是轉(zhuǎn)盤嗎?說歷史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姑娘,說歷史是一筆理不清的糊涂賬,說歷史是非決定論的、相對的,都沒有把歷史當轉(zhuǎn)盤的意思。轉(zhuǎn)盤有軸心軸輻,有運轉(zhuǎn)規(guī)則,有規(guī)律可尋,憑理性是可以認識的。把歷史當轉(zhuǎn)盤,很明顯,是把歷史看成了帶有各種因果、辯證關聯(lián)的合規(guī)律、合目的的歷史。這種歷史,用曾紀鑫的話來說,就是必然性寓于偶然性之中的歷史。曾紀鑫相信歷史的偶然性,更相信一切歷史偶然性中都寓有歷史的必然性。歷史的必然性是什么?是歷史現(xiàn)象之間本質(zhì)的聯(lián)系,是典型的本質(zhì)論、絕對論的東西。那么中國歷史的必然性又是什么?從曾紀鑫新出的歷史文化散文集《撥動歷史的轉(zhuǎn)盤》來看,是原始反終,治亂相環(huán),即像轉(zhuǎn)盤一樣周而復始的循環(huán)。
記得近二十年前,曾經(jīng)有人用系統(tǒng)論研究中國歷史,認為中國古代社會中存在一個超穩(wěn)定的結(jié)構(gòu),相似的歷史現(xiàn)象之所以反復出現(xiàn),歷史之所以周期性的重演而很難有大的長進,就是這個超穩(wěn)定的結(jié)構(gòu)在發(fā)揮作用。這個觀點影響了不少人,我想,曾紀鑫大概也是其中的一個吧。至少就把中國歷史當作周而復始的循環(huán)的轉(zhuǎn)盤而言,二者就有著必然的牽連,只是曾紀鑫更重視撥動中國歷史轉(zhuǎn)盤的那雙無所不在、無時不在的傳統(tǒng)文化的“上帝之手”。
曾著開篇即講“拘而演《周易》”熕韭砬ㄓ錚牭鬧芪耐酰講神秘莫測、博大精深而富含實用價值的《周易》,意圖就在于摸清那雙“上帝之手”,這就為后面的理論分析奠定了一個好的基礎。在政治上,周文王所建立的西周政體是以家族血緣為紐帶的中國宗法專制集權(quán)的先聲;在文化上,《周易》雖然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百科全書”,但它包羅萬象,蘊義非常豐富復雜,是中國文化的源頭、原型、元典?!吨芤住肥且徊课左咧畷?,也是一部智慧熣苧В犞書,宗教性與科學性并存,既能用以“觀乎天文以察時變”,又能用以“觀乎人文以成天下”。它不僅是上古知識的大全,而且衣被后世,不斷被后人詮釋而進入現(xiàn)實生活,成為活的經(jīng)典。我們談論中國的宗教、科學、哲學、人生、藝術等等,一旦追根溯源,都有可能追溯到《周易》上去??傊?,《周易》是撥動中國歷史轉(zhuǎn)盤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上帝之手”,是“改變”中國歷史之謎的謎底所在。
“改變”中國歷史的當然是人。這里的人既可作單數(shù)也可作復數(shù)講。單數(shù)的人指作為歷史個體的英雄,復數(shù)的人指作為歷史群體的人民。在中國的正史中,人民的形象歷來是模糊不清的,叱咤風云的幾乎全是被看作“英雄”的帝王將相,這一點曾紀鑫是很清楚的。群體的歷史作用可以忽略不計熓率狄彩僑绱耍牐個體卻彪炳史冊,享有千秋萬歲名。道理并不復雜。按梁啟超的說法,中國的正史,無一不是帝王的家譜。而家國一體,家天下,帝王的一部家譜又何嘗不是一部國史牴史記述、彰顯帝王的行跡并惠及他們豢養(yǎng)的“家臣”——將相,豈不是天經(jīng)地義犚蚨就便取材,從“改變歷史”的角度進行描寫論述,還只能就著國史說事。也因而有幸進入作者視野的,就不能不是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以及周文王、呂不韋、董仲舒、曹操、拓跋宏、朱元璋和吳三桂這些“對中國哲學、思想、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等方面起過舉足輕重的作用煵生過巨大深刻影響”熂曾著,下同牭牡弁踅相。
不過就著國史說事,作者并沒有純粹同情地就事論事,而是依據(jù)對現(xiàn)實的觀察思考,站在今人的立場上,以西方傳來的啟蒙思想為參照,融理于事,析事論理,時有精彩的描寫和精辟的議論。作為一部文化散文集,自然要講究文采和思想的力度,追求文質(zhì)的和諧。文勝質(zhì)則濫,質(zhì)勝文則枯,都不是理想的狀態(tài)。曾著沒有濫枯的毛病,不但好讀耐讀,而且啟人深思。
說實話,我更感興趣的是思想的力度。作者析事不滯于事,論理不離事而去,有的放矢,既有滄海桑田的歷史感,又有很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曾著論及秦皇漢武等等,一方面著眼于他們的歷史作用和地位,如周文王之于中國文化的開創(chuàng),呂不韋之于秦王朝的建立,董仲舒之于中國思想的定于一尊,拓跋宏之于民族文化的融合,吳三桂之于明亡清興;另一方面更關注那些隱匿在這些“英雄”行進背后的歷史局限和思想啟示。我注意到,作者在敘述某些歷史事件之后,多次提到中國歷史只有量變而沒有質(zhì)變的原始反終式的循環(huán),并由此感嘆中國歷史文化的封閉性和民主意識的匱乏。李世民、趙匡胤能把歷史改造成什么樣子,當然也就可想而知了。他們的“豐功偉績”,就實質(zhì)而言,只能是在“吾從秦”或“吾從周”的前提下,吸取一些歷史的經(jīng)驗教訓,以鞏固本家本姓的統(tǒng)治為目的,來點制度和文化上的調(diào)適而已。復制、循環(huán),這是中國歷史的“宿命”。陰陽相生,治亂相環(huán),六十年一個甲子的來來去去,難道僅僅是一個封閉禁止的時間問題?比這種偽時間更重要的不是還有它賴以寄生并出離煶橄螅犉渲械南質(zhì)擔熇史犆??你可以钢\淅史紀年的稱號和方式,但你改變不了原始反終的既定現(xiàn)實熇史牎
一個歷史個體,即使再偉大,在強悍的歷史邏輯面前,在中國文化的“上帝之手”的撥弄下,也只好俯首稱臣。家國同構(gòu),治國如治家,其德治的核心原則,其假天而立的社會等級秩序,千百年來,不是哪一個作為“英雄”的歷史個體改變得了的。窮則思變,但萬變不離其宗。家不變,家國一體不變,則道亦不變。帝大王大,將大相大,不如宗大道大。脫開中國特定歷史條件的限制逆天行道,行不通,結(jié)果注定是碰得頭破血流。這就是理,祖本《周易》之理。秦皇漢武順著這個理,唐宗宋祖不也順著這個理犜紀鑫明白這個理,在書中一再重復說明的就是這個理。你看他設計的那些標題:“傳統(tǒng)文化的上帝之手”、“奠定封建皇權(quán)的鐵血之王”、“走向封建人治的盛世之巔”。秦始皇的皇權(quán),李世民的人治,不論達到如何輝煌的境地,最大的功勞恐怕還得算在那雙無所不在的“傳統(tǒng)文化的上帝之手”上。理是前定的,事功隨理而來,前后順序不容顛倒。從這意義上講,與其說秦皇唐宗改變了中國歷史的進程,倒不如說他們聽命于中國歷史的律令——理,順應了中國的歷史的大勢,或者更明確地說,是歷史律令假秦始皇和唐太宗之手改變了中國的歷史。這就是曾著給我們的一個思想啟示。
帝王將相,寧有種乎?出身卑微的劉邦和趙匡胤乘亂世稱雄,最終登上世俗權(quán)力的巔峰,就是無種的最好證明。在中國古代社會,有種的也許只有上面說到的理。曾紀鑫不是偏愛歷史的偶然性嗎?可他同時認可歷史的必然性。出劉邦和趙匡胤等等也許是偶然的,而出李邦和王匡胤等等則肯定是必然的,換句話說,即使中國歷史上不出劉邦和趙匡胤這樣的人,也肯定會出類似他們的李邦和王匡胤等等。這就是歷史的必然性。這個必然性是不是理應如此、勢所必然的理及理所支配的勢呢?
(《撥動歷史的轉(zhuǎn)盤》,曾紀鑫著,巴蜀書社2001年12月版,1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