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小明

生命中總有些美麗的錯誤無法預(yù)料，就像總有些冷酷的分離無法避免一樣。3年前柳絮飛舞的春天，我大學(xué)畢業(yè)來到這座風(fēng)光如畫的南方小城。在一家合資企業(yè)擔(dān)任翻譯。當(dāng)時人地兩生，舉目無親，性格內(nèi)向的我又幾乎沒有什么朋友，每天除了朝九晚五地上班，便是關(guān)在房里看書。有一天，浴室的水管壞了，屋子變成了汪洋大海。我拿著毛巾東堵西塞，不但不起半點作用，反而把自己弄得渾身濕透，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有人敲門，同時還呼喊著樓上鄰居的名字。在這千第一律的水泥匣子里弄錯了方向是常有的事，我大聲回答他：“錯了，再上一層。”那人不依不饒地繼續(xù)按門鈴。我被那自信而固執(zhí)的人煩得受不了了，就沒好氣地沖過去一把拉開了門。是個穿工作服、有一雙細眼的大男生。他看著我愣住了。我知道自己的樣子很狼狽難看，連忙說了句“你找錯了”，就想關(guān)上門。他伸手推住門，猶豫了一下，像冒犯了我一樣小心翼翼地問：“你家水管壞了嗎?”我點點頭，他說；“我是修理工，我……可以幫你?！?/p>

就這樣我認識了雷。熟悉后他常笑說：“如果那天我不輪休，如果不是表哥請我來吃飯，如果不是走錯了樓層，如果我不那么堅持敲門……缺少任何一環(huán)，我們都不可能認識?！贝_實，緣分讓雷走進了我的生活，開始是他幫我修水龍頭、安電燈、換紗窗，后來我們便常?！鸪鋈コ钥系禄觳汀⒖础短┨鼓峥颂枴贰⑸暇W(wǎng)沖浪。剛從家庭羽翼和校園象牙塔走出的我，對外面的世界一點也不懂，是雷打開我白紙黑字古堡的窗口，把明朗的陽光照進長長的雨季，喚起我一直沉睡的熱情和希望，讓20年沒有色彩的生活驀然生動!我仿佛剛剛睜開眼睛，第一次看見了藍天下可愛的花鳥蟲魚，第一次感到自己心靈內(nèi)纖柔的喜怒哀樂。從前連在路邊小攤吃羊肉串都不會的小女孩，現(xiàn)在學(xué)會了玩電子游戲，尖叫著開碰碰車，看球賽時瘋狂地打口哨……甚至在半年一次回家探親的長途汽車上，我也不再煩悶，而是平心靜氣地聽著破爛中巴上走調(diào)擴音器放出的老歌，對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零星桃花微笑，心底跳躍著莫名的歡欣鼓舞。因為我知道，當(dāng)我到家里，電話鈴便會清脆地響起，長線那頭會傳來熟悉關(guān)切的聲音：“喂，路上順利嗎?”

被人關(guān)懷和重視，是多么好的感覺啊!

轉(zhuǎn)眼間整整一年過去了，我們的關(guān)系漸漸變得微妙。他每天都會來看我，早上打電話叫我起床，下午下斑來給我熬湯。我們都隱隱約約地感到，對方已成了自己骨肉相連的一部分，是生活里離不了的牽掛和依靠。

一天夜里，我突然生病了。恰在這時，雷來了。他說他正在上夜班，不知為什么總覺得心神不寧；強烈地感到我會有什么事，于是請假跑來了?？次覞M頭大汗昏昏沉沉的樣子，連忙扶我下樓打的到醫(yī)院。一檢查，急性闌尾炎，醫(yī)生立刻做了手術(shù)前的準(zhǔn)備工作。給我打上青霉素點滴，說如果情況得不到控制，就馬上做手術(shù)。雷一直緊緊握著我的手，不停地安慰我。也許是他的關(guān)懷，也許是藥物的作用，疼痛漸漸減輕，醫(yī)生看了說不必動手術(shù)了，只要輸液就可以了。

這個寒冷的冬夜，窗外雪花無聲飄落，病房的燈光昏黃黯淡，雷一直在床邊守護著我。似睡非睡中，我恍惚聽到他用輕柔如夢囈的聲音給我讀泰戈爾的《飛鳥集》：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鳥兒已飛過……

我多么希望他能把那句我們都明白的話說出來啊，但他沒有。

很久以后我才從他表哥那里輾轉(zhuǎn)得知他的真正想法。他說，他只是個連高中都沒有畢業(yè)的小小修理工，而我是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的白領(lǐng)，他不敢跟我開始一段注定沒有結(jié)果的戀情，只要默默地關(guān)心我就夠了……愛不一定要回報，何必非要說出來，互相傷害得遍體鱗傷才分手呢，保持現(xiàn)狀至少雙方心里還會有一段美好的回憶。

我不喜歡這種似是而非的借口。不管別人怎么想，我一直堅持認為，學(xué)歷，金錢和階層不是真愛的鴻溝，在上帝面前，每；—個靈魂都是高貴的，都是平等的。但我不能說出口，這些必須要他自己去領(lǐng)悟。如果他是真的愛我，確實離不開我，那他眼里的世俗障礙自會迎刃而解。我期待著他的醒悟。

但是有一天，他告訴我，他要結(jié)婚了，未婚妻是同廠的女工。

一剎那間，我的眼淚瘋狂涌上眼眶。我拼命控制住自己，不讓眼淚掉下來，鎮(zhèn)定地微笑著說：“恭喜你?！笨膳碌某聊?。我們都不敢再說話，怕只要一開口，所有的堅強都消失。可憐可悲的現(xiàn)代人啊，面對身份地位的懸殊，沒有敢直接講出“我愛你”的勇氣，更不敢像梁祝那樣與世俗阻力抗?fàn)?。其實，真正的壓力來自他自己?nèi)心。他不敢跨過鴻溝，怕承擔(dān)不可知的結(jié)局，說白了，就是愛的力量還沒有強大到足以抵抗自私。

忽然，雷張開雙臂，把我緊緊抱在懷里，熱淚一滴一滴落人我的黑；發(fā)，那分明是他內(nèi)心痛苦的掙扎。我的矜持在這一剎那土崩瓦解，只想鼓足勇氣對他說“留下來吧”，但他毅然放開雙手，低著頭大步走了出去。

這時我才真正明白，我們的愛情，原本就只是敲錯了的一扇門。

一年后，我考上了研究生。就要離開小城的時候，我收到雷寄來的一張照片。照片上，他和相貌樸實的妻子摟著可愛的小女兒，眼中是成熟男人的平穩(wěn)安詳，還有一絲不動聲色的淡淡憂傷。我的淚再也忍不住了。

我知道。我們只是凡人。

(范麗婭摘自《現(xiàn)代女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