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漢民族投放到人類學視野中進行全方位審視,使廣西民族學院教授徐杰舜先生成為該領域里一位卓而不群的人物。他那本用6年時間撰寫成的《漢民族發(fā)展史》,曾經(jīng)結束了漢民族沒有專史的歷史。而今,徐先生的又一部力作《雪球——漢民族的人類學分析》,再一次引起震動。值此中華民族邁進新千年之際,本刊特約徐杰舜先生撰文,以饗讀者。
雪,是一種神奇而又美麗的自然景觀。當雪花飄飄之時,大地銀裝素裹,分外妖嬈;當雪花凝聚成雪球滾動之時,雪球會越滾越大,越滾越結實。
漢民族,這個世界上獨具特色的民族,也頗具雪的特性。從遙遠的古代起,她的祖先就勞動、生息、繁衍在美麗、富饒、遼闊的中華大地上。她以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為搖籃,在滄海桑田的變遷之中,從點到線,從線到面,像滾雪球一樣,融合了許多民族,凝聚而形成;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越滾越結實,發(fā)展成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一個民族。因此,我們可以將漢民族比喻為一個碩大無朋的雪球。
《紅樓夢》中有一句名言,謂之“大有大的難處”。漢民族這樣一個世界上最大的民族,要認識它也真是太難了?,F(xiàn)在,讓我們在人類學的視野中認識一下漢民族。
族群互動:漢民族形成和發(fā)展的內因
漢民族的形成和發(fā)展并非一蹴而就,它是中國古代民族融合的結果。對此,筆者所著的《漢民族發(fā)展史》曾作了詳細的論述,現(xiàn)在的問題是,為什么中國古代的民族融合會導致漢民族的形成和發(fā)展?當時由于理論缺乏,沒能探討這個問題,現(xiàn)在從人類學的族群理論來看,應該是族群的互動導致了民族融合的發(fā)生。
先秦之時,在漢民族形成的過程中,夏、商、周諸族群的區(qū)別是十分鮮明的。就服飾來說,夏尚黑,商尚白,周則兼用之。不僅衣服的顏色不同,而且衣服的紋飾也不同,“夏后氏,山;殷,火;周,龍章?!贝送猓嶂?、社樹、歷法、宗教信仰等也都不同,從而表現(xiàn)出不同的族群性,此即《禮記?喪記》所云:夏“親而不尊。其民之敝,嘉而愚,喬而野,樸而不文”,表現(xiàn)出樸質、溫厚,又比較野蠻的族群性;商“尊而不親。其民之敝,蕩而不靜,勝而無恥”,表現(xiàn)出放蕩、兇狠、好勝的族群性格;周“親而不尊。表現(xiàn)了溫文爾雅,以巧取利的族群性。
不僅中原的夏、商、周諸族群區(qū)別鮮明,就是中原諸族群與周邊諸族群的區(qū)別也是十分鮮明的?!抖Y記?王制》中就有一段學者們熟知的論述,其云:
“中國、夷、蠻、戎、狄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東方曰夷,被發(fā)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發(fā)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中國、夷、蠻、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備器。五方之民,語言不通,嗜欲不同。達其志,通其欲,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北方曰譯?!?/p>
先秦族群的區(qū)別雖然十分鮮明,但族群之間的互動卻無時無刻地發(fā)生著。一方面是婚姻的互動,《國語?周語》記載:周襄王“德狄人,將以其女為后。”《左傳》莊公二十八年記載:“晉獻公……又娶二女于戎。大戎狐姬生重耳,小戎子生夷吾?!庇秩鐤|夷須句國人成風是魯僖公之妾;赤狄別種潞子嬰兒的夫人是晉景公的姐姐。凡此種種,婚姻互動的情況不勝枚舉。
另一方面是文化的互動,拿《詩經(jīng)》來說,它是中原地區(qū)夏、商、周三族融合的產物,也可以說是周文化的代表。它所反映的基本上是夏、商、周三族的現(xiàn)實生活和歷史。但到春秋后期,《詩經(jīng)》從中原地區(qū)向四方傳播普及。以在南方影響最大的楚民族來說,自稱“蠻夷”的楚民族受周文化的影響,也能誦讀《詩經(jīng)》了。《左傳》昭公元年記載:“令尹享趙孟,賦《大明》之首章,趙孟賦《小宛》之二章?!薄蹲髠鳌氛压吣暧钟涊d:“(芋尹)無宇辭曰:‘……《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不僅如此,楚莊王八年(公元前606年)攻打陸渾戎時,陳兵周郊,問九鼎大小輕重,說明楚民族對夏、商、周三族都十分珍重和視為寶貝的“九鼎”,也同樣是十分珍重和視為寶貝的,其中原因除“九鼎”是權力的象征以外,也反映了文化上的互動。
正是由于族群互動這個內因的作用,才使春秋戰(zhàn)國之時的民族大融合成不可逆轉的歷史潮流,從而促成了漢民族的橫空出世。
秦漢之時,剛剛橫空出世的漢民族約有3200萬人,發(fā)展到漢平帝元始2年(公元2年)時也僅達5900萬人。但歷經(jīng)魏晉南北朝之后,到唐代前期人口已達8000萬到9000萬之間;又經(jīng)唐末五代,到北宋大觀3年(1109年)人口突破1億,再經(jīng)宋遼夏金元的發(fā)展,到明萬歷28年(1601年)人口達1.5億,及至清道光30年(1851年)人口已達4億以上。從上述漢族人口的發(fā)展中可以看出,每經(jīng)歷一次動亂和戰(zhàn)亂,人口不是銳減而是激增,這是什么原因呢?這是所謂少數(shù)民族“漢化”的結果。眾所周知,在中國歷史上出現(xiàn)過兩次大分裂時期,即魏晉南北朝和宋遼夏金時期。在這兩次大分裂中,出現(xiàn)了漢民族融合了入主中原的北方少數(shù)民族,又南移融合了南方部分少數(shù)民族的“漢化”浪潮,給漢民族注入了大量的新鮮血液,從而不斷發(fā)展壯大?,F(xiàn)在,我們要討論的問題是,中國歷史上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漢化”現(xiàn)象。原因很多,但在人類學的視野中,族群的互動是一個重要的內因。
以魏晉南北朝至隋唐時期為例,一是語言的互動十分深入,如漢語成了匈奴和氏人的通用語言,北魏孝文帝更是禁說鮮卑話,改說漢語;二是婚姻互動十分頻繁,如鮮卑人與漢人通婚受到鼓勵;三是文化互動十分激烈,如前趙稱漢王的劉淵就學習《易》、《詩》、《書》三經(jīng),尤好《春秋左氏傳》及孫、吳兵法,并博覽《史記》、《漢書》等漢族史籍經(jīng)典;前秦符堅入師從師學經(jīng),對經(jīng)學造詣很深;北魏孝文帝更是雅好讀書,手不釋卷,通五經(jīng)百家文學,能文章詞賦。與此同時,漢族又吸收了大量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具體地表現(xiàn)在唐代漢族生活習慣的“胡化”上,如“胡床”的傳入,從此改變了漢族長期以來席地而坐的習慣;燒餅、餡餅、餃子等“胡食”的流入,大大豐富了漢族的飲食生活,更重要的是表現(xiàn)在音樂、舞蹈、詩歌、繪畫、音韻,以及宗教信仰的互動,從而凝結成了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座高峰——唐文化。
宋遼夏金元時期的情況也是如此,如遼圣宗不僅喜讀《貞觀政要》,善吟詩作曲,還仿漢族政權的修史體制,編修實錄。遼太宗會同3年(939年)宣布:“契丹人授漢官者,從漢儀與漢人婚姻?!闭伦谝?guī)定對漢民族的先祖帝王伏羲、神農、軒轅、少昊、顓頊、高辛、堯、舜、禹、湯、周文王、武王等要三年一祭,并在享師設女真國子學,諸路設女真府號,教授紀書,科舉以紀書為標準。所以史書記載,女真族“好變夷狄風俗,作中國禮樂如魏孝文”,“屯田軍與所居民為婚姻者所”。西夏元昊以來用新制定的西夏文字翻譯了大量的漢文典籍,黨項族中出現(xiàn)了儒學淵深的斡道沖,詩才超妙的漢王仁忠,編修西夏實錄的焦景顏、王舍等是汲取漢族文化的代表人物。
正是這種族群間的互動,尤其是向強勢族群傾斜的互動,才導致了中國古代民族融合浪潮的不斷涌現(xiàn)。所以,族群互動成為漢族形成和發(fā)展的內因。
多元一體:漢民族的結構模式
過去,由于理論和方法論的局限,沒有能夠對漢民族的結構進行探討和分析,現(xiàn)在,用人類學的族群理論這臺“顯微鏡”一照,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漢民族的結構。
眾所周知,物質的單質是由分子構成的,分子是由原子構成的。以此相喻,如果我們把漢民族作為世界民族之林中的一個民族,那么這個民族就是由族群構成的。
構成漢民族的族群很多,人口多少不等,文化因素的認同也不一,有的成片聚居,如閩南人等;有的大分散、小聚居,如客家人、平話人等;有的處于少數(shù)民族的包圍之中呈“族群島”,如廣西的“高山漢”等;有的聚居在城市,如北京人、蘇州人等;有的聚居在農村,如貴州的屯堡人等。漢族究竟有多少族群,目前還無法統(tǒng)計,但大致可以分為幾種不同的類型:一類是以方言為特征劃分的族群,如客家人、平話人、閩南福佬人、桂柳人等;一類是以地域為特征劃分的族群,如湖北人、湖南人、江西人、陜北人、河湟人、河北人、河南人等;一類是以大城市為代表劃分的族群,如北京人、沈陽人、長春人、哈爾濱人、大連人、杭州人、溫州人、寧波人、南京人、蘇州人等;一類是以風俗習慣為特征劃分的族群,如廣西的“高山漢”、貴州的屯堡人等。
這樣,由許許多多不同類型的族群組成的漢民族,構建了漢民族“多元一體”的結構模式。在這里,各個族群單位是“多元”,漢民族是“一體”。
漢民族多元一體的結構一是由漢民族起源的多元性所決定。漢民族起源有兩個主源,即炎黃族群集團和東夷族群集團;三個支源,即苗蠻族群集團、百越集團和戎狄族群集團。這種起源的多元性為漢民族多元一體結構奠定了基礎。
二是由漢民族形成的多元性所決定的。據(jù)《漢民族發(fā)展史》的研究,漢民族的形成分為三個階段,即夏、商、周三代之時黃河和長江流域夏、商、周、楚、越諸族群相繼崛起為第一階段;春秋戰(zhàn)國到秦之時夏、商、周、楚、趙以及部分蠻、夷、戎、狄在大融合中育成華夏民族為第二階段;西漢之時為華夏民族在“大一統(tǒng)”中發(fā)展、轉化為漢民族為第三階段。這種形成以多元性為主構建了漢民族多元一體的雛形。
三是由漢民族發(fā)展的多元性所決定的。漢民族自秦漢形成發(fā)展至今,兩千多年來,在族群互動中表現(xiàn)出了特有的吸引力、向心力和凝聚力,使得在中國歷史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匈奴、鮮卑、烏丸、羯、氐、羌、契丹、黨項、女真,以及部分蠻、俚 、僚等少數(shù)民族族群大多“漢化”而成了漢民族的新鮮血液,所以史書中少數(shù)民族被“漢化”后“同之齊人”、“遂同華人”、“與蜀人相類”、“殆與華不別”、“與諸華不別”的記載不勝枚舉,于是漢民族的發(fā)展“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這就造成了漢民族多元一體的偉岸身軀。
總之,由于漢民族起源、形成和發(fā)展的多元性,才導致了漢民族結構多元一體模式的形成。
那么,漢民族多元一體的結構是怎樣形成的呢?從人類學的理論來看,“多元”族群要成為“一體”,必須經(jīng)歷一個從“多元”磨合到整合為“一體”的調適過程。所謂磨合,就是族群在互動的過程中,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族群通過文化的傳播而發(fā)生的相互依賴的社會交往活動,既交流文化,又交流思想和情感,溝通心理,以減少和調適各族群間因文化差異而造成的矛盾和沖突,達到相互適應和和諧一致的過程。我們在考察賀州的族群關系時,處處可見漢族各族群互動的磨合。而這種族群多元磨合的結果就是整合。所謂整合,就是隨著族群互動磨合的成熟,不同的族群在各個方面逐漸由最初的互不相關,發(fā)展到和諧一致的結果。其實,這種多元磨合到整合一體情況在中國漢族不同族群之間比比皆是,如甘肅永昌縣“古羅馬人”、河南開封市“猶太人”、福建泉州市錫蘭王子后裔、廣東鶴山市鮮卑族后裔等情況。費孝通先生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觀點,上述諸例都說明其之所以符合歷史事實,依我之見,其根本原因在于漢民族結構的多元一體,因為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是建立在其“凝聚核心”漢民族的“多元一體”上的,而漢民族的“多元一體”又正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具體凸現(xiàn)。
雙重認同:漢民族的“大一統(tǒng)”
“多元”的漢民族為什么能夠凝聚為“一體”?雙重認同在這里起了關鍵性的作用。
族群認同是對身份的確認,更是對文化價值的確認。而對身份的認同,是族群意識的凸現(xiàn)。一些西方人類學者總是懷疑漢民族不是一個民族,一方面有理論上的原因,如對民族概念和族群概念區(qū)別的分析所造成的話語的不同,另一方面也是對漢民族認同情況不了解所致。
確實,在漢民族中,普遍存在著對族群身份的認同,如對客家人的認同,對平話人的認同,對上海人的認同,對北京人的認同等等。筆者在賀州作族群關系的田野考察時,幾乎所有的問卷都確認了自己的族群身份。
近幾年客家學的興起,就是客家人對客家族群身份認同的一個突出表現(xiàn)。學術界出現(xiàn)了對漢族族群進行研究的新動態(tài),有的出版社還出版了《人文中國》、《“剖析”上海人》、《“品評”廣東人》、《“說道”山東人》、《“放談”東北人》、《“批判”北京人》、《武漢人》、《天津人》、《雪球——漢民族的人類學分析》、《廣東族群與區(qū)域文化研究》等有關研究漢民族族群的書,這不能不說是漢族族群身份認同的一種凸現(xiàn)。
但是,漢民族在認同族群身份的同時,又有對漢民族民族身份的認同,筆者在賀州作田野考察時,幾乎所有涉及漢族的問卷在對自己的族群身份認同的同時,又都認同自己的漢族身份,從而呈現(xiàn)出雙重認同的態(tài)勢。
人們不禁要問:為什么這么多的人認同漢民族,從而形成擁有近12億人口的世界上最大的民族?說來話長,但在此,我們長話短說,這是因為,兩千多年來,在漢民族發(fā)展的過程中,人們對漢民族族稱的認同經(jīng)歷了一個曲折交叉的歷史過程,即先后出現(xiàn)過“秦人”、“漢人”、“唐人”的族稱;同時,“秦人”、“漢人”、“唐人”三稱又交叉使用?!皾h人”之稱在曲折、交叉發(fā)展過程中,逐步取得主流地位,元代以后才認同“漢族”為族稱。所以,漢民族對民族身份的認同,雖然是政治性的,但也是在歷史上逐步確認的,它包含了相當分量的對文化價值的確認,以及對漢民族民族意識的凸現(xiàn),這是一種在民族的名義下所作的民族認同。對此,我們沒有理由也不能懷疑漢民族作為一個民族的客觀存在。正是由于對漢民族民族身份的認同具有這樣深厚的歷史基礎,所以,盡管有族群認同的存在,但卻從來也沒有構成對漢族民族認同的否定。
正是由于雙重認同的調適,一方面其可以滿足人們對族群身份的認同,即人們可以根據(jù)語言、宗教、地域、習俗、意識等文化因素而確認不同的族群;另一方面其又可以滿足人們對民族身份的認同,這在統(tǒng)一多民族的國家,既具有政治性。也具有文化性,所以在中國,乃至世界上,漢民族所有族群都對漢民族作民族身份認同,使之能夠以“大一統(tǒng)”的面貌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責編:天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