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柯云

(一)

民國20年，各地賭風四起，百姓苦不堪言，尤其是澧水中游的慈利縣賭風越刮越兇。年輕的石縣長從省府受命之時，省會的人特意交待他要想當好縣長，先要剎住賭風。石縣長將自己的打算向省會作了一番匯報，得到省會滿意的首肯。

石縣長姓石名邦榮，湘西花垣縣人氏，苗族，南京政法學院的高材生。上任這天，他既不坐轎，也不帶衛(wèi)兵前護后擁，而是獨自一人身著一套藍色學生服，手提一個小皮箱，乘一葉扁舟，從湘江入洞庭，溯澧水而上。船上有各種各樣的乘客，從談話中得知多是慈利人士。一個戴禮帽、穿長袍馬褂的中年人說：“聽說慈利來了一位新縣長，不知是人是鬼?”旁邊一位學者派頭的老者說：“如今這個世道哪里還有好人呢?不是賭鬼就是貪官。”話音剛落，一人從艙中探出頭來：“能剎住慈利的賭風就是大幸了。管他是人是鬼。”石邦榮趁機插話：“如此看來，慈利的賭風到了非剎不可的程度，是不是?”大家將目光一齊注視在他的臉上，都在心中猜想：“難道這就是新來的縣長?”同船過渡，大家越談越起勁，切齒痛恨賭風，一致怒斥賭王彭子云。

“彭子云何許人也?”石邦榮順便問了一句，雙目注視江面上泛起的朵朵浪花。那老者說：“彭子云，我也未曾見過面，只聽說此人心狠手毒，是慈利、桃源、沅陵一帶的大賭王，三縣的所有賭徒都要拜他為師，否則他要誰亡，誰就別想活命?！币粋€高大漢子憋不住氣說：“可惜我不是縣長，要不非得除掉這個賭王不可?！蹦莻€戴禮帽的人說：“幾任縣長都倒在他手里，新任的縣長又不知能干幾天?”

這些話如同針刺刀扎一般扎得石邦榮心中甚痛。他暗忖：彭子云就是一只猛獸，我也要拔掉它的毛，敲掉它的牙!

赴任第三天，石邦榮突然不見了。縣城各界名人大都私下議論：“這新上任的石縣長只怕東方日頭才出頭，經(jīng)不起云遮霧掩而下山了?！?/p>

(二)

石縣長赴任之事，很快傳入彭子云耳中。原來那次船上有一人是彭子云的親戚。自然要去討好。彭子云是槍頭上的麻雀，早已是被嚇大膽的人了，根本不理那一套，管他什么縣長上臺，他照樣當他的賭王。說他膽大有幾個原因：一是他有過硬的靠山，有人有槍，一呼百應(yīng)；二是他結(jié)交甚廣，與三縣的賭徒結(jié)為一體，相互勾結(jié)，相互利用；三是家大財多，有錢有勢。他就憑這些優(yōu)勢，霸占慈、桃、沅邊陲重鎮(zhèn)龍?zhí)逗拥陌脒吔?，修起大宅，不亞于縣衙。身邊擁有打手、家丁一大群，自稱賭王，人稱土皇帝。

民國20年秋末的一天下午，彭子云剛從賭場下來，家人替他提著贏來的銀錢，得意洋洋地往家走。剛跨進大門，一個自稱“要飯”的年輕人，背一紅布袋進了他家的門檻。

“你是什么人?敢進我家的大門!”彭子云眼尖，早看見了來人，只是乞丐氣宇不凡，心中有些疑惑：“你叫什么名字，年輕輕的，上門討米成何體統(tǒng)?”那年輕人說：“我叫張青，只因河南家鄉(xiāng)遭了水災(zāi)，父親被洪水沖走，家有八十歲老母，生活無法維持……”正在這時，彭子云的女兒從繡樓中走出來，一眼瞧見這個年輕人，心中不知怎地對他產(chǎn)生了好感：這人雖衣服襤褸，但不失英俊，好一個如意郎君，若能將他留住，豈不是大幸?于是悄聲對父親撒嬌道：“爹，你年老多病，家中正缺傭人，何不將他留在府中?”彭子云一連討了三個老婆，惟生這個獨女，視為掌上明珠，真是銜在在嘴里都怕銜重了，處處事事都得讓她幾分。聽女兒這么一說，馬上改變了主意，對“乞丐”說：“你既家中生活不濟，給我家干活如何?”張青稍思片刻說：“承蒙老爺看得起，為小人解難。小人愿效犬馬之勞?！焙鋈谎壑樽右晦D(zhuǎn)又說：“但不知老爺尊姓大名?”小姐忙道：“你未打聽過?我爹爹是慈、桃、沅三縣有名的賭王，彭子云就是他!”張青欠身道：“久聞大名，未見其人，多有冒犯，望乞恕罪?！?/p>

從此，這個張青便成了彭子云家中的長工了。本來彭家長工好幾個，誰知這個彭小姐別有用心，有意將他留在身邊，專干家中雜活。

彭子云整天只在外面賭錢打牌，家中的大務(wù)小事，全由大夫人張氏掌管。彭小姐系張氏所生，中學畢業(yè)后，由于父母嬌生慣養(yǎng)，加上天生麗質(zhì)，放下書不讀，在家中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年方十八歲的彭小姐至今還未許婚，向她求婚者不少，但無人中她心意。今遇這位年輕的張青，一見鐘情，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要將他纏住。所以整天要他不離左右，故意給他出些難題，往往使他非常為難。比如她洗澡時，要他送水或取衣服；起床后，要他鋪床。幸好這張青善作家務(wù)，一一耐心對付。一天下午，一件令他更難堪的事兒發(fā)生了。彭小姐聲稱肚子痛，僅穿一件內(nèi)衣躺在床上，叫苦不迭。張青不知是計，忙沖了一杯熱糖茶，內(nèi)加胡椒粉，想讓她散散寒氣，送到床邊，輕聲對她說：“彭小姐你喝胡椒茶吧!”彭小姐一手將茶杯打掉在地，沖他喝道：“快給我揉揉肚子?！睆埱嗟溃骸澳闶桥砀Ы鹦〗悖私鹬τ袢~之體，我一傭人，多有不便吧?！迸硇〗阌妹畹目谖菍λ溃骸澳慵仁俏壹覀蛉?，我要你怎干就怎干?！睆埱酂o奈，只好膽怯怯地為她隔衣輕揉起來。彭小姐臉帶怒色地扯過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衣內(nèi)，要他撫摸。這時他全明白了，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三)

化名張青的石邦榮知道無法脫身，反而想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趁機來個將計就計。果然彭小姐想以色逼他就范。石邦榮為了試探小姐心意真假，對她說：“小姐，你這樣對我，我實在不敢從命?！毙〗阏f：“你若不從，我馬上大呼一聲，說你非禮我，你立即會被亂槍打死。”石邦榮道：“如此看來，我這個傭人今天非作小姐郎君不可。”小姐情急如火，斥道：“什么傭人不傭人的，我要你作我的丈夫，懂嗎?”正是一個無心插柳，一個卻是有意栽花。石邦榮趁機問道：“小姐你如此賞識我，老爺若不同意……”小姐嬌滴滴地說：“在這家中都是我的天下，我要你作郎君，誰也別想動你?！?/p>

二人不啻同床異夢，一個琢磨如何得到彭子云的罪行證據(jù)，一個夢想如何享艷情之福。不久，小姐將此事大膽地告訴了母親，由母親轉(zhuǎn)告了彭子云。彭子云不僅不反對，反而對張青刮目相看。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彭子云選佳婿”的消息很快傳開了，人們都道張青艷福不淺。通過兩個月的活動，石邦榮從小姐口里和其他傭人的無意言談中，以及親眼所見看出彭子云的確屬于賭界的罪魁禍首。此人私設(shè)公堂、水牢，迄今已有5條命債，并販毒吸毒，真是死有余辜。石邦榮恨不得馬上宰了這個害人精，但為了進一步弄清他的罪行，只能再借虎穴棲身，呆上幾天。可是偏在這時，在船上相遇的那位戴禮帽的先生突然闖進彭府。此時，彭小姐與石邦榮正坐在大堂的太師椅上談情說愛。石邦榮一見此人面熟，馬上意識到曾在船上見過面。他怕露出破綻，借故上廁所離開大堂。果然，戴禮帽的是彭子云的小時同學，名叫陳克非，今天是受朋友之托來向小姐求婚的。見了彭小姐劈頭便問：“剛才那個年輕人是誰?我似曾相識。”彭小姐吃了一驚：“你們相識，他可是個落難之人啊!”

“不，不，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是一介書生，怎會是落難之人?”陳先生推推鏡架，在椅子上坐下來。彭小姐親自為他倒了茶：“你們是怎么認識的?”陳先生說：“我們那天恰好乘坐一條船，一路上還講過話呢!準沒錯?！笔顦s在一旁偷聽虛實，一聽此言，不知如何是好。他想，事到這一步，躲是躲不脫了，只有來個以不變應(yīng)萬變。于是他大大方方地又來到了大堂。陳克非一見他，首先便問：“先生你怎么到這里來了?”石邦榮說：“我一個行乞之人，四海為家，有奶就是娘，得了您的施舍，就不能獲得彭小姐的恩惠?”

“不，那是在船上呀!”

“是呀，我無錢過渡還是您老付的船錢呀!其恩難忘呀!”

陳克非自知不是他的對手，反正自己與彭子云無關(guān)，管他是何人，不妨我事。馬上轉(zhuǎn)過話題：“彭小姐，今天受朋友之托特來為你作個月老大人。你看如何?”

彭小姐嘆道：“可惜您來遲一步，小女已有了棲鳳之樹?！闭f到這里，向石邦榮使了個眼色，意思要他回避一下。石邦榮會意，遂進房中。她轉(zhuǎn)過臉對陳克非說：“陳先生不瞞您說，我的未來丈夫就是這位公子，他叫張青，河南人氏。”

“他是乞丐，你們門戶不對呀!”

“我請人測字算過命，說我命中只能配乞丐?！?/p>

陳克非是個老經(jīng)世故之人，望了她一眼，告辭而去，暗暗譏笑：“好戲恐怕在后面啊!”他始終對張青心存疑惑。

陳克非走后，彭小姐見家中無人，喚石邦榮進房，緊關(guān)房門，將他進行了一番審訊。可是石邦榮答得滴水不露。她無心再問下去，只好作罷。

石邦榮本想多呆一段日子，又怕事情敗露，因小失大，便以回河南探母為名，告別小姐。彭小姐對他情深意切，難舍難分。這時石邦榮也不由傷感起來：“小姐不必傷心，我不幾日就回來的?！迸硇〗隳睦锟仙?，決意要跟他一同前去。這下子苦了石邦榮，只好向她求情，苦苦相勸，才得以脫身。

(四)

石邦榮一回到縣衙，立即與幾個心腹商定如何處置彭子云?有兩種方案：一是先派人暗殺，然后再張貼出布告，以安民心；二是當眾逮捕。經(jīng)過反復(fù)考慮，后者不可取，因為彭子云勢力太大，弄得不好，打草驚蛇，勢必影響大事，一著棋敗，全盤皆輸。然而，暗殺彭子云也非一件容易之事。彭子云是多年槍中老手，武藝高強，且此事只能選賭場混入其中，誤傷他人不好收場。正在為難之時，石邦榮的密友、武林高手姜斌在一旁插話了：“石大人怎么忘了我小姜的本領(lǐng)?！笔顦s這才想起姜斌是最佳人選。此人身材矮小，膽大心細，靈活機智，又是雙槍神手。姜斌對他說：“小弟一定能完成此事。”石邦榮問他有何要求，姜斌答：“給我兩只短槍，一個幫手足矣!”

次日清早，姜斌二人化裝成商人而去。近午，二人到達龍?zhí)逗?，此時已人山人海。賭場設(shè)在街中的一個大臺上。這天，彭子云頭戴禮帽，身著馬褂長袍，坐在賭桌前。他把手中自由棍往桌上一放，鏗鏘有聲。賭徒們深知這棍的厲害，內(nèi)有銳利的帶毒刺刀，好幾個人死在此棍之下。他身邊圍滿荷槍實彈的家丁。這時姜斌二人如老鼠一般地靠進彭子云的身邊，裝作賭徒想要下注。彭子云習以為常，雙目只盯著金錢銀圓，哪注意會有人敢在他太歲頭上動土。他的家丁狗仗人勢，從未有防人之心。就在這時，一顆子彈從彭子云的下巴穿進去，自腦門出來，罪惡累累的賭王彭子云抱著一袋銀圓倒在血泊中。樹倒猢猻散，家丁打手們逃之夭夭，人群亂作一團。此時，一個全副武裝的軍人威風凜凜地站在大臺上大聲宣布：“我是新任縣長石邦榮，專來懲治賭王彭子云的?！苯又男l(wèi)兵向人群中拋撒關(guān)于嚴懲賭王彭子云的布告。百姓無不拍手稱快!

這時，繡樓上的彭小姐時時盼望郎歸，聽到槍聲，連忙派人探問。當她聞聽噩耗，立時昏死。當她蘇醒過來，面前站的是一位英俊的軍官，那軍官說：“彭小姐我不是張青，而是新任縣長石邦榮。”

“我父親與你何仇，你為何要殺他?”彭小姐怒瞪雙眼逼問：“你給講個明白?！?/p>

“我與你父親無仇，只是他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更難滅全縣賭風?！?/p>

“那我怎么辦?”她一頭倒在他的懷中，大哭大鬧起來。

“你別哭，有兩條路可走：一是離開家，走你自己的路；二是與百姓為敵?！笔顦s理直氣壯地對她說：“兩條路由你選?！?/p>

彭小姐頓時癱倒在地上，一時無語。彭子云一倒，全縣賭風戛然而止。石縣長還嚴懲了幾個貪官，大快人心。全縣呈現(xiàn)國泰民安的新局面。他因有重任在身，在慈利只一年多，又被調(diào)到別處。石縣長走后關(guān)于他的傳說很多，至今人們?nèi)再澆唤^口。關(guān)于彭小姐也有種種傳說，一說做了石邦榮的妻子，并成了他的賢內(nèi)助；一說她一氣之下，投入龍?zhí)逗又校队诹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