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二行

由武漢大學人文學院和《文學評論》雜志社聯(lián)合主辦的"２１世紀中國古代文學研究走向及學科發(fā)展研討會"于５月上旬在武漢大學召開。來自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和全國部分高等院校的有關專家教授參加了會議。會議圍繞２１世紀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宏觀走向及學科發(fā)展問題進行了熱烈的討論。

首先，與會專家對１９、２０世紀以來世界學術文化發(fā)展路徑作了歷史回顧，認為，就世界范圍而言，１９世紀是人類文化成果的大總結，在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的各個領域都達到了高峰。然而，２０世紀恰恰沒有沿襲１９世紀的方向繼續(xù)發(fā)展，而是另辟蹊徑，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與１９世紀相反對。在這個世界性的學術潮流的撞擊與影響之下，２０世紀以來的中國學術發(fā)展道路，從一開始就試圖與這一世界性學術文化潮流相融合：涌現(xiàn)了一大批具有遠見卓識的學術大師，取得了一系列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重大學術成果，尤其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方面，開創(chuàng)了一系列新的范式。但是由于歷史與時代的原因，２０世紀第一代學人所開創(chuàng)的學術范式，沒有得到有效的發(fā)展與完善，從而導致了本土文化的失語癥日趨突出，硬貼理論標簽，生搬外來術語等等。因此，專家們認為，２１世紀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走向，將勢必出現(xiàn)兩個大的綜合：一是１９世紀與２０世紀的大綜合，一是東方與西方的大綜合。陳伯海先生以詩學為例，著重探討了"傳統(tǒng)詩學的現(xiàn)代化與世界化"問題。陳先生說，詩學的現(xiàn)代化與世界化，主要通過三個互相結合、互相滲透的途徑來實現(xiàn)，即：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化，外來的本土化和實踐的理論化。而現(xiàn)代化、本土化與理論化的實現(xiàn)，又必須循序漸進，有所側重而又不可偏廢。因此，詩學現(xiàn)代化與世界化的進程應分為三步走。一是傳統(tǒng)詩學的現(xiàn)代詮釋，二是民族詩學的重新建構，三是中外詩學的融通匯合。傳統(tǒng)詩學的現(xiàn)代化與世界化，首先是把傳統(tǒng)詩學中具有現(xiàn)代生命力的成份激活，并投入新的意義組合之中。例如，如果我們僅僅是在傳統(tǒng)的意義上去理解"詩言志"，而不從現(xiàn)代詩學的角度去闡釋它的理論意義，那么，無論這個命題在傳統(tǒng)詩學中有著如何重要的作用，終究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窒息死亡。與傳統(tǒng)詩學的現(xiàn)代詮釋密切相關的是民族詩學理論體系的重新建構。當然在重構新的理論體系的過程中，不可忽視中外詩學的相互匯通。而實際上，這種重構與匯通，在２０世紀初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就已經開始了。其后續(xù)者，尚有朱光潛的《詩論》。現(xiàn)在，我們講傳統(tǒng)詩學的現(xiàn)代轉換，可以沿著王國維、朱光潛等所開創(chuàng)的道路繼續(xù)走下去。

其次，與會專家就古代文學研究如何體現(xiàn)時代精神進行了熱烈的討論。專家們認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應該與現(xiàn)實與時代息息相通。在價值取向日趨多元的現(xiàn)代社會，如何以傳統(tǒng)的人文精神為資源，重構理想的未來人性，培植新型的情理范式，再鑄炎黃子孫的"民族心魂"，是當代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古代文學研究者責無旁貸的重大歷史使命。然而，時下的古代文學研究現(xiàn)狀，就與現(xiàn)實社會生活的關系而論，呈現(xiàn)出兩種看似截然相反實則本質相同的偏向。一是輕浮躁進，淺嘗輒止。二是私人化研究，畫地為牢。

前一種偏向，主要表現(xiàn)為：選題重復，出版重復。學人的研究課題，往往是集中在一二熱點問題，炒來炒去，短（并非篇幅短）、平、快的著作不在少數(shù)；缺乏深入而細致的研究，從而形成"泡沫學術"。同一水平上的簡單重復（問題已經解決，仍然重復研究，從觀點到材料完全相同，但又并非抄襲）相當嚴重。這種現(xiàn)象，看似熱鬧，其實，無關于學術研究。此外，出版處于無序狀態(tài)，尤其是近年來古代文學的白話翻譯，更見"繁榮"。各種翻譯（甚至于整部二十四史都翻譯），充斥圖書市場，但良莠不齊。各種詩選、文選、文論選，不厭其繁地重復著同一內容。還有一種現(xiàn)象，便是"團體作業(yè)，作坊著書"。抓住一個課題，糾合一班人馬，炮制一些"理論"，拼湊一批材料，三月兩月，四周五周，火速成書。而各種"集成"、"大典"、"全書"之類，紛紛出臺。其中錯訛遺漏，校勘不精，比比皆是。既耗費人力財力，又貽誤后學。所有這些現(xiàn)象，又都是假"弘揚傳統(tǒng)文化"之名而出現(xiàn)的。當然，這些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其原因是多方面的，有學人的問題，有學術風氣的問題，有出版部門的問題，有文化管理的問題，也有學術裁判機制不完善的問題。而所有這些問題，集中起來，就是一個大問題：好大喜功，急功近利。

后一種偏向，則表現(xiàn)為選題過于冷僻，視野狹窄，不僅與當代的現(xiàn)實人生格格不入，且與古代的現(xiàn)實人生亦相去甚遠。例如：無關宏旨的瑣屑考證，毫無價值的年譜研究，畫蛇添足的各種補遺等等，這些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似乎是對前一種偏向的反撥，但仍然是出于對"弘揚傳統(tǒng)文化"的誤解。其實，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一代有一代之思想，一代有一代之學術。后世對前代的研究，當還之各自的時代而求其真。而這所謂"真"，非雞毛蒜皮之"真"，非局部個別之"真"，而是歷史時代之"真"，是整體人生之"真"。學人如果對當代的現(xiàn)實人生沒有切實的關注，也不可能對古代的現(xiàn)實人生有真正切實的"了解之同情"。

當然，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如何體現(xiàn)時代精神，如何適應現(xiàn)實社會的需求，在具體的方式方法上，專家們還有些不同意見。"名山事業(yè)"與"當下效應"如何統(tǒng)一，既是專家們討論較為熱烈的話題，也是意見分歧最多的問題。不過，有一點是與會專家所一致肯定的，即：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與古代文學研究，"既不能忽視藏之名山的事業(yè)，也不能忽視專家圈內的交流，更不能忽視我們所肩負的參與社會文化建設的時代使命"。

第三，與會專家還就中國古代文學的研究方法問題進行了探討。專家們認為，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不僅要吸納與借鑒哲學、美學、宗教、歷史學、社會學等相關學科的觀念與方法，在理論上要有所突破，在方法上要有所創(chuàng)新，同時還要把宏觀研究與微觀研究有機地結合起來。

專家認為，廣泛吸納相關學科的觀點與方法，在理論上突破，在方法上創(chuàng)新，對于推動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深入發(fā)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就目前的研究現(xiàn)狀而言，歷史主義的方法對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侵占，使得形成新的思維方式困難重重。諸如上述：無關宏旨的瑣屑考證，毫無價值的年譜研究，畫蛇添足的各種補遺等等，不僅有礙于學術視野的開闊，亦導致學術思維的嚴重僵化。把古代文學研究的半壁江山，拱手讓與歷史學。這種過于偏離文學本體的研究方法，既不利于古代文學研究的理論突破，亦無補于古代文學研究的學科建設。因此。２１世紀的古代文學研究，必須繼續(xù)打破僵化的思維硬殼，進一步拓寬視野，改進方法，重建新的理論模式。

關于古代文學研究的宏觀與微觀問題，專家認為：宏觀與微觀是相對而言的。莊子說，"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因此，宏觀與微觀的定位，取決于研究者的視角與參照系的設置。當然，區(qū)別的相對性不等于沒有區(qū)別，一般來說，選題所涉及的時空框架愈是綿長廣闊，其視野就愈為開闊，這種研究無疑是宏觀的。反之，論題所涉及的時空范圍愈是狹窄，或者是某個細節(jié)問題探討，這種研究當然是微觀的。專家認為，宏觀與微現(xiàn)，就其方法論而言，并無軒輊，不可揚此而抑彼，入主而出奴。然而，就目前的研究現(xiàn)狀而言，宏觀研究多數(shù)流于凌空蹈虛，不著邊際。期望在一個晚上建立一座宏偉的學術大廈，創(chuàng)立一套全新的學術理論---這種現(xiàn)象，尤以青年學者居多。專家認為，這些青年學者，在這一方面，有必要借鑒日本學者的研究方法。日本學者的研究題目一般較小，很少作宏觀的研究，而偏重于微觀的考察。題目小，似乎價值不大，但容易取得具體的成果。久而久之，這種漸進的學術積累就十分可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日本學者的這種細致縝密的學風，值得國內某些青年學者認真借鑒。當然，強調微觀，并不是一味鼓勵學者去爬梳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瑣瑣屑屑，最終流于兒粗學。古代文學研究，需要建立宏偉的學術大廈，需要創(chuàng)立全新的學術理論，這是時代的使命，是２１世紀研究傳統(tǒng)文化與古代文學的學人應該不懈努力的方向。但根基不固，缺乏梁柱支撐的大廈，裝腔作勢，內容空洞無物的理論，既不可取信于人，亦不可傳之久遠。無論這個大廈多么金碧輝煌，無論這個理論多么眩人眼目，終究是要坍塌的。因此，專家認為，正確的研究方法，應該是，以宏觀上的理論建構拉動微觀上的細部考察，又以微觀上的細部考察支持宏觀上的理論構想。這不僅是２１世紀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總體布局，也是學人確立研究方向與選擇研究課題的宏觀指南。當然，具體到某個研究者而言，則應根據(jù)各人的性之所偏，選擇自己的研究課題，確立自己的研究方法。要之，選題盡可能地貼近社會與人生，既有寬廣的學術視野，又有精細的燭照幽微，方為上上之策。

在討論方法論的過程中，專家們對于目前文學史寫作的盛況也發(fā)表了不少意見。近幾十年來，各種文學史的寫作蔚為大觀。粗略統(tǒng)計，不下一百種。這些文學史，在理論前提的設置上，在敘述方式的處理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探索與創(chuàng)新。但從總體上看，文學史的寫作"以論代史"者居多，比較重視理論評述，相對輕視資料梳理。當然，也有以資料的收羅排比見長者。專家們認為，文學史的寫作，要區(qū)別不同的讀者對象，不必套用一種模式。如果是以高等學校的教學為目的的文學史著，不妨以材料的排比見長，而將史料的評價與論述留給教員講解與學生發(fā)揮。如果是為一般讀者撰寫的文學史，不妨以歷代名家名作的評介與賞析為主，以之作為一般讀者學習中國文學史的入門向導。如果是以思想史、文學思潮史、藝術創(chuàng)造史、審美心理發(fā)展史、文章學史，甚至于文化發(fā)展史的探索為目的的文學史著，則理所當然地應該有一定深度的理論建樹與相當詳盡的理論評述。而這些根據(jù)不同目的、為不同對象而寫作的文學史著，可以是斷代的，也可以是分體的，也可以是通史性的。但是，無論是什么目的、什么對象、什么性質的文學史著，都必須具有鮮明獨特的個性特征。而這種個性特征，既表現(xiàn)在理論內涵的深度與廣度方面，也表現(xiàn)在材料的處理與運用方面。師心自用、游談無根，與支離瑣碎、夸奇炫博，猶五十步與百步之別，其失也均。成功的文學史著，應該是既有扎實的史料依據(jù)，又有超邁卓越的史學判斷；是史料與史識的統(tǒng)一，也是歷史與邏輯的統(tǒng)一。

第四，與會專家還就學術規(guī)范與學術裁判機制進行了討論。專家們認為，學術規(guī)范、學術裁判以及學術風氣，三者之間有著互相影響、互相制約、互為因果的關系。學術規(guī)范不健全，必然失去學術裁判的準確性與權威性；學術裁判的嚴重失誤，必然導致學術風氣的江河日下；而不良的學術風氣又勢必滋生學術腐敗，從而使學術規(guī)范與學術裁判更加陷入困境；其最終結果，就是徹底斷送學術。這是不爭的事實，決非聳人聽聞。專家認為，就目前的學術評價現(xiàn)狀來看，學術規(guī)范、學術裁判、學術風氣幾乎陷入了惡性循環(huán)。以作者的名氣定文章的學術價值，以出版社的級別定著作的學術水平，以鉛字的多寡衡定學人的學術成就，以新聞媒體極不嚴謹?shù)膱蟮罏閷W術定評。可以說，所有這些辦法，都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是缺乏權威性學術鑒定的集中表現(xiàn)。當然，如何健全學術規(guī)范，確立學術權威，廓清不良學術風氣，是一個十分復雜的系統(tǒng)工程。

第五，與會專家就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后續(xù)力量的培植問題也相互交換了意見。專家們普遍認為，目前古代文學博士生與碩士生的培養(yǎng)，有不少令人擔憂的問題。碩士生的專業(yè)思想不牢固，博士生的專業(yè)基礎薄弱。學位論文的選題與寫作，也存在不少問題：選題的學術價值越來越?。徽撐膶懽饕苍絹碓匠淌交?、技藝化，缺乏突破性與創(chuàng)造性。當然，這些問題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與目前急功近利的學術導向，以及在一定范圍內存在著的學術腐敗現(xiàn)象是有相當?shù)年P系。專家們認為，２１世紀學術大綜合的歷史走向，與目前研究隊伍的培養(yǎng)方式以及急功近利的學術風氣存在著一定的矛盾。

此外，專家們還就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各種文體的相互滲透及其相關的理論問題進行了討論。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人文學院］責任編輯：張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