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英德
一
回首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界,讓人們至今仍記憶猶新的是一番相當騷動、也相當亢奮的情景。剛剛從十年"文革"的陰霾中掙脫出來的知識分子,以前所未有的激奮情緒,在自身擅長的學術領域內(nèi)大顯身手,一展風采。無論是有關古典文學內(nèi)部研究的呼喚,有關大文學史觀的討論,有關宏觀研究的倡導,有關文學研究方法的論爭,還是有關古典文學研究出路的探討,在古典文學研究者的內(nèi)在精神上,都無不澎湃著一股洶涌的社會使命感和文化使命感。人們不僅僅是想要振興古典文學研究,更重要的,是力圖要把古典文學研究與當代社會、當代文化、當代人的命運維系在一起,要為古典文學研究注入一股青春的生氣和現(xiàn)代的活力。人們普遍認為,古典文學研究不應該是封閉的,不應該是象牙塔中的學問。古典文學研究應該是開放的,應該與平民百姓的命運息息相關,應該與社會文化的脈搏一同跳動,更應該在當代文化建設、當代思想啟蒙中奉獻出自身不可替代的價值。
尤其是面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界和文藝理論研究界那種故革鼎新的壯觀場面,古典文學研究界的同仁們無不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內(nèi)心緊迫感,提出了十分尖銳的問題:古典文學研究向何處去?當人們痛感古典文學研究界相對的沉悶與遲滯的時候,人們不再是指責時代的壓抑、社會束縛,而是把反思的觸角伸入到自身的靈魂內(nèi)部,聲討古典文學研究者猶如"冷血動物"般的冷漠、頑固,并大聲疾呼血性男兒的出現(xiàn)。這種對自身的反思、懺悔、解剖,實際上指向對整體的"國民性"的反思、懺悔、解剖。以魯迅為代表的現(xiàn)代文化、現(xiàn)代思想的先驅者所發(fā)出的震撼人心的呼喊,在半個世紀以后得到了強烈的回響和呼應。人們痛苦地看到,雖然時光在無情地流逝,一彈指間,半個世紀就奔驥泄洪般地消逝了,但是,老問題非但沒有得到有效的解決,而且越來越嚴重,簡直積重難返了。
時過境遷,當我們今天翻閱80年代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論文時,我們?nèi)匀粸槠渲辛饕绲哪枪汕啻旱募で槎袏^,仍然為那些雖然略顯淺薄但卻尖銳潑辣的思想所折服,仍然為那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所感染,仍然為那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勇氣所振奮。在歷史文化的背景中思考古典文學研究的對象,在現(xiàn)實社會的需求中確定古典文學研究的位置,在思想探索的潮流中奉獻古典文學研究的智慧,這成為一個時代的主導風尚。
但是,一邁入90年代,情勢便發(fā)生了始料未及的巨大變化。人們在嗤笑80年代少年般的幼稚時,把少年般的激情也掃蕩無遺了。古典文學研究界仿佛一夜之間便成熟了,從少年步入了中年,甚或"知命"抑更遠。然而卻成熟得令人心寒,令人憂懼。因為作為成熟的外在標志的,不是思考的深入,思想的周嚴,而是對陳年積古的文物的畸戀,對考據(jù)索隱的方法嗜好,對清代樸學的成就的輸誠折服,對所謂"純學術"或"學術規(guī)范"的頂禮膜拜。于是,作為成熟的代價的,是古典文學研究的外在視域迅速地萎縮了,萎縮成一個小小的學術圈子里的人們自玩自娛的精致游戲。當參與政治、參與社會的熱情迅速降溫的時候,當商品經(jīng)濟的大潮兼天涌來的時候,古典文學研究者紛紛采取了一種消極抵抗的方式,在"畫地為牢"的學術圈子里經(jīng)營起一片"壺中天地"、"袖里乾坤"。
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私人化"傾向便是在這樣的文化背景里滋生蔓長起來的。所謂"私人化",是與"公眾化"相對稱的一種學術研究傾向,這種傾向把學術研究拘限為一種純粹的私人行為的"獨語"方式,而同以社會交往為特征的"公眾話語"相對立。"私人化"的學術研究傾向,以個人的需要作為衡度學術研究行為唯一標準或根本標準,把學術活動看作僅僅對個人有意義的、有價值的、有用的實踐活動,而拒絕與社會進行有效的信息交往,更摒棄在社會中衡度學術活動的價值。"私人化"的學術研究傾向,不僅消解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而且還進一步消解了一切意識形態(tài),而把學術研究行為本身視為一種非意識形態(tài)的文化行為;不僅退避了政治,退避了社會,甚至進一步退避了個人的主體價值,而把學術研究行為本身"物化"為一個獨立自足的宇宙。
古典文學研究的"私人化"傾向并非空谷足音,而是其來有自的。往遠處說,它是清代乾嘉時期"以厭倦主觀的冥想,而傾向于客觀的考察"(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的樸學思潮的余脈;往近處說,它則是20年代"整理國故"思潮的回流。往淺處說,它是八九十年代之交中國社會政治文化變遷的學術表征;往深處說,它則是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窮則獨善其身"的隱逸心態(tài)的現(xiàn)代變種。
二
"私人化"在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界成為一種傾向,一種"時尚",無疑有著多種多樣的表現(xiàn)形態(tài)。這里我們僅略舉數(shù)例,稍加剖析,以便"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掛一漏萬之處,敬請讀者諸公"舉一隅以三隅反"。
其一為"小題大做"。90年代以來,古典文學研究界盛行一種風氣,研究者在"小題大做"的標榜下,不惜其"小"地深挖細掘,把沉寂了數(shù)百年、甚至數(shù)千年的一些藏在歷史旮旯里的小作家、小作品都拿出來搗騰一番,且美其名曰"填補文學史的空白"。的確,文學史是有很多空白的,沒有空白的文學史是不存在的。但是我們不能不區(qū)別"有意的空白"和"無知的疏漏"。如果是后者,那是值得填補的;如果是前者,則大可不必畫蛇添足。因為文學史原本就是一種"文學記憶"的歷史,反過來說,也是一種"文學遺忘"的歷史。那些被歷史遺忘的作家、作品,并不僅僅因為其"小",更重要的是因為在歷史上價值不高。在歷史價值的篩子中,它們被無情地篩掉了,這正是一種歷史的公正。要把一些被遺忘的作家、作品重新納入到"文學記憶"當中去,至少必須有一個無可置疑的條件,那就是這些作家、作品應具有被前人忽略、但卻不應該忽略的價值。"小"要在"大"的坐標系里去衡定它的價值。無視"大"的坐標系,無視歷史的、社會的價值標準,只是自顧自地"小題大做",這就是"私人化"研究傾向的表現(xiàn)。
其二為"舍內(nèi)求外"。90年代以來,古典文學研究界還有一種明顯的跡象,不少研究者倡導"漢語文化圈"的研究視野,將大量的精力和時間投注到對域外漢語文學的研究。不少研究者努力選取域外漢文學作為研究對象,研究日本、韓國的漢詩、漢文、漢語小說、古典詩話、古典詩學等等,乃至以整理各國的漢文學文獻作為己任。我們并不認為研究中國研究古代文學自身的問題就比研究域外漢文學的問題更重要,學術課題就其本身而言是沒有國界的,更不應就國界區(qū)別其價值。而且,在"全球化"趨勢已經(jīng)席卷天下的今天,打破國界更是勢所必然,理所應當?shù)?。但?研究域外漢文學顯然有兩種截然不同的理路,一種是為了解決中國自身問題的"拿來主義"理路,一種是求得域外學術界青睞的"媚外"理路。遺憾的是,我們現(xiàn)在有一些研究者正是取的后一種理路。他們之中的大多數(shù)也許因為域外漢文學在異國并非主流,在中國又是新的處女地,比較容易出奇制勝或出新制勝,成為一個領域的權威。但是也不能否認,他們中有一部分人是因為看到域外學術界的經(jīng)費資助遠遠高于國內(nèi)學術界,投入較少的時間和精力便可以取得較大的經(jīng)濟回報,又可以出國旅游,在國外風光一番,這何樂而不為呢?換句話說,這些研究者的域外漢文學研究,指向的大多是"私人化"的目的,而不是真正建設全球文化的目的。
其三為"考據(jù)至上"。在90年代的古典文學研究界里,"考據(jù)才是真正的學問"這種清代樸學家遵奉的不二信條,沉滓泛起,成為一股來勢洶涌的浪潮??紦?jù)作為一種方法,一種手段,是確當無疑,必須大加倡導的。蹈空務虛,永遠是學術研究之大忌。有鑒于80年代的過于"蹈虛",90年代的研究者反本求源,追求"務實",這不僅是無可厚非的,也是值得客觀肯定的。歷史的理論研究,包括理論自身,如果不是建立在堅實的歷史材料基礎上,那就容易成為無根之花,轉瞬即枯。但是,如果將考據(jù)作為一種目的,甚至作為一種終極目的,那就不僅是矯枉過正,而且是誤入歧途了。因為,這將遮蔽研究者的眼光,窒息研究者的思想生命,使研究者淪入一種"為考據(jù)而考據(jù)"的"玩學術",不去思考某一對象是否值得考據(jù),拿來就考,津津樂道。乾嘉時期的樸學家之所以缺乏其先輩如顧炎武等人的"大氣",樸學家中像戴震其人者之所以寥寥無幾,其原因何在?這首先是因為他們"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過分迷戀于對歷史的細微末節(jié)的考證,而放棄對歷史、社會和人生的大問題的關注。其次是因為他們追求一種形如槁木、心如古井的治學境界,而缺乏"生氣遠出,不著死灰"(《二十四詩品·精神》)的精神。一味以考據(jù)自娛,不以解決有價值的問題為目的,不以研究的"有效性"為準則,而是在一個狹小的圈子里標榜自身的"博聞多識",這正是典型的"私人化"心態(tài)。
其四為"制譜成風"。與80年代探究古代文學家的文化心態(tài)的熱忱形成鮮明的對比,90年代以來不少古典文學研究者熱衷于為一位位大大小小的文學家編制年譜,排比他們的陳年往事、仕跡交游、作品系年,并以此作為研究的終極目的。且不說許多年譜的編撰缺乏文獻學的基本規(guī)范,僅就這些年譜的內(nèi)容而言,我們也往往看不到研究者與古代文學家的心靈的碰撞、古今的對話,看到的只是一堆堆僵死的材料。人們熱衷于用排比事實,羅列材料,代替對古代文學家靈魂的追索和剖析,以為這才是真正的學問。這種做法正應了莊子那句老話:"中國之君子,明于知禮義,而陋于知人心"。在歷史研究中總是需要用材料來說話的,這固然不錯,但好歹你得真正地"說話",而且真正地用公共話語"說話",而不是什么也沒說,或者好像故意陷入于盲瞽地得意地自說自話。其實,即使僅僅是材料的選擇和排比,也很能見出研究者的睿智和深思,但是在近年來出版、發(fā)表的大量年譜中,我們看到的大多僅僅是材料的簡單堆積和單純羅列,卻很難看到研究者對隱藏在材料之中或背后的文學家心態(tài)和社會文化語境的究問和探尋。究其原因,這難道不正是因為研究者缺乏生命激情的投注?為了做年譜而做年譜,為了得學位而做年譜,為了在學術史上留下一個"遺跡"而做年譜,這不也是典型的"私人化"傾向嗎?
三
那么,如何看待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這種"私人化"傾向呢?
或曰:這種"私人化"傾向是"擺脫政治對學術的束縛"。有人認為,古典文學研究的"私人化"傾向表現(xiàn)出一種非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性質(zhì)和特征,它是對80年代過分"政治化"、過分"意識形態(tài)化"的學術研究傾向的撥亂反正,更是對20世紀以來過分依賴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學術研究傾向的撥亂反正。且不論這種說法有往臉上貼金之嫌,即使僅論"私人化"的學術研究能否"擺脫政治對學術的束縛",也是令人懷疑的。無論在何時何地,政治總是無所不在地波及著、影響著、甚至制約著學術的。"私人化"傾向能在90年代大行其道,不正是與90年代中國政治的自由風氣密切相關的嗎?而且,用封閉學術研究自身的方式來躲避政治的干預,這本身就是一種極其消極的文化行為,它將從根本上斫喪學術的生命。學術只有參與甚至干預社會標樹起一種學術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才能保持自身的活力,才能煥發(fā)自身的生機,也才能在真正的意義上"擺脫政治對學術的束縛"。古典文學研究的"私人化"傾向把學術研究引導到"世外桃源",封閉在象牙塔內(nèi),外在的"束縛"也許可以暫時地躲避,但卻無法避免古典文學研究自身的枯萎和凋謝。
或曰:這種"私人化"傾向是"追求永恒的學術"。是否有"永恒"的學術?這是一個纏夾不清的問題,我們不妨暫且將它"懸置"不論。我們想要質(zhì)詢的是:"私人化"能否作為達致學術永恒的津梁?把"私人化"作為達致學術永恒的津梁,無非是以為,就空間角度而言,消解社會性,消解主體性,就時間角度而言,遠離當代社會,拒絕投身現(xiàn)實社會文化建設,這便能使學術達致"純粹"而又"客觀"的境界,也就能實現(xiàn)學術的永恒。遠的且不論,這種觀點至少可以追溯到胡適,他曾說:"我不認為中國學術與民族主義有密切關系。以民族主義或任何主義來研究學術,則必有夸大或忌諱的弊病。我們整理國故,只是研究歷史而已,只是為學術而作工夫。所謂實事求是是也。從無發(fā)揚民族精神感情的作用。"(轉引自耿云志《胡適年譜》第168頁)我認為,這種觀點,把學術與社會截然對立,把歷史與現(xiàn)實斷然割裂,無論從操作性的層面,還是從學理性的層面,都是說不通也行不通的。就像魯迅所形容過的,"這是和說自己用手提著耳朵,就可以離開地球者一樣地欺人"(《文藝與革命》)。在現(xiàn)代社會中,學術的專業(yè)化無疑是大勢所趨,但學術的專業(yè)化決不等于學術的非社會化、非主體化。在專業(yè)化的學術研究中關注社會現(xiàn)實,發(fā)揚主體精神,這才是學術發(fā)展的健康之路。只有對社會有意義的學術研究,才有長久的生命力;只有對現(xiàn)在有意義的學術,才是于將來有價值的學術。如果真正想要"追求永恒的學術",那首先就必須立足于當代,立足于社會。放棄當代,隔絕社會,又遑論"永恒"?或曰:這種"私人化"傾向是"追求知識的滿足"。什么是"知識"?《莊子·養(yǎng)生主》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知",可作"知識"解,也可作"智慧"解。如果是前者,莊子所言是有道理的,人不能把自己僅僅作為一個知識的承受者,知識的擁有者,那將是不堪重負的,而且也將喪失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價值,所以的確是危險的。如果是后者,莊子所言則是無道理的,因為人之所以活著,就應該活個明白,就應該一生追求智慧,永不懈怠,不這么做,懵懵懂懂了此一生,那才真是危險的。王弼《周易注》:"不大通,何由得大有"。"大通"是博學多識的知識境界,"大有"則是洞察精微的智慧境界。不"大通"固然無由得"大有",但是僅僅以"大通"為目的,而放棄"大有"的追求,那就像情愿呆在筏上面不愿達致對岸一樣。學術研究,決不僅僅是一種知識傳授的活動,更是一種追求智慧的活動。放棄對智慧的追求,這將導致學術研究成為一種不增值的重復生產(chǎn),知識總量雖然增加了,但是知識的價值卻不僅沒有增加,反而由于過分膨脹的知識總量的稀釋而貶值了。這種貶值的知識,頂多只能滿足個人的需要,或曰:這種"私人化"傾向無非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必強求一致。在提倡"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學術氛圍中,有什么必要去干涉他人的學術選擇呢?的確,學術研究的價值是可以因人而異的,各人對價值的理解不一樣,各人的個人需要不一樣,那么各人所選擇的學術研究傾向就不一樣。五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樣齊呢。但是你不能否認,這里畢竟有個價值評判的問題。以歷史、社會、人生等價值標準來衡定,任何文化活動的價值都不是等同的。胡適認為:"發(fā)明一個字的古義,與發(fā)現(xiàn)一顆恒星,都是一大功績"(《論國故學---答毛子水》)。這種說法貌似有理,實際上卻取消了客觀的價值標準。我認為,古典文學研究的"私人化"傾向是一種放棄社會責任感、使命感,以學術自娛的不良傾向。雖然不能說"私人化"的學術研究是一種負價值,但是其價值肯定是不大的。"私人化"的學術研究導致日益狹隘的學術視野,日益淺薄的學術素養(yǎng),日益僵化的學術思維,日益封閉的學術心理,這充其量只能造就學術性作品量的堆積,而決不能提高學術的質(zhì)量,只能是一種衰弱的學術。
本文旨在正本清源,所以不免危言聳聽。這就像禪宗的"棒喝"一樣,先沒頭沒腦地打一棒,不敢寄希望于"頓悟",聊以為"漸悟"的開端而已。祈請各方圣明,不吝以我為的,振以黃鐘大呂,啟我愚蒙,也啟學界愚蒙。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責任編輯:張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