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新政在改革政治學

編者按：

本刊于1999年第一期“中國社會思想的世紀末分化”專欄標題下發(fā)表的王暉、任劍濤兩篇長文，以助讀者了解知識界，

圍繞自由主義問題所展開的思想論爭，這場論爭與其說是兩極化的真實狀貌，本刊在這里再推出一組分別為“保守主義”

（蕭功秦）、“民主主義”（王小東）、“第三條道路”（秦暉）的代表性言論，供讀者比較與研析。

幾個星期以前，在復旦大學的校園系列學術講座作一次演講。題目是“從改革的政治學的角度看清末新政”。

我演講的主要內容是，清末新政是近代以來中國最重要的改革運動，但過去沒有受到學術界足夠的重視。如果我們拋棄成見，從改革的政治學角度，來認識這場新政中的矛盾、改革戰(zhàn)略選擇中的兩難性問題以及政治沖突、，那么我們一定會從中找到對當下中國的改革同樣具有啟示性的東西。

我還進而談到，中國當下的改革與清末新政盡管存在著許多不可比的因素，例如，時代不同，國際環(huán)境不同，社會性質不同，改革的前提不同，改革的起點不同，但我們仍然可以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具有一些同構性的方面，例如，西方示范效應的作用，以西方工業(yè)文明作為效仿的對象與目標模式，中央集權通過政令來推行變革的自上而下模式，中央與地方關系，中外文化的強烈反差引起的危機感或心理壓力，改革過程中的權威合法性流失問題，集權與分權的矛盾與選擇，經(jīng)濟發(fā)展與社會多元化對改革執(zhí)政者的壓力等等。這種自上而下的改革的同構性使我們有可能通過對清末新政的研究，獲得對理解當下中國改革中類似問題的啟示。

接下來我還進而介紹了我在清末新政研究中發(fā)現(xiàn)的以下一些問題或轉型中的基本矛盾：首先，在權威危機的沉重壓力下，統(tǒng)治者往往會通過加大改革幅度與加快改革速度的“良好表現(xiàn)”來爭取民心，另一方面，正由于統(tǒng)治者陷入權威危機，因而也就無力駕馭這種大幅度的急劇改革。其結果又進一步引起人們的不滿，于是統(tǒng)治者又會進一步飲鴆止渴地再次加大改革速度，其結果更無法駕馭改革，導致的整合危機更嚴重，于是陷入惡性循環(huán)。清末新政的整個過程就是如此。

清末新政中的另一個發(fā)人深思的問題是“急診室悖論”與改革中的兩難選擇問題。在是不是應該籌備立憲時，危機的壓力又會進一步使決策層出現(xiàn)兩難局面，形成兩種不同的選擇。例如，一種人認為，由于危機嚴重，立憲條件不成熟，立憲改革應該緩行。另一種意見則相反，認定正因為危機嚴重，所以必須加快立憲才能擺脫危機。前一意見以條件不足為出發(fā)點，構成改革中的保守派與穩(wěn)健派，后一種意見以危機壓力下激進改革的必要性為出發(fā)點，從而構成改革中的激進派。這種情況如同面對急診室中的危重病人，在醫(yī)生中出現(xiàn)保守療法派與激進療法派一樣。其實這是一種兩難選擇。

第三，對西方立憲政治的文化誤讀，把西方立憲單純視為解決中國問題的方便工具，而沒有意識到西方制度是歷史上長期演變過來的，而且受到經(jīng)濟、社會、政治與文化、民俗等因素的支持，才得以產(chǎn)生效能。由于中國并不存在這些社會因素的支持，簡單地移植西方制度只能導致更為嚴重的“舊者已亡，新者未立”的失范。這種文化誤讀可以說是自清末以來一百年中的中國人在不同時代都會重復犯的錯誤。一直到現(xiàn)在，中國人對西方民主議會制的理解仍然沒有擺脫這種“制度工具論”。

最后，我從保路運動這一個案分析中指出，權威合法性已經(jīng)大量流失的政府，即使推行的國策是基本正確的，合理的，由于缺乏權威與駕馭改革的能力，也會遭到利益集團的反抗而使改革失敗。清末推行鐵路筑路權收歸國有的政策總體上是合理的，卻因地方勢力與革命派相結合而引發(fā)不滿現(xiàn)實的民眾的共同抵制，最后導致清朝的崩潰。這一實例足以給人深思。

我還進一步談到，如何從清末改革與當下改革的研究中提煉出一些核心概念，例如，轉型期失范、權威合法性資源的流失與增值、急診室悖論、制度工具論等等，都可以考慮來充實改革的政治學的理論范式。

“實效”合法性與政治改革的條件

講演結束后，出乎我的意料，不少同學圍上來與我討論問題，思想上的自由交流居然在演講的“正劇”結束之后，才得以真正開始。

一位同學首先問，中國當下改革過程中是否存在著與清末新政中類似的權威流失問題。

我回答，至少就我個人的研究而言，中國二十年經(jīng)濟改革使國力增強，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與城市化的程度的提高，這種實效對執(zhí)政者權威合法性的增加，大于改革中出現(xiàn)的腐敗與其他各種消極現(xiàn)象帶來的權威流失，總體上說來，中國當政者現(xiàn)在的權威與1976年時的權威相比，出現(xiàn)了增值。在改革條件下，“實效”合法性是權威合法性基本來源之一，這一點馬克斯·韋伯當年提出權威合法性的三種形式時沒有提到，其實研究發(fā)展中國家的政治中心的權威合法性時，這種“實效合法性”的概念具有獨立意義。正因為“實效”是一個不斷變化的量，一個政府可能因為其施政的實效而提高了它在國人中的威望，反之亦然，此外，改革中的政府的權威還會受到各種新的挑戰(zhàn)，改革中的權威資源處于不斷變動之中。主持改革的政治中心因此不能掉以輕心。

第二位同學問，清末新政中的政治改革與經(jīng)濟改革的關系如何?政治體制改革與經(jīng)濟改革的關系哪一個方面超前一些更好?

我回答，政治體制改革超前與滯后都會導致嚴重的后果。我個人認為，清末改革的失敗與戈爾巴喬夫在前蘇聯(lián)的改革一樣，都是屬于政治超前型。實際上，從現(xiàn)在來看，當時的立憲改革由于日俄戰(zhàn)爭的影響而提前發(fā)起，確實是過于超前了，如果當時仍然采取戊戌變法時的開明專制主義模式，而不是君主立憲模式也許更穩(wěn)妥些。立憲改革使地方諮議局與中央的資政院把中央的權力與省政府的權力提前給挖走了。使中央處處受到地方勢力與既得利益集團的抑制，以致于即使中央的政令是正確的也無法推行。更嚴重的問題還在于，籌備立憲的改革，使各種請愿運動與立憲活動合法化，從而提前地把人們壓抑多年的各種政治訴求在短時間內釋放出來，這些政治要求從長遠來說，無疑都是合理的，然而在改革伊始階段，又是無法實現(xiàn)的。轉型期的政府根本不可能同時滿足這些超越條件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與文化訴求，這反過來又進一步引起不同階層的政治挫折感的疊加，并形成反政府的同盟，保路運動中地方主義派、民族主義者、同盟會的革命派、商辦鐵路公司的既得利益者、受攤派之苦的農(nóng)民、激進的立憲派，這些五花八門的不同階層與利益集團，居然在反對路權國有這個基本正確的國策的過程中，形成一種反政府的神圣同盟，實在是一個生動鮮明的典型例子。

清末新政由于超前的政治改革而失敗，其實戈爾巴喬夫改革也是如此。我最近讀了戈爾巴喬夫秘書寫的一本書，才了解到戈爾巴喬夫此人其實并沒有什么水平。由于前任領導身體太差，如走馬燈似的相繼病逝，由于這種官僚體

制的“減法原則”，戈爾巴喬夫才驟然得位，直到1986年，他還不知道市場經(jīng)濟是怎么一回事。戈氏的形象之英俊大大地掩蓋了他面對復雜改革問題時的無能。

至于一個轉型期社會什么時候可以進行政治體制改革的問題，涉及的因素相當復雜，我主張是步步為營，而不是一步到位，用我的話來說，應該是“走小步，走慢步，不停步”。這樣就既能防止風險又能給人以希望與盼頭。

另外我還認為，可以根據(jù)社會各階層對政治中心的認同程度，作為政治改革條件是否成熟的重要依據(jù)。如果社會階層政治上互相對峙，態(tài)度兩極分化，此時搞任何民主改革都會使各種集聚的矛盾由于獲得“公開性”而顯性化與激化，其結果由于政府無法解決這些積累的矛盾而進一步引發(fā)人們的挫折感，于是矛頭全部指向政府，這就如同火上加油。我個人認為，與十年以前相比，中國兩極化程度實際上已經(jīng)有相當程度的下降。知識分子中的溫和思想日益成為主流。應該說，政治體制改革的條件將會越來越成熟。

何謂“新權威主義”與“新保守主義”

有一個同學要求我用最簡潔的語言來表述一下什么是“新權威主義”。

我的回答是，新權威主義指的是在后發(fā)展國家中出現(xiàn)的一個溫和漸進的改革觀，它認為從傳統(tǒng)的舊體制轉變?yōu)槊裰黧w制，需要經(jīng)過一個開明導向的新權威階段，它認為，只有這種具有市場經(jīng)濟導向的穩(wěn)定的權威存在，才有可能保持政治穩(wěn)定，只有政治穩(wěn)定，才能導致經(jīng)濟開放與繁榮，只要市場經(jīng)濟能發(fā)展起來，就會導致社會的分殊化與利益集團的多元化，而只有社會多元化，才會進而導致文化價值觀的契約化意識與寬容精神，而所有上述這一些因素的結合，才會使具有中國民族特色的民主政治有了社會、經(jīng)濟、政治與文化的支持條件。一言以蔽之，新權威——政治穩(wěn)定——經(jīng)濟發(fā)展——社會多元化——約定俗成的契約意識——民主政治，這種發(fā)展模式可以引向真正成熟的民主社會的來臨，而自清末新政以來，中國的民主觀基本上是屬于那種“把民主制度視為解決問題的工具”的觀念范疇。只有經(jīng)濟分化引起的社會分殊化這種內源性的發(fā)展模式，才能使中國真正進入民主社會。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新權威主義指的是那種具有現(xiàn)代化導向的，作為第三世界國家早期議會主義的反向運動而出現(xiàn)的開明權威主義。

這時，一位同學進而問我，印尼蘇哈托政權是一種新權威主義政體，但它卻把印尼引向了現(xiàn)在的一片亂局，對此你如何解釋新權威主義的實效性?

我的回答是，新權威主義是一種政治發(fā)展理論，是一條理論上的“理想曲線”，至于現(xiàn)實中的某一權威政府在多大程度上符合這條理論曲線，那是另一回事。我們不能因為為了維護新權威主義的理論，而非要充當現(xiàn)實中的任何權威政治的辯護士。另外，我們也不能因為現(xiàn)實中的某一權威政治強人的失誤或失敗，反過來否定新權威主義理論這一“理想曲線”的意義。關于這一點，正如我們不能因為新政失敗了，就得出結論說，一切改革都會失敗，只有革命才解決問題。

于是話題又轉到我的政治觀點，一位同學問我，你的新權威主義與新保守主義思想是如何形成的，并問我現(xiàn)在是否還自認為是一個新權威主義者和新保守主義者。

我說，我的改革政治觀是在研究近代改革史的過程中逐漸形成的。我發(fā)現(xiàn)，自從甲午戰(zhàn)爭以來，在強烈的危機感的壓力下，中國的政治精英不斷地走向激進，而每一次激進主義選擇的失敗，又會有更激進的政治選擇在下一輪變革中占上風。

戊戌變法的失敗，在于按當時的條件來說過于激進了，一個受焦慮感支配的皇帝在一百天里發(fā)布了三百多道有關改革的政策，而根本不考慮社會與政府官員的承受能力，結果導致變法過程的溫和派、有條件地支持改革的既得利益者與反對改革的頑固派結合到一起來反對康梁這些激進派的變法。

清末新政中的激進的立憲派取得了對溫和的立憲派與保守派的話語優(yōu)勢，并成為支配各階層思想的主流，最后導致清政府的崩潰與解體。辛亥革命選擇的西化的議會民主制，而且是內閣制這種極端分權型的政府模式，導致完全無序的、不講游戲規(guī)則的多黨競爭，其結果一直演變?yōu)楸毖筌婇y混戰(zhàn)，此后整個社會在制度上陷入“舊者已亡，新者未立，悵悵無歸”的失范狀態(tài)。此后，社會在失范狀態(tài)下的兩極分化，又使文化上無所歸依的知識分子產(chǎn)生強烈的文化地獄感，這種心態(tài)是產(chǎn)生形形色色烏托邦的溫床。

這種激進化的變革趨勢并沒有到此結束，人們可以看到文化大革命中的極端左派又把徹底砸爛一個舊世界，重建一個完全烏托邦的平均主義的新世界作為政治目標。到了八十年代中后期，一種激進西化的自由主義思潮又在知識分子中取得了優(yōu)勢地位，凡此種種，不能不使我深切地反思激進主義政治的原因，研究政治浪漫主義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影響，思考中國為什么會陷入激進主義的惡性循環(huán)而元以自拔。正是在這種背景上，我才通過對嚴復思想的研究，并在這一研究的基礎上形成我的新保守主義改革觀。在我看來，通過百年的反思，我最想對人們說的一句話是，激進主義很壯美，很浪漫，但讓我們還是與政治浪漫主義告別吧。

一位同學此時又問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他說，在西方，保守主義保的是原來已經(jīng)具有的東西，如市民社會的傳統(tǒng)、自由主義的價值、經(jīng)濟上的自主組織，等等，那么，你作為一個中國的新保守主義者，你要以什么作為保守主義的基礎?

可以說，這是一個高水平的相當深刻的問題，是一個值得思想者感謝的好問題。我把近年來一直思考的一些想法，包括我在我的論文集中的一些觀點，向同學們作了這樣的介紹：

與西方社會不同，中國近百年一直是處于不斷變動、改革與革命之中，中國自本世紀初的新政以后，極端的、以保守舊事物為己任的國粹主義的保守派已經(jīng)極少，至少在政治生活中已經(jīng)不起重要作用了，五四以后的中國的新保守主義，就其根本意義而言，只是一種對激進主義的批判態(tài)度，是一種在根本上承認變動與改革的必要性的漸進主義。它與傳統(tǒng)國粹派相比，雖然也對傳統(tǒng)文化抱有一種溫情，但決不是無條件地保守舊物，而是把“舊物”或傳統(tǒng)視為承載新事物的工具，換言之，新保守主義主要是在工具意義上，從承載體的功能意義上，來理解傳統(tǒng)的價值與意義的。

最能表達中國近現(xiàn)代以來的新保守主義思想的一句話，是嚴復說的“非新無以為進，非舊無以為守”，這個“守”字實在精彩之極，它如同一首詩中的詩眼一樣重要。嚴復要說的意思實際上是，只有當“舊物”成為承受新事物的載體時，外來的新事物才能在這個民族的文化生態(tài)條件下生根。“舊物”乃是守護“新物”之基礎。如果把一切舊物當作不合時宜的東西廢棄，其結果就如同一個民族賴以生存的防護林帶被砍光了一樣，什么風都可以勢如破竹地、毫無阻擋地吹入，結果什么也沒有留下來，除了留下一片水土流失的沙土。

什么是新保守主義?用我的話來定義，那

就是在反對激進主義的基礎上形成的，作為激進主義與政治浪漫主義的反向運動而出現(xiàn)的漸進主義變革觀。它主張在保持現(xiàn)存秩序的歷史連續(xù)性的基礎上，通過循序漸進、步步為營、緩進待機的方式，以實現(xiàn)從傳統(tǒng)舊體制向具有現(xiàn)代文明與民主的社會進步。而新權威主義則可

當下知識分子三大思潮之爭

話題轉向中國當下知識分子中的新思潮。有位同學問，你作為一個新保守主義者，對當下知識分子中的自由主義與新左派之爭有什么看法?

我說中國當下存在著三種思潮鼎立的局面。它們是自由主義、新保守主義與新左派。八十年代末，新保守主義以新權威主義的面目，與自由派之間有過一場社會大論戰(zhàn)。目前在自由主義與新左派之間存在著一場新論戰(zhàn)，新保守主義基本上站在自由派一邊。

就我的看法而言，自由主義最大的貢獻在于它對權力腐敗所持的特有的敏感與批判態(tài)度，而在一個民族的社會轉型時期，腐敗又比過去有了更多的機會與溫床，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自由主義有其歷史合理性與存在的權利。但自近代以來，自由主義在中國的最大的問題在于，它缺乏中國社會的內部的載體，在西方，自由主義對個人價值的強調，是以中產(chǎn)階級與市民社會自身的自由為基礎的，是以成熟的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形成的契約交換關系，以自主利益的存在為基礎的，而在中國，自由主義則是在西方自由主義的示范作用下，由對專制獨斷的批判，對集體壓抑個人的后果的反思而引發(fā)的。這種缺乏根基的狀態(tài)使中國的某些自由主義者在判斷中國問題時，往往不自覺地失去分寸感，有的人往往會不自覺地把自由主義的理念與價值變成洋教條而不自知。

眾所周知，自由主義存在著英美傳統(tǒng)與法國傳統(tǒng)，前者以市民社會中的契約關系與經(jīng)驗為基礎，后者以泛道德主義的人權解放原則與斗爭理念為基礎。在中國，后一種自由主義特別具有吸引力，這種解放式的自由主義，對受文化專制之苦的中國知識分子特別具有吸引力。它在中國很容易在危機時期轉向激進主義，變?yōu)橐晕鞣侥Ｊ絹斫鉀Q中國問題的一廂情愿。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新保守主義是抵制自由主義走向激進化的一種制約力量。當然，自由主義在近十年來已經(jīng)發(fā)生相當大的變化。一種務實的、溫和的反對激進主義的態(tài)度在自由主義內部中已經(jīng)越來越取得優(yōu)勢。自由主義者本身已經(jīng)在批判法國盧梭式的激進主義，事實上，溫和的自由主義與新保守主義之間在現(xiàn)階段已經(jīng)沒有很大的分歧，兩者可以說由于彼此接近而基本合流，尤其在看待新左派的問題上，雙方觀點是比較一致的。

新左派對于多數(shù)同學來說是一個新名詞，有同學要我談談當下中國知識分子對新左派的看法。

我認為，新左派是社會分化過程中自然出現(xiàn)的一種思潮。新左派人士對公平分配的強調，以及對弱勢群體的同情，使他們走向對左翼的平均社會主義的肯定。他們斷言，現(xiàn)代化過程中出現(xiàn)了市場經(jīng)濟導致的兩極分化，由于一般民眾缺乏在商品市場交換中可作憑藉的資源，這就使他們成為失利者并導致社會不公平。在他們眼中，無論是自由派、還是新保守主義者，都似乎成了導致兩極分化的現(xiàn)存秩序的維護者，而普羅大眾則成為犧牲者。他們正以此來與自由派爭奪話語權力。

當下出現(xiàn)的新左派中許多都是我過去的朋友，他們都受過相當良好的教育，有不少還在美國得到博士學位。從學理資源上劃分，他們大概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從事經(jīng)濟學的，他們從左翼的依附性發(fā)展的經(jīng)濟學中取得理論資源。另一類是研究文學的，他們主要從西方后殖民主義文學理論中取得理論資源。這些新左派人士確實相當敏銳地看到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些不公正現(xiàn)象。他們反對自由派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擔心自由派強調個人私有財產(chǎn)的神圣性時，會忽視當下中國財富分配過程中實際的不公平，他們指出，在今日中國，對私有財產(chǎn)的辯護正是為這種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不公平提供理論上的合法性。不同意新左派理念的人有必要理解新左派的這一論點。因為這有助于認識歷史上一切左派思潮在剛出現(xiàn)時的心態(tài)背景。(這里指的是其起源階段，而不是其左派思潮的異化階段。例如，“文革”時的極左派從思想史角度來分析，乃是激進左派的異化形態(tài)，與此完全無關。)

然而，新左派把賬算到自由派身上也是不公正的。因為自由派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也是反對這種由于權錢交易而形成的社會不公正的。自由派主張的私有財產(chǎn)神圣，指的是合法所得。換言之，目前的分配不公，與其說是市場經(jīng)濟本身造成的，不如說是發(fā)展過程中的“軟政權化”與“分利集團化”這樣一些可以被稱之為“后發(fā)展綜合癥”的一種表現(xiàn)。用反資本主義的西方后殖民主義話語來批判中國目前的改革中的脫序現(xiàn)象，實際上是找錯了靶子。

在目前的三大思潮中，我認為，新左派最大的問題是，他們提出的解決問題的方案與方向，是不切實際的。左的激進主義已經(jīng)被百年的歷史證明是一種失敗，中國人決不會選擇回到左的道路上去。新左派不會在國人中，在知識分子中找到多少知音。他們自以為為中國下層百姓請命，但中國老百姓并沒有因噎廢食地認為，由于中國在現(xiàn)代化過程中出現(xiàn)了腐敗、下崗失業(yè)，而應該拒絕改革開放，重新回到平均主義時代去。他們只是對競爭過程中缺乏法制與無序化表示了不滿，如果要像某些新左派那樣，為了公正而根本拒絕走市場化的道路，那無疑是南轅北轍。

在評價新左派時，我們可以指出它的兩個基本謬誤。

首先是文化浪漫主義。即以審美的浪漫體驗來解讀歷史，并以這種浪漫化的理念來作為重建社會公正的方案。這里的文化浪漫主義，指的是主體的向外擴張，即主體把一種與現(xiàn)實中的弊端相反的價值，例如與現(xiàn)實中的不公正相反的“均富”、“公平分配”這樣的價值，不自覺地投射到、附麗到某一外界對象上去，通過這種審美的愿望投射來宣泄對現(xiàn)實的不滿，并寄托自己在現(xiàn)實中未遂的理想，并由此而達到一種心理上的“審美的升華”。毛澤東的“文化大革命”、人民公社制度、鞍鋼憲法、群眾大批判與群眾專制，于是都成為這些并沒有親自參加過“文革”的新左派寄托、宣泄他們對當下社會不公正的不滿情緒的審美對象。

新左派的第二個謬誤是他們的完美主義。這里的完美主義者(Perfectionist)指的是那種除了至善至美以外，什么東西都不能使之感到滿意的人們。經(jīng)驗世界的事物都是以并不十全十美為其特征的，而他們心目中的完美事物，其實并不是來自經(jīng)驗，而是來自被他們認為是更為真實、更為本質的“第一原則”，這種“第一原理”則源于他們的頭腦中的道德理想。當他們以這種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存在的東西來作為參照點，來觀照現(xiàn)實、評價現(xiàn)實時，他們就會情不自禁地要以某種先驗的、理性設計的社會工程藍圖來重建一個新世界。應該認識到，公平是人類可以漸進地實現(xiàn)的理想，是一個人們可以努力逼近的目標，但決不可能根據(jù)一種“公平”的道德觀演繹出的“第一原理”來構建一個社會。

更具體地說，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會意識到，市場經(jīng)濟與世界上任何事物一樣，都是不完美的。它在發(fā)展過程中，尤其是在發(fā)展初期會導致貧富分化。這種分化是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過程中不得不支付的代價，人們可以在其發(fā)展中，通過法制建設，通過漸進的改革來盡可能地避免市場經(jīng)濟造成的過度的兩極分化的禍害，而左派的完美主義者則相信，有一種人為設計的“完美”的平均主義社會模式可以取代“不完美”的市場經(jīng)濟模式。這樣，他們實際上就是拋棄了人類的集體經(jīng)驗，以理想主義來代替現(xiàn)實了。

主張新左派立場的朋友其實都是相當有道德感的。他們對弱者的同情，他們的正義感與道德上的真誠有時表現(xiàn)得比自由派還更強烈。但是，新左派的泛道德主義政治觀一旦用于實踐，其結果可能會更糟。我特別擔心的是，一些新左派有著走向左的激進化的趨勢。尤其在內部因素與某些國際事件之間的互動過程中，特別容易引發(fā)新左派激起極端民族主義情緒，他們會與傳統(tǒng)的左的意識形態(tài)相結合，以國家主義的方式來取得話語霸權。事實上，海外有些新左派實際上更接近于國家主義，把民粹主義、民族主義與強權意識結合到一起來了。

當然，我相信多數(shù)新左人士并沒有走到這樣的極端。而且，我還必須說明的是，從思想多元化的角度來看，新左派作為一種批判力量，如果不是走得太遠，他們對市場競爭造成的無序化與兩極分化，可能起到一種制衡作用，并顯示出某些合理性。新左派在強調社會公平的理念與價值方面，在研究如何發(fā)掘傳統(tǒng)社會主義體制內部原有的思想資源與政治遺產(chǎn)的合理性方面，仍然有著積極的意義。最近一位朋友相當公允地提出這樣的警告：如果人們只強調市場效率而完全忽視社會公平，最終的結果一定是“引狼入室”，使“左的主義”取得道德話語上的霸權，“左”就會在自由的舞臺上“高舉著公正大旗而崛起，并用強有力的‘有形之手去重新控制社會。那時效率就會自嘗苦果，且一定要加倍地償還對公平所欠的陳債?！比藗儾粦鲆?，歷史上社會常常就是以這種方式從一個端點走向另一個端點的。

一位同學又問，在這場思想論爭中，你作為新保守主義者采取什么態(tài)度?

我的看法是，新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的最大共同點是，它們具有市場經(jīng)濟與民主政治的共同的導向性，最大的區(qū)別則在于前者反對后者的“制度決定論”，而主張權威杠桿對于推進現(xiàn)代化的作用，尤其當西化模式的激進自由主義成為知識分子中的主流思潮時，新保守主義就會強調現(xiàn)存的權威秩序的歷史連續(xù)性與穩(wěn)定性，對于保證經(jīng)濟轉向的“軟著陸”是不可缺少的。新保守主義的最大貢獻在于它的務實的現(xiàn)實主義態(tài)度，以及對一切政治浪漫主義與激進主義思潮的反對態(tài)度。當新左派重新以左的方式來挑戰(zhàn)改革的基本方向時，新保守主義與溫和的自由主義會形成聯(lián)合。

在一個正常的社會中，新保守主義可以作為一種對激進主義的制約力量而存在。但新保守主義的理念也有其不足之處，即它自身缺乏對權威腐敗進行獨立批判的核心價值。這時它往往會顯得力不從心，甚至無能為力，在這種情況下，它往往會與自由主義結盟，借助于自由主義的一些理念與價值來對腐敗的權威政治進行批判。

我個人就正在經(jīng)歷這樣的過程。最近一兩年來我發(fā)表的一些批判權力腐敗的文章，使不少人以為我一變而為自由派了。更有意思的是，一位自以為很了解我的自由派朋友，居然認定我的向自由派“靠近”是由于我去了一次美國。其實這真是把我看成小孩了。在此以前，我也去過歐洲一些國家，怎么沒有變成自由派?實際上原因主要有兩個方面，首先是，當新保守主義為了批判權力腐敗而訴之于對權力的社會監(jiān)督時，往往需要從自由主義話語中尋求支持，這樣做之所以可能，乃是因為新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從終極目標上是一致的。其次，更重要的還是，當下中國的自由派已經(jīng)放棄了激進主義，變得更為務實、溫和與重視民主的社會基礎與經(jīng)濟基礎。這就使新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之間事實上已經(jīng)沒有多少區(qū)別。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新保守主義失去了其獨立存在的意義，如果自由主義在某種危機心態(tài)的驅動下走向激進化，新保守主義者又會與自由主義分道揚鑣，就會像以維護正常秩序為己任的警犬一樣，重新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作者補記]寫到這里，我想寫一段與同學們交談時沒有說到的一個看法，即自由派、新左派與新保守主義這三種思潮均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他們與當下中國政治主流，均有著部分的一致性與重疊性，例如，自由派對市場經(jīng)濟的強調，對全球化與國際接軌的重視，新左派對社會主義價值與公平價值的重視與肯定，新保守主義對秩序與權威在轉型過程中的意義的重視與肯定，均各自與政治主流有其一致點。正因為如此，它們在當下可以擁有自己的合法存在的空間。如果這三者之間能夠彼此寬容，形成良性互動，未嘗不對中國的思想界的發(fā)展與進步起到積極的平衡作用。

從更深一層思考問題，三大思潮的存在，本身就是從不同角度對中國現(xiàn)代化過程中必然出現(xiàn)的兩難矛盾，對復雜變革過程中難以避免的文化悖論進行反思。我本人愿意比其他兩派表現(xiàn)出更多的寬容與理解。這也許因為新保守主義的立場比其他兩者更具現(xiàn)實主義的世俗理性，更少以某種先驗的理念與“第一原理”來思考問題，因而也更具有對不同意見的同情理解能力。相反，自由派與新左派都多少有對自己鐘愛的理念的“詩情夢幻”而往往咄咄逼人而不自知。據(jù)我所知，北京的一些新左派與自由派之間幾乎到了互不來往的地步。原因正在于他們各自有其強烈的道德優(yōu)越感，而這種優(yōu)越感實際上則源自于他們各自的“第一原則”。在思維方式上，他們多少都共享了一種同樣的黑白兩值分類的態(tài)度。

另外，我還想說的是，新保守主義在批判新左派時，有著一種自由派所沒有的特別的優(yōu)勢，那就是新保守主義從經(jīng)驗論出發(fā)，對一切以建構理性主義(constructive rationalism)面目出現(xiàn)的主義，對一切政治浪漫主義與先驗主義，無論是自由主義的先驗的第一原理，還是左派的先驗原則，均具有一種解構能力。新保守主義是對一切教義化的意識形態(tài)政治的否定，是一種務實的、從經(jīng)驗立場出發(fā)的、現(xiàn)實主義的政治態(tài)度，借用一位西哲的話來說，保守主義是一種關于如何在現(xiàn)實條件下達到“可能性”的藝術。中國當下的自由派只是在最近幾年才理解了經(jīng)驗主義的立場，他們發(fā)軔之初則是崇尚自由主義的先驗原則的，因而他們可能對同樣具有先驗論立場的左派對手的致命弱點體會不深。關于新保守主義對政治中的先驗主義立場的批判，可以參看我寫的載于《蕭功秦集》中的《嚴復悖論與近代新保守主義的變革觀》與《“自然公理診”與現(xiàn)代激進思想》這兩篇文章。

蕭功秦，學者，現(xiàn)居上海。主要著作有《儒家文化的困境》、《危機中的變革：清末現(xiàn)代化中的激進與保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