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望1919年的星空,我止不住地捫心自問:究竟是誰用擎天巨擘,直接發(fā)動了這場席卷全國、震撼世界的五四運動?當時的大本營為何不在清華而在北大呢?中國思想界的精神領袖們,各自的歷史功績又該如何評價呢?
一
1919年春,梁啟超以一紙電文,告急于他的四萬萬同胞:對德國事,聞將以青島直接交還,因日使力爭,結果英、法為動。吾若認此,不啻加繩自縛。請警告政府及國民嚴責各全權,萬勿署名,以示決心。
外交危急!國事危急!!民族危急!!!徐世昌大總統(tǒng)的特聘顧問、北京政府外交委員會事務長林長民先生,也在《晨報》上發(fā)表了《外交警報敬告國人》,沉痛宣告:膠州亡矣,山東亡矣,國不國矣!……此噩耗,前兩日,仆即聞之。
于是,身為外交委員會委員長的汪大燮,緊急召集林長民、蔡元培等名流商量對策。4月30日,英、美、法三巨頭就山東問題達成協(xié)議,決定將德國權力移交日本。梁啟超深表憤慨,立即將有關事實公諸報端,美國輿論大嘩。上議院為此展開論戰(zhàn),甚至揚言與日本宣戰(zhàn)也在所不惜。威爾遜特為此事趕回了華盛頓,親自向議會作解釋才算通過。梁啟超見此計不成,又在各國政要及新聞界著名人士的宴會上,即席發(fā)表演講,激憤地警告出賣公理的列強們:“若有別一國要承襲德國人在山東侵略主義的遺產(chǎn),就是為世界第二次大戰(zhàn)之媒,就是和平公敵!”這一天是5月1日,這些平時溫文儒雅的名宿,聽說陸征祥已電請北京政府同意在和約上簽字,竟群情激奮地揮舞起老拳,當即以國民外交協(xié)會名義致電陸征祥:公果敢簽者,請公不必生還!蔡元培對北京政府已完全絕望,他覺得再開這種會已毫無意義。就緩緩地起立,堅毅地說:“我要先回北大了,現(xiàn)在挽救危局的唯一希望,只有靠學生了。”校園里已是另一種景象,當初曾到美國使館前高呼“威爾遜總統(tǒng)萬歲”的學生們,又開始高聲諷刺威爾遜。蔡元培見到陳獨秀時,這位當初稱威爾遜可算世界上第一個好人的老兄,也在痛斥這位光講空話的“威大炮”了。兩人避開敏感的話題,陳獨秀表示要在《每周評論》上專做火藥味很濃的鼓動文章,配合挽救危局的愛國行動。
第二天,蔡元培在北京大學飯廳召開了各位班長和學生代表會議。新潮社、《國民月刊》社的骨干也都來了,約一百多號人。蔡元培悲哀地望著學生們,嗓音嘶啞地說:“同學們!我不得不沉痛宣布———我們的國家眼看要亡了!我國的軍閥政府,用出賣我們的主權換來的槍炮,武裝了各自的軍隊,對外卻不敢保護自己的國土和人民。而對內呢,卻內戰(zhàn)不息,寸土不讓。最近的南北和議,就是個南北軍閥分贓,縮小了的‘凡爾賽會議’。同學們,國家存亡的關鍵時刻終于到了,我不得不吁請大家放下書本,用各自的方法行動起來!大家知道我平時不太主張學生上街游行,因為學生的天職是為國求學??墒墙裉?,我們的當權者已利令智昏,絕意孤行了。這個世道實在太黑暗了,拯救國家的希望,干涉政治的責任,也只好落在青年學生身上了。要靠我們發(fā)揚自古以來‘伏闕上書’的真精神,去喚醒民眾和輿論,以強大的壓力阻止政府簽約了。同學們!你們理解我嗎?作為一名北京大學的校長,要逼自己對學生說出這些話,內心是多么地……悲……憤……啊……”他說到這里,眼淚嘩嘩地從雙頰滴落下來。同學們望著這位一心想教育救國的理想家,被那番不得已而發(fā)的慷慨陳詞,感動得無語凝噎。大家目送著敬愛的蔡校長走出會場后,立即商議起各種行動方案。
新潮社的傅斯年、羅家倫和國民社的許德珩、張國燾、鄧中夏、段錫朋等,很快成為這次學生運動的領導骨干。當即決定,明晚召開全校學生總動員大會,串連北京各大學學生,于5月7日國恥紀念日集體罷課示威。通電全國,呼吁工商界和市民罷市、抵制日貨等等。傅斯年、許德珩、段錫朋還給大家分了工,確保這次聲勢浩大的活動忙而不亂。
但是局勢的發(fā)展又將蔡元培逼緊了一步。外交委員會緊急會議已決定拒絕簽約。汪大燮和林長民還將致代表團拒簽電稿親自送到徐世昌手里,徐閱后就交給國務院拍發(fā)??烧l也沒有料到國務總理錢能訓,卻于5月2日密電命令代表團簽約。恰巧國務院電報處有一位林長民的同鄉(xiāng),他獲悉后連夜?jié)撝亮指?。林長民急得一夜未眠,第二天凌晨就趕到外交委員會報告,汪大燮一伙老先生雖急得七竅冒煙,團團亂轉,卻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無計可施。還虧得一位叫葉景莘的干事提醒:“北大學生不正在發(fā)動學潮嗎?何不將消息通知蔡孑民先生?!蓖舸筵七@才大夢初醒,慌忙乘馬車趕往東堂子胡同蔡宅求援。
蔡元培剛從北大回來,他今天專門召開了北大教職員會議,商議如何對待學生的愛國行動。教授們憤于北洋政府的賣國行徑,以及這幫人平時對北大的敵視,一致主張對學生的任何行動不加阻攔。李大釗和馬敘倫還揮動著手臂激動地表示,將一起上街示威,誓與學生同進退。蔡元培當即向學生代表狄福鼎講清了校方的態(tài)度。
“看來我們的行動要提前了!”蔡元培雙頰微紅,已成了一頭被激怒的老獅子。一聽完汪大燮的話,就給北大通電話。通知學生代表許德珩、傅斯年、羅家倫、段錫朋、康白情速來他家中開會。
這次會時間很短,卻作出了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重大決策。
許德珩一聽說這個晴天霹靂的消息,便約集《國民雜志社》的各校學生代表,先在西齋飯廳開了個緊急會議。北京高等工業(yè)專科學校的代表夏秀峰,當場咬破手指,寫下血書:“拼死一搏!”大家激動得眼里快冒出火花來了。
讓歷史永遠記住這個難忘的夜晚吧,二十世紀中國最偉大的思想啟蒙運動,就是從這里拉開了動人魂魄的帷幕。
5月3日晚上的北大法科講堂,莊嚴、肅穆。全校一千多位學生靜靜地集隊涌入會場,北京十二所中等以上學校,也派出了他們的代表。大會于七時正準時開始,由北大法科學生廖書倉任臨時主席,文科學生黃日葵、孟壽椿做記錄。大會先請《京報》主筆、北大新聞學研究會導師邵飄萍報告巴黎和會山東問題交涉失敗的經(jīng)過情況。邵飄萍已于頭一年10月在南城珠巢街獨立創(chuàng)辦了這份報紙,了卻了多年心愿。還在《京報》創(chuàng)辦當天,在編輯部提筆揮寫了“鐵肩辣手”四個大字,以此自勉。今天,見他沉痛而激昂地向與會者大聲疾呼道:“同學們!現(xiàn)在民族危機系于一發(fā),如果我們再緘默等待,中華民族就無從挽救而只有淪亡了。北大是全國的最高學府,應該挺身而出,把北京各校的同學全部發(fā)動起來,救亡圖存,奮起抗爭!”會場里沸騰了!緊接著上臺發(fā)言的還有張國燾、許德珩、丁肇青、謝紹敏以及外校代表夏秀峰。這些熱血青年個個義憤填膺,聲淚俱下。最令全場感動的又是那位法科學生謝紹敏,他在發(fā)言結束時當場嚙破中指,撕下衣襟,血書“還我青島”四個大字,把會場氣氛推向了悲壯激烈的高潮。大會當場推舉許德珩起草《北京學生界宣言》,羅家倫起草《北京全體學界通告》。并鼓掌通過了四項決議:一、聯(lián)合各界一致奮起力爭;二、通電巴黎專使,堅持不在和約上簽字;三、通電各省于5月7日國恥紀念日舉行愛國示威游行;四、定于明天5月4日,齊集天安門舉行學界大示威。
為了籌備這次游行示威的經(jīng)費,傅斯年帶頭,學生們排起長長的隊伍,依次將身上所帶的銀元、銅板、戒指、手表、鋼筆等錢物,紛紛擲到臺上的捐贈箱里。
當各校代表匆匆趕回去準備后,大會還在繼續(xù),同學們開始了自由發(fā)言。一位山東學生提議,要求懲治當初出賣主權,幫袁世凱簽定二十一條的交通總長曹汝霖,駐日公使章宗祥,以及那位經(jīng)手各項賣國性借款的幣制局總裁陸宗輿。會場上掌聲和歡呼聲同時爆響,表示出極端的贊成。
又有人站起來說,章宗祥這次帶著日本小老婆回國時,中國留日學生手舉白旗送喪似地跟著他,白旗丟了一車廂,把他的小老婆都給嚇哭了。我們?yōu)楹尾粚λ麄內灰瞾硪幌履?就是把白旗送到他們家里去。大家又一致同意給賣國賊送白旗了。當夜,住西齋的同學一夜沒睡,用撐蚊帳的竹竿和白床單做起了旗子。長竹竿上大旗,短竹竿上小旗子。到天亮時,幾乎每一位北大學生手里都有旗子了。
二
八十年前由蔡元培直接引發(fā)的這場愛國學生運動,已隨歲月的流逝,與當年那些叱咤風云的參與者一起,化成耀眼而又黯淡的星辰。在寒夜星空中,凸現(xiàn)出先驅者苦難的精神歷程。八十年啊!對于一個容易遺忘的民族似乎是太長了。當我們今天想重新憑吊和敘述當年那個如火如荼的故事時,發(fā)現(xiàn)它早已由于遺忘而變得撲朔迷離,呈現(xiàn)出多種復雜的闡述性?;蛘哒f是一個故事的幾種說法。也許,這就是中國的歷史。
那位風云一時最終老死國外的張國燾先生,在生前作了不同于常人的回憶。他說那天午后,學生隊伍準備向天安門出發(fā)時,蔡元培校長出來勸阻了。一位叫易克嶷的同學忍無可忍,當場向蔡校長痛陳學生的內心積憤,懇求校長不要阻攔大家。其他的多數(shù)同學則頗感不耐煩,發(fā)出了“噓”———“噓”———的吵嚷和怒罵聲??纯磿r間已到,張國燾忙擠向前去,高聲向校長說:“示威游行勢在必行,校長事先本不知道,現(xiàn)在不必再管了,請校長回辦公室去罷?!庇谑撬推渌麕孜煌瑢W連請帶推地將蔡校長擁走了。
張國燾的記述與蔡元培一貫所持的態(tài)度頗為相符,應該說有很強的可信性。再說面對當時的軍閥政府,身為大學校長的他裝裝樣子出來說幾句場面話,也未嘗不可,亦無傷大雅。
但是,蔡元培本人與多數(shù)的參與者,在事后卻作了完全不同的記述。那天他到校后,先布置總務人員為學生提供了一些寫標語的紙張。見隊伍最前列學生高舉的那條“國立北京大學”橫幅的竹竿太短,又叫學生來校長室前院子里砍了幾根大的竹子,換了上去。然后,就接到了教育總長傅增湘的電話。他告訴蔡元培,北洋政府剛召開緊急會議,商量阻止學生行動。有主張鎮(zhèn)壓的,有主張驅散的,也有主張?zhí)幚聿淘嗟模吵臭[鬧搞得錢能訓總理左右為難。而警察總監(jiān)吳炳湘和警備司令段芝貴卻各持己見,互不相讓。最后把他這位軟弱的教育總長訓斥了一頓,令其快回去阻攔。他只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電話里請老朋友幫忙,請他快召回學生,請他馬上到教育部商量善后問題。
蔡元培只冷冷地迸出一句話:“學生的愛國行動,我不忍制止。”說完,就掛斷了電話,也根本沒有去教育部。這一天,他整日沒有離開學校,也整日沒有進食。而教育部的代表和京師警察廳勤務督察長汪鴻翰等人,卻已在校門口阻攔學生隊伍。經(jīng)學生代表據(jù)理力爭,方才沖破阻攔,整隊出發(fā)。
三千多位北大和各校的學生終于在天安門廣場集會。北大學生還在金水橋南邊,樹起一面大白旗,上面寫著這樣一副挽聯(lián):賣國求榮,早知曹瞞遺種碑無字;傾心媚外,不期章余孽死有頭。這里也有一個典故,曹瞞即曹操,而章卻是宋朝大臣,當時司馬光視為禍國殃民的大奸。學生們順手拈來影射曹汝霖和章宗祥。
天安門前還堂堂正正地懸掛著謝紹敏的血書———“還我青島”!人群中的愛國情緒已到了沸點,慷慨激昂的演說聲,悲憤激烈的口號聲,回蕩在古老的京城上空。大會通過了許德珩的《北京學生界宣言》,隨后又散發(fā)了羅家倫起草的《北京全體學界通告》。愛國學生沖破了軍警的阻撓,憤怒地呼出了一個飽受創(chuàng)傷的民族威武不屈的心聲: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而不可以低頭!國亡了!同胞們起來呀!浩浩蕩蕩的游行隊伍,在一片“還我青島”、“廢除二十一條”、“懲辦賣國賊”、“誓死不承認和約”的雄壯口號聲中,奔向東交民巷的外國使館區(qū)示威。
震天動地的吼叫聲,嚇壞了故宮里的那位小皇帝,還以為又發(fā)生了什么針對他的兵變呢,慌忙派出太監(jiān)來門外窺探。而總統(tǒng)府里,徐世昌正在為剛從日本回國的章宗祥公使設宴洗塵,作陪的還有錢能訓和曹汝霖、陸宗輿等。這頓宴會吃得很不是滋味,門外不時傳來數(shù)千學生要向美、英、法使館請愿,向日本使館示威的消息。吳炳湘也跑來轉告曹、章、陸三位:“學生的怨氣很大,請諸位暫留公府,千萬不要出府回家?!倍戊魅鸬蔫F桿打手,警備司令段芝貴也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向大總統(tǒng)和國務總理傳達起“太上皇”欲開槍鎮(zhèn)壓的旨意。
錢能訓為難地說:“政府已很被動,再發(fā)生流血事件,可能會引起國際公憤,巴黎和會將全盤皆輸。”段芝貴不甘示弱地叫嚷道:“萬一他們胡鬧起來,政府不也會垮臺嗎!”徐世昌不悅地放下筷子,在房間里踱了幾步,又口氣強硬地布置道:“可以抓但不可殺,可以捕但不可傷。去吧!”見徐世昌和段祺瑞的明爭暗斗公開化了,身為段祺瑞心腹的曹、章、陸三人面子上也很尷尬。屈指算來,從當初幫助老袁簽訂二十一條,到為段祺瑞全權辦理“西原借款”,直至最后斷送山東主權,反正這些年與日本的賣國條約,全是三位親日派一手在前臺大包大攬的。見宴會已不歡而散,曹汝霖和章宗祥先到錢能訓的辦公室坐了一會。大約過了三點多鐘,他們估計外面的軍警足以保護自己,就驅車溜回曹宅去了。
那邊的游行隊伍已到了東交民巷,卻被守衛(wèi)租界的中外巡警阻攔,不許通過。見巡警們如臨大敵般早已作好了準備,怒火頓時在青年們胸中熊熊燃燒。中國人在自己的土地上竟不能自由通行,沒有賣國賊何至如此?忽然許德珩登高一呼:“到趙家樓去,找賣國賊算賬去!”憤怒的學生們立即響應,由富貴街向北,穿過長安街直奔趙家樓。曹汝霖和章宗祥的汽車早已進了前趙家胡同二號,隨后而來的還有丁士順和一位日本人中江丑吉。曹的雙親和妻妾亦在家中。當時的趙家樓并沒有樓房,它是一座東西兩進的院子。西院臨街的圍墻較高,朱紅色的大門朝南,門內迎面立著一個木影壁,這是一個中式的四合院。北屋正廳懸掛著日本天皇像,整齊地擺設著紅木和紫檀的家具。東院,院北是一座西式平房,房前有一個花壇。這座院子臨街的院墻較矮,東西兩院有一月亮門相通。
正當曹汝霖與警察在商量如何防范學生掠擾時,忽聽見院子外吼聲震天,學生隊伍已如潮水沖進了趙家樓胡同。曹汝霖一見墻頭上搖動的旗幟和擂門聲,嚇得手腳冰涼,四肢發(fā)軟,慌忙鉆進了一間又臟又亂的貯藏室里。而章宗祥則驚慌得不知往哪躲,虧得一位仆人機靈,將他拉進一間又小又黑的地下鍋爐房去了。
憤怒的學生面對林立的軍警和緊閉的大門,一邊高呼:“賣國賊曹汝霖滾出來!”一邊就擠上前去砸大門,與軍警沖突起來。還有一些學生干脆用旗桿將臨街房上的瓦捅下來,又將爛瓦狂扔進宅院。北京高師的學生匡互生,一腳踩在同學肩頭,揮拳打碎了大門旁左上角的一扇玻璃,縱身跳了進去。緊接著又從這窗口跳進五位同學。眾人一用勁,就打開了大門,人流一擁而入。先聽得一聲巨響,門內的木影壁已推倒在地。
沖進去的學生一眼看到廳中高掛的天皇像,真是怒不可遏,將它摘下摔個粉碎。有的干脆將擺設的硬木家具拋到院子里,并掄起椅腿猛砸房內的古董瓷器。一邊砸,還一邊痛罵曹賊禍國自肥。一彪人馬砸開了緊鎖著的曹氏老婆的臥房,問她人在哪里?她騙學生說到總統(tǒng)府吃飯去了。學生們就打開抽屜,搜查起信件。曹汝霖此時正藏在緊挨此房的貯藏室,外面的一切都聽得清清楚楚,以為就要破門而入了。誰知學生們突然喊了一聲,全部跑了出去。他才僥幸未被發(fā)現(xiàn),但人已嚇得失魂落魄,屁滾尿流了。這時,有的學生又穿過月亮門進了東院,將曹的父母和小老婆押了出來。見盤問不出結果,就交給了警察。又憤怒地搗毀起一輛停放在正房階前的汽車。
大約四點半光景,曹宅起火了。關于起火的原因人多嘴雜,歷來說法不一。有的說大家找不到曹汝霖,就在他臥室點燃了綠色的羅帳。有的說在汽車房里找到了一桶汽油,大家喊著,燒掉這個賊窩吧,火就燒起來了。有的說是北京高師的兩位學生,在身邊取出一只洋鐵盒,里面裝有煤油。兩人先將北房的地毯揭起,折疊在方桌上,潑上煤油,低聲說“放火”,霎時濃煙就冒起來了。還有的說放火的就是匡互生,他取出預先攜帶的火柴決定放火。段錫朋阻止他說:“這事我負不了責任”!匡互生毅然回答:“誰要你負責任!你也確實負不了責任?!苯Y果火就熊熊燒起來了。
反正不管一個故事有幾種說法,趙家樓的火確實燒起來了。而且章宗祥被濃煙嗆得受不住了,慌忙從鍋爐房里逃了出來。一見他穿著黑色西裝,學生們誤以為抓住了曹汝霖,歡呼著一擁而上將他打翻在地。聞訊而來的日本人中江丑吉拼死鉆進人群,將他連抱帶拖,竄出后門,躲到曹宅東面的一個雜貨店里。學生們哪里還肯放過他,又沖進店里抓住他的兩只腳,拖到店門口。問他是誰,他死也不敢吭聲。于是,又是一頓痛打。直打得滿臉都是血和雞蛋黃,好似剛從糞缸里爬出來一樣。那位拼命護衛(wèi)他的日本人,也逃不脫干系,也被學生一陣痛打,在地上哇哇地用日語求援。此時吳炳湘和步軍統(tǒng)領李長太率領大批軍警趕到,揮舞起木棍和指揮刀,才驅散了學生。
軍警立即封鎖了胡同口,捕住了還未來得及逃走的三十二名學生。消防隊隨即撲滅了曹宅的大火。東院房已全部燒光,西院也被燒得差不多了。吳炳湘派人架著渾身癱軟的曹總長及其全家,躲進了六國飯店。又把章宗祥和那位打傷的日本人,送往同仁醫(yī)院治療,才算暫時平息了一場學潮。
三
蔡元培人雖在校長室,心卻一直追隨著游行隊伍。先是聽說趙家樓起火了,大批軍警出動了,他的心也滋滋的被火焰灼烤出焦慮來。后又聽說總算沒有開槍彈壓,學生們已平安回來了,那顆生生發(fā)痛的心又釋放出歡悅??墒牵斔罱K聽說以許德珩為首的三十二位學生,已經(jīng)被送往監(jiān)獄,其中北大學生就占了二十名時,一顆超負荷的心終于迸裂出血痕,只覺得眼睛一黑,就一頭跌倒在椅子里。
待他緩過氣睜開眼睛時,便急著喚人去請來法律專家王寵惠商量對策。
如果說巴黎和會是導火線,那愛國學生的熱血就是火種,而引爆這場大火的卻是他那雙看似羸弱而并不膽怯的手。正是他在關鍵時刻將消息捅給了學生,才導致這場原定于5月7日爆發(fā)的愛國學生運動提前了。身為北大之父,一場最令人擔心的流血事件總算避免了。但一想到許德珩等學生正在軍警的淫威下飽受煎熬時,他又痛苦地低垂下腦袋。他多么想替代這些孩子去承受苦難,他知道北大和軍閥政府將從此誓不兩立。他們最仇視的其實并不是學生,而是他這位學生的總后臺。他發(fā)誓不惜身家性命,也一定要救出全部學生。
當天晚上,北大全體學生齊集法科大禮堂,商討營救方案。會場上群情激奮,議論紛紜。有主張去圍攻國務院,打警察總監(jiān),把事情干脆鬧大的。也有人主張全體赴警察廳交涉,不救出被捕同學決不回校。正在這時,蔡校長來了。他那安靜、祥和、從容的態(tài)度,立刻讓學生們鎮(zhèn)靜了下來。他沉穩(wěn)地走上講臺,用一種慣有的怡顏溫詞對大家說:“你們今天所做的事情我全知道了,我寄以相當?shù)耐??!蓖瑢W們原以為他會為縱火責怪大家,可等來的竟是這么一句話。會場上先是一愣,隨即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
蔡元培一如冷峻的雕像,臉上布滿愁容,一動不動地站著。待會場安靜下來,他又平靜地說道:“現(xiàn)在不是你們學生的問題,而是學校的問題。不只是學校的問題,而是國家的問題。我是全校之主,我自當盡營救學生之責。被捕的同學,我去保出來。關于善后處理事宜也由我辦理,你們可以散會了?!彼麆傉f到這里,發(fā)現(xiàn)大門外有幾個陌生的腦袋正朝里面窺探,知道是警察廳派來的暗探。他想起口袋里教育部剛剛送來的嚴禁學生游行集會的命令,又提高嗓音補充了一句:“還希望聽我一句話……從明天起照常上課?!彼桥聦W生節(jié)外生枝,增加營救的困難。而剛才的大會早已作出決議,從明天起,北京各大專學校一律集體罷課。政府一天不放學生,罷課就一天不結束。
他又獨自走出了會場,乘著那輛孫寶琦送的舊馬車,消失在夜幕中。
他急于去拜訪一個人。剛才他已聯(lián)絡了北京十四所高校的校長,定于第二天下午在北大開會。打算成立以他為首的“校長團”,全力營救學生。而王寵惠也從法律方面提醒他,縱火事件已授人以柄,政府萬一提交法庭審理將后患無窮。馬車終于在一片寬敞的大宅院前停了下來,他擂響了朱紅色的大門。
他要找的正是孫寶琦,這位當年清政府的駐德公使,即是促成他1907年留學德國的恩公,也是段祺瑞平時最為敬重的長者之一。
閑居在家的孫老先生,在擺滿古玩的客廳會見了這位小同鄉(xiāng)。蔡元培開門見山,請求他對段氏說明學生的舉動全出自愛國熱情,希望能盡快釋放。孫寶琦卻深表猶豫,他深知那位“參戰(zhàn)督辦”的性格,覺得這件事鬧得太大了,心里實在不想卷入這場是非。怕丟了老面子,還遭人怨恨。
蔡元培見游說無望,雙眼露出絕望的神情。因心中有氣,性格中那股書生的呆勁終于發(fā)作開來。他既不開口,也不說走,只管自己獨自一人呆坐在客廳里,人也像個木頭人傻愣著不會動了,從九點多一直坐到十二點多。老先生知道再不表態(tài),他會一直坐到天亮。終于無可奈何地哀嘆一聲,答應明天前去一試,連哄帶勸地將他送出了門。
而就在這天深夜,在北大西齋的學生宿舍里,羅家倫正激情澎湃地為《每周評論》寫稿。傍晚時他和傅斯年一回校,陳獨秀就派人將他倆叫去了箭桿胡同。他聽著兩人繪聲繪色的描述,好像自己也身臨其境了,連聲不絕地大聲叫好,又儼然以新潮社導師的口氣布置他們做這做那。還約羅家倫連夜寫一篇稿,火藥味一定要濃。羅家倫終于寫完了這篇大作,他也由此爆得了大名。因為正是他的這篇《“五四運動”的精神》,第一次在中國發(fā)明了“五四運動”這個永恒的名詞。
這天子夜,當蔡元培孤身一人乘馬車疲乏地回家時,北京城里又發(fā)生了一則新聞。雖然有關這次游行示威的消息,遭到了嚴密的檢查與封鎖,但還是有幾位學生蒙過政府的耳目,通過天津租界的一個外國機構發(fā)出一份電報。這電報就成了5月5日轟動上海各大報紙的唯一新聞稿。
當中國教育會的蔣夢麟拿到報紙時,他正在吃早餐。他剛和胡適陪杜威夫婦從杭州游覽回滬,一見北京發(fā)生了這么重大的事件,慌忙給胡適打起電話。而胡適也看見了報紙,正想找他商量呢。
這消息震動了整個上海市,當天下午,公共團體如中國教育會、商會、職業(yè)工會等紛紛致電北京政府,要求撤去三位賣國大員,無條件釋放被捕的學生領袖。整個上海就這樣焦急地等待著政府答復,但一直杳無消息。又是學生們首先不耐煩了,率先宣布罷課。各校男女學生成群結隊地上街演說,沿著南京路挨戶勸說店家罷市。各店鋪有的出于同情,有的出于懼怕,紛紛把店門關起來了。不到一個鐘頭,南京路上的所有店戶都關上大門了。
罷市風聲迅速地蔓延開來,全上海的商店都關門了。成千上萬的市民在街頭聚談觀望,交通幾乎阻塞。最好笑的是正當租界的巡警束手無策時,卻不知從哪涌來了一隊童子軍,代替巡警維持起街頭秩序并指揮交通。由剪了短發(fā)的童子軍來維持人潮洶涌的大街秩序,這在上海公共租界倒真是一件新鮮稀奇之事。中國人和外國人同樣覺得奇怪呀,為何老百姓這么樂意接受這些小孩子的指揮,而對巡捕們卻大發(fā)脾氣呢?也就在5月5日下午,北京的十四所高等學校的校長聚會于北京大學,正式打出了“校長團”的旗號。以蔡元培為首的大學校長們終于大義凜然地走上了大街,以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氣概,齊赴警察廳,找吳炳湘放人。
這位警察總監(jiān)先被這批學界領袖的氣勢震住了。校長們一致認為:學生的愛國行動實為團體行動,學校行動,所以不能讓被拘的少數(shù)學生負責,而應由各校校長負責。并表示愿以各校校長本人抵罪。如不答應條件,將率領全北京的教師集體罷教。而蔡元培更是推開眾人,一馬當先地擋在吳炳湘面前,說道:“鄙人是北大校長,愿負完全責任,愿以一人代學生向政府抵罪!”吳炳湘倒是被嚇出了一身冷汗,只得借口說這次捕人是國務院的命令。如要釋放,也非有院令不可呀,把球踢到上面去了。
校長們無奈,又集體來到教育部找傅增湘。不巧這次受氣的總長因屢遭訓斥剛提出辭呈,正好不在部里辦公。校長們又吵吵鬧鬧地趕到總統(tǒng)府和國務院,沒想到徐世昌和錢能訓都托辭拒絕會見。
但“校長團”集體請愿、保釋學生的消息已傳進了中南海,震動了北京的中外輿論。
校長們有所不知的是,那位國務總理錢能訓其實正在里面召開緊急內閣會議。自4日始,要求釋放學生的電文已雪片般從四面八方飛來北京。上海三十三所大專學校聯(lián)名表示,如再不放人,各校學生愿為后盾。而安徽省全體學生說得更絕,國恥日之前政府不放人,則全體無限期罷課。社會名流如汪大燮、林長民、王寵惠等,也聯(lián)名致函警察廳,威脅政府說,國恥紀念日即將來臨,北京學生和社會各界正醞釀召開國民大會,如釀成激變,后患將不堪設想啊!內閣緊急會議其實4日就已經(jīng)開了,只是一直沒有好的對策。軍閥們對這場學生運動真是恨之入骨,會議上關于解散北京大學,撤免蔡元培,幾乎為一致主張。那位警備司令段芝貴甚至說出“寧可十年不要學校,不可一日容此學風”的氣話。而教育總長傅增湘倒不愧為一介書生,竟敢站出來反對解散大學,為蔡元培解釋。他說:“解散大學古今中外無此先例,蔡元培在學界地位不可動搖。如貿然將其撤職,學界將由此大亂?!卞X能訓真是惱怒透頂了,大罵起傅增湘的糊涂。他刻薄地瞇細眼反問這位老翰林:“你說蔡元培做校長地位不可動搖,若蔡元培死了則又如何呢?”他怎能不怨恨這位蔡元培呢?本來他這屆內閣碰上了巴黎和會,已岌岌可危,而蔡元培又鼓動學潮給了他致命一擊。他真是老鼠鉆進了風箱,兩頭受氣。輿論和各界通電將他斥為鎮(zhèn)壓學生的劊子手,而剛才跑去向段祺瑞討主意,又白受了一場冷遇。他說看來國恥紀念日已經(jīng)逼近,鬧事的學生也只能先放了再說吧。段祺瑞卻冷冷地諷刺道:“你們如果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開槍鎮(zhèn)壓,甚至暗殺掉蔡元培,哪會造成今天的被動局面?告訴你,作為一名政治家,對付學潮只有一條對策:那就是兇、狠、快!”更讓錢能訓沮喪的是,他已聽說了段祺瑞正授意安福國會,借這次學潮來鼓動政潮,進行倒閣活動,想派安福系頭子王揖唐出面重新組閣了。他終于惡狠狠地在心里咒了句:“學潮!學潮,可鄙的學潮!你們每鬧一次,就要倒臺一屆內閣!”北京的全體學生又進一步發(fā)動了攻勢,他們于5月6日,宣布成立了“北京中等以上學校學生聯(lián)合會”,簡稱學聯(lián)。并將總部設在馬神廟的北大二院,還在《會綱》中明確規(guī)定了:“至于全體者(即帶有普遍性的重大問題),由本會暫行委托北京大學學生干事會執(zhí)行之?!辈淘嘁娬畠商鞗]放人,又焦慮地率校長們前去教育部。這次總算碰見了辭職未成的傅增湘。校長們請求他設法營救學生,他也一口答應斡旋。并悄悄向蔡元培透露了政府已有所松動的消息。要他們快去盯住吳炳湘,但警察廳可能會提出一些交換條件,先答應了再說吧,保人要緊!蔡元培感嘆地望著這位因自己遭受連累的朋友。他想起林琴南的那位同鄉(xiāng)張元奇,曾運動少數(shù)安福系議員,聯(lián)名彈劾傅增湘,后終因不得人心沒有成功,便動情地說:“元培自來京后,幸虧遇上了你和靜生兩位總長,否則北大恐怕早已全軍覆沒了。這次學生如能釋放,元培一定辭職,再不敢驚擾大駕了?!备翟鱿嬉哺锌卣f:“弟也早已厭透了官場的空氣,也想早日歸隱書齋喲。”于是,蔡元培又率眾人連夜趕到警察廳。吳炳湘起先可能為了加大砝碼,與蔡元培爭辯甚久。最后,總算退了一步,提出了保釋被捕學生的兩個條件。條件倒還算可以接受,一是不準學生明天參加國民大會,二是各校學生明日起一律上課。
待蔡元培一行趕回北大時,已是夜里十點多鐘了。他安排諸位在校長室歇腳,先喝點茶水。接連幾日的奔波和擔驚受怕,可把校長們累垮了。但想想明天就可救出學生了,又都來了精神。蔡元培一點不敢松動,他知道學生與政府的對立情緒已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忙請人叫來羅家倫、方豪等北京學聯(lián)負責人,想說服他們答應政府的交換條件。
方豪覺得不可思議,幾天來的沖沖殺殺,他們一下成了能在全北京呼風喚雨的學生領袖,人也自然輕狂起來。他口氣很沖地說:
“這不太可能,昨天才決議罷課的,明天就要復課,我們辦不到?!绷_家倫卻挺明白地站在蔡校長一邊,說:“校長們和吳炳湘達成諒解很不容易的,再說也不能盡讓同學們關在里面受罪呀。況且這次又有放火及毆傷等重大情節(jié),我看還是聽蔡校長吧?!狈胶浪麄冇址磫枎孜恍iL:“如果我們明天復了課,他們不放人,怎么辦?”校長們說:“我們可以用生命人格擔保,再說吳炳湘也曾發(fā)過誓,‘如果復課而不放學生,我吳炳湘便是你們終身的兒子了’……”大家卟哧一笑,都為這句話感到有面子了。于是答應了明天復課。他們連夜分成五隊人馬,奔赴北京各大學校,不辭勞苦地去通知全體同學,復課了!復課了!5月7日的北大校園里,春光格外明媚。接連數(shù)日的折騰,把人的情緒都搞沒了。誰都忘記了一個事實,春天早已來了。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馬神廟老槐樹充滿生機的秀發(fā)里,春天在北河沿小燕子的尾巴里,春天在漢花園一叢叢丁香的骨朵里,春天在沙灘紅樓師生們的笑聲里。
門房老劉頭一大早就領著校役們,將紅樓文科后面的大操場,打掃得纖塵不染。不一會兒被捕的學生娃就要回娘家了,蔡校長將領著全校師生在這里開歡迎大會呢。
師生們果然早早地來了。蔡元培今天像換了一個人,剃去了山羊胡子,清瘦的臉上洋溢出抑制不住的激動。他率領大家先去搬來許多長凳子,排成一列,供開會后與獲釋同學拍照時用。見約定時間快到,又和大家列隊在紅樓文科門外等候起來。上午十時左右,各校被捕學生終于乘六輛汽車回到北京大學。雖然只分開了三天,但是這三天里獄內獄外所發(fā)生的事情,真是令人有恍如隔世之感。所以同學之間初一見面,彼此都十分激動,激動得竟一時說不出話來了,整個歡迎場面突然出現(xiàn)了靜悄悄欲語無言的局面。許德珩在范文瀾的陪同下,來到蔡校長面前。同學們因歡喜流出了眼淚,又不好意思地用手一遮,終于全部大哭了起來。蔡先生是那樣的沉毅而慈祥,他含著眼淚強作笑容,安慰大家應該高興,不要哭。話未說完,他自己也禁不住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許德珩想想這些天蔡先生四處奔走的樣子,終于也鼻子一酸,擁住這位敬愛的長者,放聲痛哭了一場。
許多年過去了,許德珩在回首往事時,已記不清蔡先生那天在歡迎會上究竟說了什么話。只記得他們不久就擁著先生走進了大操場,記住了先生那種強含眼淚勉勵大家的神情,那種慈祥而偉大的圣者風范。
也許在他和他那批親身經(jīng)歷了“五四運動”的同學心里,至死都烙著這個清晰而感人的精神印記。
四
蔡元培一回家就病倒了。連續(xù)幾天的奔波,人成了高速運轉的機器?,F(xiàn)在突然松了下來,身體就垮了。先是胃部一陣陣劇痛,又因劇痛一陣陣地干嘔。急得黃仲玉手忙腳亂,忙喚弟弟黃世暉趕去請醫(yī)生。
沈尹默又神色緊張地跑來報信了。他說湯爾和已聽說徐世昌接連下達了三道命令,一是要查辦北大校長,二是要警察廳將已釋學生再送法庭懲辦,三是整飭學風。關于查辦北大校長令,因傅增湘拒絕部署而未能發(fā)出。另外兩令估計明天就會見報了。還說安福系已決定撤換蔡元培,推出那位反對新文化的安徽孔教會會長馬其昶來做北大校長了。
沈尹默目光呆滯地睜大了那雙高度近視的眼睛,像一位巫師鼓動起如簧的長舌,謠言頓時如霧幛布滿了房間。聽說曹、章一黨已揚言要焚燒北大校舍,刺殺北大學生,還不惜以三百萬重金雇刺客暗殺蔡先生呢。蔡先生你再不能乘馬車上班了,還是改坐學校的那輛破汽車吧。還盛傳陸軍次長徐樹錚已命令部隊把大炮架在景山上,要將炮口對準北大示威呢。還有,蔡先生可要當心喲,我進門時發(fā)現(xiàn)胡同口已布有暗探了。
蔡元培靜聽著他的鼓噪,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心想他怎么會有那么多的消息哩?待沈尹默一走,他就喚來了夫人和內弟,宣布了一個重大的決策。他吃力地說:“我必須馬上辭職,并離開北京?,F(xiàn)在政府把全部仇恨都集中到北大,歸罪于我一人。學生的情緒又過于激烈,我不走,學校必然遭殃,后果將不堪想……想……象……”黃仲玉也感覺到危險的逼近,又擔心他病懨懨的身體。愁苦地說:“避一下也好,只是我分身無術。唉!不跟你去實在不放心,想陪著你兩個孩子又放不下……”她悲哀地望著先生,眼淚無聲地流了出來。
蔡元培有氣無力地說:“我先去天津小住幾天,待病好些再回杭州……”他又布置內弟,明天將校長室有關文件書籍整理一下。不能透露絲毫風聲,到夜里再設法取回來。
其實他早想離開這是非之地,只是苦于學生沒有救出不忍放手。他絕對不能再做這不自由的大學校長了,但想起兩年半來整治北大付出的心血,又哀嘆自己的生不逢時。這一夜,他囈語不斷,滿身虛汗,到天亮時人才睡去。第二天中午時,林長民先生也趕來看他了。又講起馬其昶可能要來的消息,蔡元培已恨不能立刻離京,否則自己和整個北大都將丟盡了面子。
待客人一走,他就伏案給徐世昌和傅增湘寫了一份辭呈。想想又怕北大師生誤會,引起激變,干脆再扶病寫了一份《辭北大校長職出京啟事》。然后,叫來極親密的總務處職員段子均,向他透露了整個計劃。并請他去辦好第二天早晨五點半去天津的火車票,由他陪同悄然離京。
第二天一早,總統(tǒng)府和教育部分別收到了蔡元培的《辭北大校長職呈》。傅增湘大驚,急忙趕去懇求徐世昌挽留。徐世昌卻看著辭呈冷笑道:“鶴卿倒還算識相,否則真令我為難了。拿去見報吧?!毙焓啦f完,又冷冷瞪了一眼這位老給他惹是生非的總長,不悅地下了逐客令。
天津的《益世報》搶先刊登了這份辭呈,頓時引起全國學界的關注。
而蔡元培悄然出走時留給北大師生的那份啟事,卻頗費猜測,誤傳出許多種解釋。
我倦矣!“殺君馬者道旁兒”。“民亦勞止,汔可小休?!蔽矣⌒菀?。北京大學校長之職,已正式辭去。其他向有關系之各學校,各集會,自5月9日起,一切脫離關系。特此聲明,唯知我者諒之。
幸虧報紙上很快登出了那篇《由天津車站南下時的談話》,師生們總算明白了蔡校長出走的真實原因。
本埠確實消息:蔡孑民已于10日乘津浦車南下。登車時,適有一素居天津之友人往站送他客。遇蔡君,大詫異曰:君何以亦南行?蔡君曰:我已辭職。友曰:辭職當然,但何以如此堅決?蔡曰:我不得不然。當北京學生示威運動之后,即有人頻頻來告,謂政府方面之觀察,于4日之舉,全在于蔡,蔡某不去,難猶未已。于是有焚燒大學、暗殺校長之計劃。我雖聞之,猶不以為意也。8日午后,有一平日素有交誼、而與政府接近之人又致一警告,謂:君何以尚不出京!豈不聞焚燒大學、暗殺校長等消息乎?我曰:誠聞之,然我以為此等不過反對黨恫嚇之詞,可置不理也。其人曰:不然,君不去,將大不利于學生。在政府方面,以為君一去,則學生實無能為,故此時以去君為第一義。君不聞此案已送檢察廳,明日即將傳訊乎?彼等決定,如君不去,則將嚴辦此等學生,以陷君于極痛心之境,終不能不去。如君早去,則彼等料學生當無能為,將表示寬大之意敷衍之,或者不復追究也。我聞此語大有理。好在辭呈早已預備,故即于是晚分頭送去,而明晨速即離校,以保全此等無辜之學生。
蔡曰:我尚有一消息適忘告君。8日午后,尚有見告政府已決定更換北京大學校長,繼任者為馬君其昶。我想再不辭職,倘政府迫不及待,先下一令免我職,我一人之不體面猶為小事,而學生或不免起一騷動。我之急于提出辭呈,此亦一旁因也。今我既自行辭職,而繼任者又為年高德劭之馬君,學生又何所歉然,而必起騷動乎。我之此去,一面保全學生,一面又不令政府為難,如此始可保全大學,在我可謂心安理得矣。
詢以此后作何計畫?蔡曰:我將先回故鄉(xiāng)視舍弟,并覓一幽僻之處,杜門謝客,溫習德、法文,并學英語。以一半時力,譯最詳明之西洋美術史一部,最著名之美學若干部。此即我此后報國之道也。
(引自人民教育出版社《蔡元培年譜長編》)蔡元培被迫出走的消息,終于在青年學子心中引起軒然大波。北大同學把他留下的條子油印散發(fā)到各大學校,開始有人因對引用的典故不解,望文生義說,君者指政府,馬者指曹章,路旁兒指各校學生,以為蔡先生有責怪學生之意。幸虧北大文科教授程演生及時回答了學生詢問,指出這個典故的出處和含義。說賢者雖明哲保身,豈忍重責于學生?無非是說自己積勞成疾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而已。
就在他離京后的第三天,北大同學又接到他在途中的一封來信。
仆深信諸君本月4日之舉,純出于愛國之熱誠。仆亦國民之一,豈有不滿于諸君之理,唯在校言校,為國立大學校長者,當然引咎辭職。仆所以不于5日提出辭呈者,以有少數(shù)學生被拘警署,不得不立于校長之地位,以為之盡力也。今幸存教育總長、警察總監(jiān)之主持,及他校校長之援助,被拘諸生,均經(jīng)保釋,仆所能盡之責,止于此矣。如不辭職,更待何時?至一面提出辭呈,一面出京,且不以行蹤告人者,所以避挽留之虛套,而促繼任者之早于發(fā)表,無他意也。北京大學之教授會,已有成效,教務處亦已組成,校長一人之去留,決無妨于校務,惟恐諸君或不見諒,以為仆之去職,有不滿于諸君之意,故特在途中,匆促書此,以求諒于諸君。
這封信僅署姓名,未注明發(fā)信處,借以表明去志之堅。但從字里行間,人們還是看出了他離京前的矛盾心情。富有愛國心和正義感的他,不能不同情和支持學生運動,而作為國立大學的校長,卻又不得不在事后引咎辭職。
蔡元培被逼出走后的這些信函,猶如憤怒的火種,又一次點燃了北京大學這座火藥庫。北京學界迅速興起了“挽蔡斗爭”,與那場“五四”愛國學生運動一起,匯聚成聲勢更為浩大的反政府行動。
就在他出走的當天,北京各校代表開會決定,先由北大全體學生名義呈請政府多方挽留。如無效果,再由各校同盟罷課后援。于是,北大學生向全國各界發(fā)出通電,請求聲援。他們一針見血地點明了蔡校長是受外界脅迫,辭職而去的,現(xiàn)群情惶惑,恐釀大變。
北大的教職員也集會推舉代表李大釗、馬寅初、馬敘倫、康寶忠、徐寶璜、王星拱、沈士遠等八人,前往教育部請愿。面陳挽蔡決心,同時明確表示如果蔡不留任,北大教職員將一齊總辭職。
北京各校以及社會各團體也為挽蔡而積極活動。5月10日下午,由27人組成的各校追蹤挽蔡的代表團赴津。他們抵津后因找不到蔡元培,于是又從中推舉四位代表赴滬追蹤挽留,天津學界也推舉二人同往。5月11日,北京專門以上學校教職員聯(lián)合會成立,推舉北大教授康寶忠為主席。在成立大會上,各校教職員簽名上書要求挽蔡。與此同時,北京中等以上學校學生聯(lián)合會也上書總統(tǒng)和教育部。言辭懇切,一致要求大總統(tǒng)萬勿批準辭呈。并請明令切實挽留,保存全國教育一線之曙光。
傅增湘這位老翰林又一次陷入了困境,天天忙于接待學界的各種上訪代表。蔡元培的悄然出走,給他造成了巨大的壓力。不同情和支持學界的正當要求,他于心不忍。但學界的要求又過于激烈,與他們站在一起,必將得罪北洋政府,造成自己與蔡元培一樣的下場。但他還是選擇了正義和良知,他已得知安福系政客企圖趁機控制教育部的計劃。聽說他們想推出參議院副院長田應璜來替代自己,見馬其昶當年與袁世凱復辟帝制糾葛太深,又想改換胡仁源出任北大校長。傅增湘憑著一腔書生意氣,已決定豁出來步蔡元培后塵了。北大學生代表提出的三條要求是:一、請總統(tǒng)特下命令挽留;二、派司長赴津勸駕;三、由學生方面通電上海陳述一切。他當時就明確表態(tài)深表同情,前二項要求允為辦理,后一項由北大學生自行發(fā)電文。第二天,當北大教職員代表李大釗等八人來教育部時,他又表示了誠懇挽留蔡校長的態(tài)度,并當場叫來教育部次長袁希濤,命令他致電上海江蘇教育會副會長沈思孚,如蔡公抵滬,請沿途挽留。并希望轉告張元濟、蔣夢麟,請幫助做好說服蔡的工作。
待八位教授走后,他留下了袁希濤,透露了自己的計劃。他不無悲哀地說:“我已決定明日不辭而別,部務就暫時由兄全權代理了。我走后,你可派沈彭年僉事南下挽留蔡先生?!痹幻靼姿麨楹渭庇诔鲎撸翟鱿嬷缓煤捅P托出底細。原來徐世昌見挽蔡聲勢日增,又讓錢能訓去征詢段祺瑞的意見,恰巧徐樹錚也在場。只見徐樹錚指著錢能訓鼻子訓斥道:“今年的一切騷亂,全由蔡元培一人挑起。先是什么‘林、蔡大戰(zhàn)’,后又搞‘五四學潮’,現(xiàn)在他自己躲在西湖邊逍遙,又引發(fā)了‘挽蔡運動’看政府笑話。光北京亂還不算,又搞得全國學界一片混亂。這次政府千萬不能再姑息養(yǎng)奸了,不能再由他一人牽著鼻子跑。國會和軍隊在我們手里,怕什么?”傅增湘又接著關照袁希濤說:“現(xiàn)在的教育部已和北大一樣成了風口浪尖,誰當總長都進退兩難。倘若跟著學生跑必遭免職,但跟著政府跑又必遭全國學界聲討,弄得將來都無法做人了。所以我還是勸你要真心挽蔡,因蔡公在北大乃至全國學界地位不可動搖。我估計徐世昌也會在學界和安福系之間搞些平衡。他才不會乖乖地給段祺瑞做兒子呢?,F(xiàn)在前線直、奉已聯(lián)手反皖,南北和議又陷入僵局。我看安福系最終絕沒有好下場,為兄也要好自為之啊!”第二天他果然一走了事。袁希濤還算明白,按傅增湘之意一一照辦。但是北京政府對于挽蔡仍無表示,全國學界見傅增湘出走,也把矛頭直接對準了大總統(tǒng)和國務院。北京各校學生和教職員代表又在北大理科第一教室開聯(lián)席會議,再次表明挽蔡決心,并準備罷課。而各校教職員也派出九位代表,到總統(tǒng)府叫嚷著請愿。最厲害的還是北京各高等學校校長也相繼宣布辭職,以示聲援。而醫(yī)專校長湯爾和與工專校長洪熔,干脆在5月13日正式離京赴津,以示與蔡元培共去留的決心。
就是這天晚上,北大評議會和教授會召開了聯(lián)席會議研究有關事項。會后向全校師生發(fā)布了再次掀起挽蔡斗爭的布告。
徐世昌就是在這樣的巨大壓力下,不得已在5月14日下達挽蔡的命令。
令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呈為奉職無狀懇請解職由。
呈悉。該校長殫心教育,任職有年。值茲整飭學風,妥籌善后,該校長職責所在,亟待認真擘理,挽濟艱難。所請解職之處,著毋庸議。此令。
但是北大師生很快發(fā)現(xiàn)徐世昌這個命令語意極不誠懇,明為挽留,暗存責備之意。同時他又玩弄了一個花招,就在同一天,他把挽蔡的命令和挽留三個賣國賊的命令一同發(fā)表,陰謀以挽蔡為名把賣國賊也保護下來。更令人發(fā)指的是,就在同時他又連續(xù)下達了兩道繼續(xù)鎮(zhèn)壓學生運動的命令,并在第二天,將同情蔡元培的傅增湘明令免職了。
也許徐世昌是想施展他官場老手的韜略,一舉擺平天下的各種政治勢力。但此時的北京,已非他人能扭轉乾坤。結果事與愿違,引發(fā)起一場更大的風潮。
蔡元培其實這些天一直在天津,隱居在新旅社樓房四十一號里靜心養(yǎng)病。他見政府毫無誠意可言,終于哀嘆一聲,于5月16日中午離津一路南下了。
五
陳獨秀自從免職后,終于從前臺退居箭桿胡同,潛心于《新青年》和《每周評論》的撰稿和編務。但他始終關注著北大的一舉一動,儼然以學生運動總司令自居。尤其是蔡元培被逼出走后,他心中原有的芥蒂也自然消失了。今天,他一聽說北京學界針對徐世昌的丑惡表演,又準備聯(lián)合向政府提出四項交涉條件,覺得事關全局,必須從策略上好好組織一下新的攻勢。便叫來了胡適、李大釗和新潮社、國民社的一些學生骨干,把他那間書房兼會客廳擠得滿滿的。
胡適已趕回北大幫助維持校務,正臉色沉重地坐在那里。他對學生被捕深表同情,但對上街游行一直很反感。學校都罷課了,還有誰來聽他和杜威演講實驗主義哲學?他好不容易發(fā)動起來的白話文運動和學術革命豈不半途夭折了?他不止一次地向錢玄同和周作人抱怨,說仲甫完全又恢復了當年那種革命黨的腔調,把《每周評論》當作他宣泄情緒的唯一武器了。先是在5月4日這天,陳獨秀發(fā)表了《兩個和會都無用》。激昂地宣布:“我看國內的南北和會巴黎和會這兩個分贓會議,與世界永久和平,人類真正幸福,隔得不止十萬八千里,非全世界的人民都起來直接解決不可。若是靠那幾個政治家、外交家,在那里關門弄鬼,定然是沒有好結果的?!薄疤炷模俑κ窍胫苯有袆恿?”胡適想到這里,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見“五四”以后,《每周評論》上幾乎期期都是仲甫的文章。僅在北京,發(fā)行量一下猛漲到了五萬多份,就知道這份刊物離最終查禁已不遠了。
李大釗卻用欣喜的目光,關注著陳獨秀的思想激變。雖然在北大,他成了最早研究和介紹馬克思主義學說的人,但只要這位老兄一旦覺悟,立刻就會走到自己前面。他的氣勢決定了他必然成為領袖群倫的大人物。不是嗎?自“五四”以后,陳獨秀就果斷地用《每周評論》的全部版面報道運動發(fā)展的情況,并連續(xù)出版了三期“山東問題”專號。以后,又接連發(fā)表了《特別附錄———對于北京學生運動的輿論》,以及《對日外交的根本罪惡———造成這根本罪惡的人是誰?》。居然直接把矛頭對準了段祺瑞,他也一下成了“五四”期間煽動國民奮起反抗的鼓動家。
陳獨秀以他的氣魄和膽識又成了最受激進青年敬佩和擁戴的思想領袖。這一天除了兩個學生組織的負責人傅斯年、羅家倫、段錫朋、許德珩、鄧中夏、張國燾等人以外,他還請了北大預科學生羅章龍。這位湖南人曾是毛澤東的密友,于去年秋天來京后就留了下來。他受陳獨秀行動主義理論的影響,已秘密成立了一個跨校的行動小組,直接受命于陳的指揮。
會議由李大釗主持,他沉穩(wěn)地掃視了一眼眾人,說:“北京學聯(lián)提出了四項交涉條件,一是切實挽留蔡校長;二是教育總長不予更動;三是準許學生自由集會;四是懲辦曹、章等人。我估計政府不會輕易答應,學聯(lián)也作出了于5月19日北京學界全體總罷課的決定。仲甫先生認為,現(xiàn)在已不僅僅是學生的愛國運動和‘挽蔡斗爭’了,北京的市民已開始覺醒,于5月12日召開了十余萬人的國民大會。現(xiàn)在的形勢已到了關鍵時刻,如何因勢利導,他有一套很成熟的看法,我們歡迎他作指導。”陳獨秀氣勢逼人地站了起來,揮動了一下有力的手臂,大聲地說:“蔡校長的毅然出走,使剛平息的學生愛國運動又掀起了滔天巨浪。現(xiàn)在北京學界流傳著一句口號,‘罷不罷,看北大’!而北大如何行動,就看在座諸位了。我今天剛為《每周評論》寫完下一期的稿子,題目叫《山東問題與國民覺悟———對外對內兩種徹底的覺悟》。大家記得我在年初時,曾提出了科學和民主這新文化運動的兩大口號。但是我們現(xiàn)在無論國內國外都面臨著一個強盜的世界,現(xiàn)在還是一個公理不敵強權的時代。怎么辦?我們必須實行民族自衛(wèi)主義!萬萬不能袖手旁觀,否則就成了下等無血動物。我在這篇文章里指明了國民徹底覺悟的惟一途徑,一是不能單純依賴公理的覺悟,二是不能等待少數(shù)壟斷政權人的覺悟。記住,公理是不會自己發(fā)揮的,是要靠強力來擁護的。德、俄兩國的皇帝,都是我們平民用強力把他們打倒的。中日兩國的軍閥現(xiàn)在已成了兩國平民的敵人,我們不主張用強力壓人,卻不可不主張用強力抵抗被敵人所壓。中國的政治問題,根本的解決方法只有發(fā)動平民征服政府。也就是說,由多數(shù)的平民———學界、商會、農(nóng)民、團體、勞工階級———用強力發(fā)揮民主政治的精神,叫那些少數(shù)的政府當局和國會議員,都低下頭來聽我們多數(shù)平民的命令。無論是內政、外交、政府、國會,都不能違背平民團體的多數(shù)意見。所以我今天要明確告訴你們對付帝國主義和北洋政府的兩條對策。那就是:強力擁護公理,平民征服政府!”李大釗的眼角露出了贊許的神情。張國燾和許德珩、鄧中夏欣喜地交換了一下眼色,紛紛表示擁護。
鄧中夏激動地說:“待學界總罷課一開始,我們就組織平民教育演講團,還有十人團、國貨維持會等深入大街小巷,向民眾宣傳先生的思想主張!”張國燾雙目熠熠地站起來,痛快淋漓地說:“蔡先生提倡勞工神圣,陳先生干脆明確地宣布:強力擁護公理,平民征服政府。我看下一步學生運動的重點,就是發(fā)動全國的勞工團體,罷工、罷市、罷課、罷教,一直罷到軍閥政府倒臺為止?!绷_家倫有點膽怯了,面色蒼白地問傅斯年:“是不是要……暴……動……了?”他這幾天為了想探聽些虛實,曾征得傅斯年的同意,去安福俱樂部聽過幾次演講。沒想到被北大學生看見了,一傳開來自然很狼狽了。
傅斯年也開始迷惑起來,胡適終于不滿地站了出來。
“我不主張將學生運動引向極端的政治行動。這樣做不但你自己很危險,北大也將成為學生監(jiān)獄了?!标惇毿憬K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令他不快的現(xiàn)實。在北大,以他為首的文人集團和以胡適為首的文人集團,在關鍵時候有截然相反的兩種政治態(tài)度。
他開始氣憤地回敬了胡適一句,說:“我現(xiàn)在是腦筋慘痛至極,極盼望政府能早日捉我下監(jiān)獄處死,不欲生存于此惡濁之社會也?!币娝鷼饬耍m便找個理由想先走一步。他還有許多正事要辦,杜威夫婦馬上就要來京講演。他精心安排的這場學術活動,眼看將在罷課聲中泡湯了。
陳獨秀還不肯放過他,還在大聲地教訓他說:“適之我要正告你一聲,世界文明的發(fā)源地有二處。一是科學研究室,一是監(jiān)獄。我們的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監(jiān)獄,出了監(jiān)獄就入研究室,這才是人類最高尚最優(yōu)美的生活。從這兩處發(fā)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有價值的文明?!焙m氣憤地摔門而出,在心里咒了一句:“讓你的荒誕文明觀見鬼去吧!”但是他回家后想想還是不踏實,就約沈尹默一起給蔡元培拍了一份電報。
學潮惟公來可以收拾,群望公來。北大果然成了關押學生的臨時監(jiān)獄。令人難忘的5月18日,北京各校的五千多名學生,懷著沉痛的心情,默默地來到北大三院。哀悼一位為國事憂憤而死的愛國志士,他就是北大文科預科學生郭欽光。郭欽光曾奮勇參加了“五四運動”。他激于當局濫捕學生之舉,回校后胃部大痛,嘔血盈斗,竟臥床不起。臨危之際,仍以國事為念,每每嘔血不止,長嘆不息,最后以一聲“不復青島寧死”告別人世,終年才二十四歲。那天烏云密布,群情激奮,追悼大會成了又一次反政府行動的動員大會。第二天,全市學生就開始了聲勢浩大的總罷課。這次活動組織得很嚴密,北京大學仍承擔起領導骨干的責任。盡管北京政府先點名限令北大三日內首先開課,但北大學生就是置之不理。以后政府又連續(xù)兩次下令三日內復課,學生仍不為所動。并嚴正聲明:賣國賊不罷免,罷課要求不滿足,決不復課。在北大的影響下,又冒出了“北京女學生聯(lián)合會”,與北京學聯(lián)并肩行動,并模仿北大組成了許多演講團四處宣講。她們的行動口號也是:“罷不罷,看北大!”快臨近月底時,各種謠傳又像瘟疫一樣流傳開來。聽說段祺瑞已像一頭被刺痛的野獸,狂怒不已。他親自去慰問了三位賣國賊,不斷地向北京政府施加壓力,一怒之下,先撤換了鎮(zhèn)壓學生不力的李長泰,換上了有“屠夫”惡名的王懷慶為步軍統(tǒng)領。還警告錢能訓,再不平息學潮將換龔心湛出任國務總理。學生們已得知政府在醞釀鎮(zhèn)壓陰謀了,局勢突然嚴峻了起來。
但北京學聯(lián)仍不為所動,他們的主要負責人均是北大學生領袖,已完全接受了陳獨秀的行動理論。他們勇敢地在5月28日召集臨時代表大會,作出了一個令中外學界震驚的決定———
凡罷課各校同學,自明天起均將行李書籍等收拾整齊,只要政府一聲解散令下,就全體出校另謀救國生路。
錢能訓傻眼了,徐世昌也束手無策了。但是迫于段祺瑞和安福系的淫威,他們終于下了鎮(zhèn)壓的決心。徐世昌先在6月1日連下兩令,一是繼續(xù)往曹、章、陸臉上貼金,明令必須挽留。一是威脅各校復課,否則就要出動警力查辦云云。
面對軍閥政府的兇殘,本來已經(jīng)束裝等待解散的學生決心以更大的反抗來回答強權的挑釁。北京學聯(lián)又一次秘密開會,而傅斯年、張國燾、段錫朋三人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他們作出了一個令中外學運史永遠震撼不已的大膽決定———
自6月3日起,各校大舉出動,示威講演。凡參加的學生要把胸膛挺得更高,聲音放得更大,要在通衢大街上堂而皇之地講。如果軍警來捕,就讓他們逮捕。如果第一天出發(fā)的學生全體被捕,第二天就用加倍的人數(shù)出發(fā)演講。如果第二天發(fā)生同樣的情形,第三天再加一倍。直到北京中等以上學校學生三萬五千人全體被捕為止,即使鞭笞殺戮亦情甘共受。
這需要何等的氣魄和勇氣啊!當他們一行人走出北大時,都為剛才自己那種義無返顧的犧牲精神流下了感慨的熱淚。他們想象著明天將面對的槍口和馬蹄,都覺得生死離別的時辰已經(jīng)逼近。張國燾悲壯地提議去學士居喝酒餞別,大家頓時豪氣滿懷地擊掌響應。
學士居因罷課已生意清淡了多日,張掌柜見擁來一群豪士,頓時眉開眼笑地上前伺候。許德珩令他先斬五斤牛肉,再給每位斟一碗白酒,自己仰脖一飲而盡,砰地一聲將碗摔碎在地上,自豪地以拳擊案道:“古有田橫五百壯士同死,被譽為中華俠烈史上一大異彩。自明天起,我們三萬多壯士要增添的異彩,必將超過他們數(shù)百倍!”6月3日的北京天氣驟變,只見各校的愛國學生,不顧雷鳴電閃、大風揚塵、遮目蔽日的惡劣天氣,按事先安排公開趕往演講地點,在風雨中大聲地疾呼救國。北京警備總司令段芝貴出動了軍警馬隊,沖擊各路演講團和聽講群眾,并令游緝隊、保安隊四處逮捕學生。到了下午6時,學生被捕者已達一百七八十人。其中以北大學生為最多,占了百分之七八十。因被捕學生太多,監(jiān)獄一時人滿為患。軍警又奉命包圍了北河沿的北大三院,作為臨時監(jiān)獄。軍警們還在校門外貼上“學生監(jiān)獄”四個大字,將軍警駐扎在校內,支起了二十多個帳篷,擺出了準備長久圍困的架勢。
難忘的6月4日清晨呵,陰風依然遮天蔽日。而北京各校卻英勇無畏地涌出了多一倍的演講團,他們在塵沙飛舞中沿街演說,目無旁物,面無懼色。北京政府也派出了更多的軍警拘捕學生。這一天,各處演講學生被捕者近八百人,加上昨天被捕的已近千人。見北大法科容納不下,軍警又占用了北大理科樓房,并在門口掛起了“學生第二監(jiān)獄”的牌子。警察廳因抓來的人太多,飲食無法供應。也不知是誰出了個餿主意,竟恬不知恥地給北大發(fā)來一道公函,要學校設法供應飲食。這真是一篇古今中外少有的奇文:昨夜及本日迭有各學校學生五千人在各街市游行演說。當經(jīng)本廳遵照大總統(tǒng)命令,派出警員盡力制止,百般勸解,該學生等終不服從,猶復強行演說。本廳商承警備司令部為維持公安計,不得已將各校學生分送北京大學法科及理科,酌派軍警監(jiān)護。惟人數(shù)眾多,所有飲食、用具,應請貴校迅予籌備,以資應用。
此致北京大學李大釗一直焦慮地和馬敘倫、馬寅初、錢玄同、劉半農(nóng)等人在紅樓里。他們幾次想入內探視,均被軍警擋駕。見貼出了布告,忙沖了進去,發(fā)現(xiàn)關在法科的百名學生,自早到晚滴水不沾,粒米未進,饑寒交加,情狀至為慘烈。慌忙以私人名義,去學士居等店鋪購饅頭三千個分別送入兩處學生監(jiān)獄。
更為壯烈的6月5日終于來到了。這一天上午,學生講演如舊,捕人也依然繼續(xù)。警察已不夠用了,警察到東邊趕人,西邊學生又演講起來。到西邊趕人,東邊又演說起來。搞了很久,聽的群眾個個鼓掌,少量的警察也只有眼睜睜地看著不敢動手了。而到了下午,學生不再分開行動,而是集合大隊出發(fā)。大隊之后,跟著學生干事會事先雇好的大車,滿載各人的行李臥具。也有學生個人自背衣包的,隨時準備被捕入獄。當聲勢浩大的學生演講隊出發(fā)時,當局急忙回派游緝隊和保安隊。但終因學生太多,捕不勝捕,沒有辦法,只得改變方針,只趕聽眾,不捉學生。于是學生們趁機手拿旗幟,高呼口號,沿長街游行。他們個個沿途奔走,疾呼愛國,直至聲嘶力竭。最后決定集體奔赴北大學生監(jiān)獄,要求一起入獄。并與軍警展開了面對面的搏斗,砸爛了許多兵棚。而被關的學生也紛紛奔到臨街樓窗,向外吶喊。學生們內外呼應,軍警無法遏止,因沒有吳炳湘的命令,又不敢開槍彈壓。
情急無奈的吳炳湘始終記住徐世昌的一句話:“只可捕而不可殺!”他靈機一動,慌忙派人趕到各校教職員開會的會場,請來了醫(yī)專和法專的兩位校長湯爾和與王家駒,狡猾地請他們將學生分別保釋出去。湯爾和也不是等閑之輩,他巧妙地說:“保釋一節(jié),絕難辦到。政府如有意釋放學生,應請先將軍警撤退,允許學生出入自由?!眳潜嬉褵o路可走,想想再沖突下去必然要發(fā)生流血事件,只得下令撤退。一時間,北大法科和理科門外的軍警抱頭鼠竄,二十幾個帳篷也霎時全無。憤怒的學生哪肯輕易放走他們,沖出來反拘了七名警察作為人質,并截留帳篷二具作為紀念。
學生運動發(fā)展到今天已完全進入有組織階段。北京學聯(lián)又召開緊急會議,決定在軍警撤出之后,被捕學生仍不出北大校門一步。他們的兩條決議一公布學生就歡呼雀躍起來。第一,被捕學生暫不出校,并推舉糾察員維持秩序。第二,向政府要求集會、言論、出版等不受限制的自由。如政府不答應這些條件,寧愿餓死在獄中。會后,學聯(lián)便派代表去警察廳索要被囚千余人的伙食和臥具,弄得警察廳窘迫萬分,但又不敢不應,只好設法拖延,真是騎虎難下了。自此,北大校園內的千余名學生,日日集會,橫議天下大事,不管言論再如何出格,也無人敢過問半句了。
6月6日這一天,北京學聯(lián)又發(fā)動了新的攻勢。一是繼續(xù)派學生外出演講,警察再也不敢干涉了,只是照例象征性地驅趕聽眾而已。二是向全國各界發(fā)出通電,頓時有二十多個城市群起響應,上海各界又號召罷工罷市罷課,聲援北京學生。三是學聯(lián)又派出八位代表到教育部交涉,提出如要被捕學生回校,必須令包圍學校的軍警在當天下午向學生道歉。教育部答應向總統(tǒng)府上報,但因時間太倉促,怕辦不到,要求延緩半天。
總統(tǒng)府里已鬧得一團糟,徐世昌沒想到把學生抓來容易,放出去反倒難了。吳炳湘還告訴他被捕的學生里還有兩位活寶呢,一位是李鴻章的孫子,一位是黎元洪的侄子。徐世昌真是哭笑不得了,大水淹了龍王廟,抓來抓去竟抓到老中堂和黎菩薩的頭上了。他真是有點黔驢技窮了,也開始掂出了蔡元培這位同科進士搞新文化運動的厲害了。他知道安福國會已執(zhí)意要錢能訓下臺。唉!為了一個蔡元培,他的政府將連損一位國務總理,一位教育總長,一位京師步兵統(tǒng)領??磥磉@位姓蔡的再也不能挽留了,否則將后患無窮。他命令先讓國務院和教育部派大員前去安撫道歉,可去了沒多久就來了電話。因無軍警代表,學生堅決不買賬。又派吳炳湘低三下四地去北大禮請學生回校。昔日飛揚跋扈的警察頭子又被學生拒之于門外。學生們口徑一致地說:“你前既捕,今又無故放我們,視學生如兒戲呀!”北京學聯(lián)又趁機提出一攬子解決的要求,吳炳湘只得哭喪著臉跑回來求援。徐世昌沉思片刻,異常冷靜地走進辦公室,給段祺瑞掛了一個電話。他已想好了對策,決不步黎元洪后塵,在“府院之爭”中一敗涂地。但也決不能給這位段歪鼻子墊底當犧牲品,糟蹋了堂堂前清翰林的一世清名。段祺瑞為了扶徐樹錚做“西北王”,已開始放出風聲,下一步將任命徐樹錚出任西北籌邊使、邊防軍總司令、督辦外蒙善后事宜等要職。而曹錕、吳佩孚和那位“東北王”張作霖,也已開始向他暗示要組織反皖的七省聯(lián)盟,以“清君側”的口號干掉徐樹錚,削弱段的勢力。徐世昌權衡再三,也決定一攬子解決困擾時局的所有問題,無條件答應學生的要求。他不愧是位老練的政治家,在電話里再三向段祺瑞分析利弊。他說曹、陸、章已引起全國各界公憤,再不罷免你我將成為袁項城第二,看來只好他們做犧牲品了。還有,政府如要順應民意就不能在巴黎和約上簽字。再說簽不簽字都無法扭轉日本占有青島的事實,因為協(xié)約國已明確表態(tài)了,所以中國只有棄權最為體面。為了平息對方的怨氣,最后他答應明天就下令準許蔡元培辭職,任命胡仁源出任北大校長云云。
段祺瑞果然也逃不出他的手心,無奈地答應了要求。吳炳湘匆忙趕去北大,向學生宣布了政府的三點答復。第一,政府向全體學生謝罪。第二,政府答應在6月10日罷免賣國賊。第三,政府已決定不在關于青島問題的條約上簽字。
苦斗多日的學生終于欣喜若狂地舉手歡呼,慶祝這場來之不易的勝利。當全體被捕學生勝利返校這天,北大師生組織了隆重的歡送儀式。各校也派出了代表前來迎接。全體被捕學生先合影留念,然后在嘹亮的軍樂隊伴奏下昂首走出北大。幾千位青春的笑臉齊聲歡呼:“……中國學界萬歲!北京大學萬歲!”
六
北大師生很快發(fā)現(xiàn)徐世昌是個老滑頭。就在他們在校園里歡慶勝利時,一紙大總統(tǒng)令又送到了北京大學。正文極其簡單,只十四個字,卻把師生們的心徹底攪亂了。
任命胡仁源署北京大學校長此令。
6月7日,北大二百多名教職員聚會在紅樓。在代理校務的工科學長溫宗禹和教務長馬寅初主持下,召開了一次緊急會議。會議一致要求拒胡挽蔡,教授中胡適、錢玄同、周作人、劉半農(nóng)、李大釗等都作了很好的發(fā)言。馬寅初因前不久母親病亡奔喪剛回來不久,這位留學哥倫比亞大學的經(jīng)濟學家,當年曾以一篇《紐約市的財政》的論文轟動過美國,獲得了博士學位?;貒?,原想投身財政金融界,對亂糟糟的中國經(jīng)濟作一番整頓。但苦于軍閥混戰(zhàn),只得來北大任教。先擔任法科經(jīng)濟系的教授,很快又兼任了系主任。他講授的課程一直把重點放在經(jīng)濟學的應用方面,為了幫助學生聯(lián)系所學科目,他親自指導學生創(chuàng)辦了學生銀行。發(fā)行股票,經(jīng)營存款,開展了放款及匯兌業(yè)務為同學服務。他又指導學生成立了“消費合作社”,還親自兼任學生銀行的顧問。他是位富有正義感的學者,性格中有一股很典型的浙東山區(qū)人的硬氣。這些日子,他親眼目睹了北洋政府對待蔡先生和學生愛國運動的態(tài)度,非常氣憤地建議道:“我們必須向政府公開聲明并正告胡仁源,現(xiàn)在學界公意認為,欲恢復5月4日以前教育界原狀,非各校校長一律復職不可。欲使各校校長一律復職,尤非北京大學蔡校長真能復職不可。所以目前蔡校長復職與否,既非北京大學一校問題,也非蔡元培個人問題,而是影響北京學界全體的原則問題?!迸_下響起了掌聲,大家覺得他說出了整個學界的心愿。會場上又站起兩位意想不到的人物,他們是辜鴻銘和黃侃。辜鴻銘向黃侃作了個揖,倚老賣老地先走上講臺。他抬起那華裝洋教士般的頭,古怪地從鏡片后面打量著眾人,說:“校長是一校的皇帝,所以非得挽留不可!”話畢,便在稀稀拉拉的掌聲中昂首走了下來。錢玄同向劉半農(nóng)會心一笑,記得前不久的一次文科教授會上,眾人議論紛紜,蔡元培剛站起來想示意大家安靜,又是辜鴻銘一眼看見后大聲地叫嚷道:“現(xiàn)在請大家聽校長吩咐!”黃侃這位怪杰倒是說出了肺腑之言,還真有點令人感動呢。他說:“我反對白話文,但不反對挽留蔡元培。因為環(huán)顧中國學界,再也不會有第二人,來聘請我這樣性格的人做教授了……”他說完突然神色沮喪地低垂下頭,引來了一片唏噓之聲。他最近正和陳侃章在課堂上論戰(zhàn),兩人都擅長舊學,卻因學派不同爭執(zhí)不休。黃侃見文不能取勝,便要動武,還揚言要“刀杖相絕”呢。不過黃侃在經(jīng)學上成就確實過人,先不說他創(chuàng)造的古音韻二十八部之說,就講其《手批白文十三經(jīng)》,自問世以來,已成為研究古文典籍的重要參考書。在這方面,平時他老兄也頗為自負,說普天之下,除吾師劉師培外,就算是他了。
會議決定聯(lián)合北京各界向政府請愿抗議,并要大總統(tǒng)真心誠意地派員南下迎蔡。而北大學生還要干脆,第二天清晨,就派出四位代表拜訪了胡仁源,警告他萬勿赴任,否則恕不接待。
胡仁源真正地陷入了困境,腦袋里一片空白,神情絕望地聽著學生毫不客氣的通牒,仿佛看見一個預謀了近三年的夢,突然在這個可詛咒的清晨像汽球般地破滅了?;仡欉@幾年的日子,真有點如履薄冰,簡直是像走鋼絲一般戰(zhàn)戰(zhàn)兢兢呀。他絕對不敢公開得罪蔡元培和他身后的新派文人集團,但又不得不與安福系保持一種非常曖昧的合作伙伴關系。他畢竟是古越人的后裔,也嘗夠了下臺后的悲涼,一直臥薪嘗膽般地孕育著卷土重來的夢境。為此他不得不網(wǎng)羅了一些被蔡元培辭退的教員,包括那位“探艷團”的團長徐佩銑,還有徐樹錚的外甥等一批敵視新文化運動的學生。說實話,從今天起他真有點仇視蔡元培了。盡管是自己當年恩師,盡管他出掌北大后對自己不薄,但是他確確實實地擋住了自己的全部風水,甚至在他辭職離京以后。他終于又哀嘆了一聲,像只被遺棄的貓陰毒地向整個世界詛咒。對方的生命氣場實在太強大了,閃爍著一片銀光,吸引著整個北大、整個學界、整個輿論都忘記了自己的存在。他好不容易等到了大總統(tǒng)的任命,他不能就這么窩囊地退出歷史舞臺。
胡適這幾天因忙于陪杜威先生在北京演講,回家很晚了。正想入睡,忽見住在附近的高一涵氣喘吁吁地跑來通報:“仲甫被捕了!”他大驚失色地站了起來。仲甫果然獨自行動了。就在前幾天,《每周評論》發(fā)表了他的那篇《研究室與監(jiān)獄》。他還親自跑來找自己,要胡適幫忙將他寫的《北京市民宣言》翻譯成英文。他萬萬沒有想到仲甫會親自去撒傳單。記得那天他見文稿火藥味特濃,還好心地勸他要小心才是呀。段祺瑞已正式換安福系的龔心湛出任國務總理,政府與學生的對立情緒簡直快爆出火星了。
陳獨秀一瞪眼,又是那句老話:“我腦筋慘痛已極,極盼政府早日捉我下監(jiān)處死?!彪S著高一涵驚心動魄的敘述,他的眼前突然浮現(xiàn)出一位在暗夜中獨上高樓大叫著撞響警鐘的覺醒者形象。原來胡適將翻譯好的文章交給陳獨秀后,他就和高一涵去了蒿祝寺旁的一家小印刷所。高一涵說這個印刷所是為北大印講義的,夜里只有兩個印刷工人在上班。他們搞得很秘密,印完傳單后又將底稿和廢紙燒得干干凈凈,離開時已是深夜一點多鐘。第二天,他們就去了中央公園,當時北京各學校和機關人員來這兒吃茶、乘涼、會友的人很多。他們就乘吃茶的人離開茶座時,把傳單放在沒有人的桌子上,用茶杯壓好,等到吃茶的人回到原處時,看到傳單就拍手叫好起來。就在今天下午,陳獨秀又約了北大的王星拱、程演生兩位教授,還有一位叫鄧初的內務部僉事,一起先去香廠新世界附近的四川菜館浣花春吃晚餐。餐后,陳獨秀就帶著高一涵和鄧初上了新世界游藝場,而王星拱和程演生卻往城南游藝園撒發(fā)傳單去了。
高一涵后悔莫及地跺著腳說:“唉!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們真太幼稚了。根本沒有想到昨日在中央公園散發(fā)的傳單,已被軍警撿去。所以在各個游戲場、戲館和公園里,早已暗布下軍警和密探了?!彼麄內艘贿M新世界游藝場,見戲場、書場、臺球場內,燈火通明,根本無法動手。陳獨秀就帶著高一涵上了新世界的屋頂花園,那里沒有游人,也沒有電燈。他們剛好看到下一層露臺上正在放映露天電影,就趁機把傳單從上面撒下去了。哪里知道,身著白帽西服的陳獨秀,一進門就被暗探盯上了。見他頻繁地上下樓,衣服兜中又鼓鼓的,就一直跟在后面。所以當他自以為得手時,屋頂花園暗處卻突然走出了一個人,向他要傳單看。陳獨秀實在太天真了,真從衣袋里摸出一張給了他。那人一看就大叫起來:“就是這人!”一伙暗藏在附近的探子頓時將他扭住了。高一涵趁機急忙逃到屋頂花園的天橋上,見探子又大叫要抓他,一邊把手中傳單全部拋盡,一邊就逃了下去。他很快混進戲園的觀眾中,脫去長衫,丟掉草帽,躲藏起來。轉眼看見鄧初還在臺球場里,將傳單一張張地放在茶桌上,慌忙拉著他就走。鄧初起先還不相信,后遙見陳獨秀果真被探子押下樓來,才大夢初醒。陳獨秀還怕他倆不知道,故意地大呼大叫:“真是暗無天日呀,竟敢無故捕人了!”胡適聽得渾身發(fā)冷,呆若木雞般跌倒在坐椅里。他又重新將高一涵帶來的傳單看了一遍,見陳獨秀的這份《北京市民宣言》,已將矛頭直接對準了段祺瑞和安福系,才知道禍是闖大了。
中華民族乃酷愛和平之民族。今雖備受內外不可忍受之壓迫,仍本斯旨,對于政府提出最后最低之要求如下:1.對日外交,不拋棄山東省經(jīng)濟上之權利,并取消民國四年、七年兩次密約。
2.免除徐樹錚、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段芝貴、王懷慶六人官職,并驅逐出京。
3.取消步軍統(tǒng)領及警備司令兩機關。4.北京保安隊改由市民組織。
5.市民須有絕對集會言論自由權。我市民仍希望和平方法達此目的。倘政府不顧和平,不完全聽從市民之希望,我等學生、商人、勞工、軍人等,惟有直接行動,以圖根本之改造。特此宣言,敬求內外士女諒解斯旨。
(各處接到此宣言,希即復印傳布)胡適一夜未眠,天剛亮就趕到李大釗家商量營救之策。別看他平時和陳獨秀常有爭執(zhí),其實私交很深。正好羅章龍也聞訊趕來了,三個人很快想出了幾條辦法。首先要將陳被捕的消息,盡快在報界披露,在全國造成強大的輿論壓力,讓北洋政府有所顧忌,不敢隨便下手。另外,要借用學界力量,再一次掀起“挽蔡救陳”的請愿活動。而胡適卻提議由他去奔走安徽各界為陳保釋說情。當時旅京皖人有安徽同鄉(xiāng)會等組織,勢力很大,而警察總監(jiān)吳炳湘等也是安徽鄉(xiāng)黨。安徽人在外老鄉(xiāng)觀念很重,陳獨秀又畢竟是學界名人,胡適準備費一番口舌,一一上門拜訪。他發(fā)誓只要能救出這位大師兄,他甚至不惜赴湯蹈火去向段祺瑞求情。
這幾招果然見效。先是北京的《晨報》和上海的《民國日報》、《申報》等相繼報道了陳被捕消息。頓時輿論又一次大嘩,各省各界函電交馳,紛紛為陳辯白,吁請政府當局立即開釋。而剛剛平息的學潮,又借“挽蔡救陳”的旗號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不但弄得警察總監(jiān)吳炳湘日夜不得安寧,連徐世昌和段祺瑞也陷入了窮于應付、四面楚歌的困境。這一天段祺瑞叫來了新任國務總理龔心湛。望著桌上一大堆為陳獨秀奔走說情的信函,這位鐵腕人物也感到了束手無策。因為聯(lián)名呈請保釋的學界名人,不光有新派人物,還有許多像劉師培和桐城派古文家馬通伯這樣的舊派名宿。甚至連對“五四”學潮持反對態(tài)度的田桐,還有安徽省長呂調元,廣東軍政府主席總裁岑西林等,也都致電向他說情。1919年的中國簡直成了北京學界的天下。他見這位堂堂國務總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一籌莫展,頓時惱火地罵了一句:“沒有用的東西,如何配作總理!”正在這時,吳炳湘又跑來報告說:“不好了!為了南北和議,大總統(tǒng)派去上海見孫中山的代表許世英,剛進門就被罵了出來。孫中山說你們逮捕了陳獨秀,做了好事,很足以使國人相信,我反對你們是不錯的。你們也不敢隨便把他殺死,死了一個,就會增加五十個、一百個,你們盡管去做吧!”段祺瑞沮喪地閉上眼睛,這許世英還是他的人,也被孫中山嚇得逃回來了。這世道怎么變了樣,平時挺能干的將才、帥才,一到關鍵時都成了蠢才?他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吳炳湘。吳炳湘早已想好了計策,悄聲地說:“現(xiàn)一個蔡元培已夠政府受了,再添個陳獨秀,豈不大亂?干脆分而治之,先真心挽留蔡元培,將風潮平息下去,再來處理陳獨秀就主動多了。”段祺瑞陰沉沉地盯了他一眼,心想這小子也在考慮退路了,就差沒幫他們說話了。但他此時也無計可施,后院里的派系之爭已狼煙四起,他必須盡快結束這種亂哄哄的被動局面。
龔心湛也想寧事息人,便趁機建議將胡仁源調教育部任用算了,重新任命蔡元培為北大校長吧。
段祺瑞惡狠狠地說:“這不太便宜了姓蔡的?他人不在北京都搞得我們一愣一愣的窮出洋相,再讓他回來豈不天下大亂了?還是先讓那位工科學長臨時負責,我們能拖則拖,走一步看一步,不到萬不得已決不放手!”胡仁源又因一紙調令離開了北大。龔心湛見太上皇已松了口,也知道北大派實在惹不起,回去后干脆布置手下以國務院和教育部的名義,先后致電蔡元培,請他速回北大主持校務。
蔡元培正隱居在西湖楊莊。他的從弟蔡元康此時任中國銀行杭州分行的行長,北大和各界來訪者均由他出面接待,所以蔡元培常要進城去與友人會晤,以步代車,過白堤,入錢塘門,奔波一多后,身心自然疲乏不堪。這天他又接到章太炎電報,囑他聯(lián)手營救仲甫。他見離京后北京政府毫無誠意,安福系又欲除去他而后快,而假惺惺挽留的函電又騷擾不斷,真是越想越恨。心火一旺胃疾復發(fā),人干嘔后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聽著窗外雨打芭蕉的清音,望著湖上朦朧的水氣,覺得今后還是一了百了,徹底擺脫苦海罷了。為了辭謝北大師生和京、津、滬學界為挽留他奔波跋涉的苦心,他連夜扶病寫下了那篇轟動一時的《不肯再任北大校長的宣言》。
翌日清晨,當元康送藥趕來楊莊時,見兄長正伏案睡去。他翻開這份言辭激昂、墨跡未干、充滿反抗精神的宣戰(zhàn)檄文,真是悲憤得仰天長嘆,傷心不已,眼淚撲簌簌地沾濕了衣襟。
一、我絕對不能再作那政府任命的校長。為了北京大學校長是簡任職,是半官僚性質,便生出許多官僚的關系,那里用呈,那里用咨,天天有一大堆無聊的照例的公牘。要是稍微破點例,就要呈請教育部,候他批準。什么大學文、理科叫做本科的問題,文、理合辦的問題,選科制的問題,都要經(jīng)那拘文牽義的部員來斟酌。甚而部里還常常派了什么一知半解的部員來視察,他報告了,還要發(fā)幾個訓令來訓飭幾句。我是個痛惡官僚的人,能甘心仰這些官僚的鼻息嗎?我將進北京大學的時候,沒有想到這一層,所以兩年有半,天天受這個苦痛。現(xiàn)在苦痛受足了,好容易脫離了,難道還肯再投入進去嗎?二、我絕對不能再作不自由的大學校長。思想自由,是世界大學的通例。德意志帝政時代,是世界著名開明專制的國,他的大學何等自由。那美、法等國,更不必說了。北京大學,向來受舊思想的拘束,是很不自由的。我進去了,提倡點新的學理,發(fā)布點新的印刷品,用世界的新思想來比較,用我的理想來批評,還算是半新的。在新的一方面偶有點兒沾沾自喜的,我還覺得好笑。哪知道舊的一方面,看了這半點新的,就算“洪水猛獸”一樣了。又不能用正當?shù)霓q論法來辯論,鬼鬼祟祟,想借著強權來干涉。于是教育部來干涉了,國務院來干涉了,甚而什么參議院也來干涉了,世界有這種不自由的大學嗎?還要我去充這種大學的校長嗎?三、我絕對不能再到北京的學校任校長。北京是個臭蟲窠,無論何等高尚的人物,無論何等高尚的事業(yè),一到北京,便都染了點臭蟲的氣味。我已經(jīng)染了兩年有半了,好容易逃到故鄉(xiāng)的西湖、鑒湖,把那個臭氣味淘洗凈了。難道還要我再作逐臭之夫,再去嘗嘗這氣味嗎?我想有人見了我這一段的話,一定要把“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話來勸勉我。但是我現(xiàn)在實在沒有到佛說這句話的時候的程度,所以只好謹謝不敏了。
(引自人民教育出版社《蔡元培年譜長編》)蔡元培醒來后顯得很激動,嗓音挺大地漲紅著臉,執(zhí)意要發(fā)表這份宣言。多虧元康勸阻,費盡了口舌,又以自己名義代家兄擬了份啟事在上海《申報》發(fā)表。他在啟事中敬告天下好友,因家兄胃病增劇,神經(jīng)衰弱,醫(yī)生囑托,從此屏絕外緣,謝絕見客云云。但由于這時“挽蔡拒胡”已初戰(zhàn)告捷,湯爾和、馬敘倫、沈尹默隨同教育部秘書徐鴻寶先后來到了杭州,所以這份不合作的宣言還是很快在北大流傳開來。
話分兩頭,正當巴黎和談的簽字日期一天天逼近時,梁啟超又聽說了北京政府臨時變卦的消息。段祺瑞密電陸征祥,命令他在條約上簽字。顧維鈞也軟了下來,見大勢所趨,還是保一頂烏紗算了。梁啟超氣得又開始咯血,幾個月國內共拍來七千余封警告電函,政府最終還是一意孤行,看來在出賣主權上已鐵了心。梁啟超也鐵下心跳出來抗爭了,與手下幾位一商量,決定再打學生這張牌??煽嘤诒本┨h,他又找了吳稚暉和李石曾,馬上分頭去發(fā)動中國留法學生緊急行動。就在6月28日和約簽字這一天,幾百名憤怒的學生突然包圍了中國代表團寓所。陸征祥怕再遭受曹、章的下場,終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被迫對巴黎各報發(fā)表了正式聲明,表示中國代表團為正義,為國家只有拒簽和約,以待世界輿論的最后裁判。
雖然巴黎和會在中國代表缺席的情況下,還是由幾個大國簽訂了《凡爾賽條約》,但“五四運動”所提出的全部條件,倒是圓滿地畫上了一個句號。當我們追溯往事時,發(fā)現(xiàn)這也許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次完全獲得勝利的愛國學生運動。
七
胡適正坐在《每周評論》的編輯部里,也開始煩躁地抽起了煙。當時的編輯部設在南城騾馬市大街米市胡同79號,陳獨秀被捕后,主編雜志的擔子就落在他和李大釗肩上。暑假里,李大釗去了昌黎的五峰山度假,這一期刊物就輪到他主編了。他的對面坐著羅家倫,這幾天羅家倫在為杜威做翻譯,空下來就跟著他四處亂跑。
胡適碰到了一個尖銳的問題,他曾發(fā)誓二十年不談政治,但今天看來要破例了。他翻開前幾期的雜志,發(fā)現(xiàn)四月的《每周評論》發(fā)表了《共產(chǎn)黨宣言》(摘譯)。五月的《新青年》出版了“馬克思主義專號”,又發(fā)表了李大釗的《我的馬克思主義觀》。他終于有點不滿地嘆息了一聲:“仲甫和守常色彩過于左傾,現(xiàn)在兩份雜志都成了‘主義派’的天下啦!”羅家倫因空下來常去安福俱樂部打探消息,也向先生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情報。
“現(xiàn)在連王揖唐也在高談社會主義了,前幾天安福系的報紙和日文的《新支那報》,都極力恭維這位安福系首領主張民生主義的演說。他們還設立了‘民生主義研究會’,如果守常先生聽了不知會如何感嘆呢!”胡適輕蔑地搖搖頭,說:“由此可見‘主義派’的荒誕了,王揖唐的表演還不夠給我們一個教訓嗎?看來我也要談點政治了?!彪m然胡適不便與羅家倫明說,但心里對“五四運動”始終有點耿耿于懷。這場學生運動畢竟太政治化了,口號滿天飛,許多學生領袖也萌發(fā)出狂熱的政治欲望,開始頻繁地與各大黨派接觸。表面上看,全國一下涌現(xiàn)出了幾百份白話報刊,通過論辯和傳播,白話文運動好像還得到了普及,但事實上他倡導的文學革命和學術革命已完全變了味。既然無法避免談政治,那就談點針對社會主義、布爾什維克主義、無政府主義的基本問題吧。再說他的導師杜威也批評他對國事不夠熱情,在演講時一再贊美“五四運動”體現(xiàn)了中國知識分子的良心。看來他是要談點與眾不同的見解了,不過那是英美派自由知識分子的民主政治。
胡適用手扶了一下眼鏡說:“空談外來進口的‘主義’,是沒有什么用處的。我主張一個一個地研究問題,一點一滴地解決問題?!绷_家倫忍不住問:“這不是杜威的實用哲學嗎?”他給杜威當了幾天速記員,對那次《思想的派別》的演講還記憶猶新。
胡適瞇著眼睛說:“也可以這樣說,我們倡導新文化運動有兩大任務,破壞和建設。仲甫他們看來是要一味破壞下去了,建設的任務只有我來承擔了。我準備圍繞問題和主義寫一篇文章,也算是談政治的開端吧?!边@天夜里,胡適閉門謝客,為《每周評論》寫下了那篇著名的《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從此引發(fā)了一場不小的論戰(zhàn)。
現(xiàn)在輿論界大危險,就是偏向紙上的學說,不去實地考察中國今日的社會需要究竟是什么東西。那些提倡尊孔祀天的人,固然是不懂得現(xiàn)時社會的需要。那些迷信軍國主義或無政府主義的人,就可算是懂得現(xiàn)時社會的需要么?要知道輿論家的第一天職,就是細心考察社會的實在情形。一切學理,一切“主義”,都是這種考察的工具。有了學理作參考材料,便可使我們懂得所考察的情形,容易明白某種情形有什么意義,應該用什么救濟的方法。
雖然胡適并不贊成李大釗的布爾什維克主義,但他文章抨擊的對象主要是安福系。他的最初目的顯然是要與王揖唐之流的“社會主義”劃清界限。還有,他認為空談好聽的主義是很危險的,這種口頭禪很容易被無恥的政客利用?!拔逅倪\動”后學生一登上政治舞臺,安福系和研究系的政客,都開始制定了拉攏北大學生的策略。所以,胡適在他的文章中指出:現(xiàn)在連安福部也來高談民生主義了,這不夠給我們這班新輿論家一個教訓嗎?什么教訓呢?這可分三層說:第一,空談好聽的“主義”,是極容易的事,是阿貓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鸚鵡和留聲機器都能做的事。
第二,空談外來進口的“主義”,是沒有什么用處的。一切主義都是某時某地的有心人,對于那時那地的社會需要的救濟方法。
我們不去實地研究我們現(xiàn)在的社會需要,單會高談某某主義,好比醫(yī)生單記得許多湯頭歌訣,不去研究病人的癥候,如何能有用呢?第三,偏向紙上的“主義”,是很危險的。這種口頭禪很容易被無恥政客利用來做種種害人的事。歐洲政客和資本家利用國家主義的流毒,都是人所共知的。現(xiàn)在中國的政客,又要利用某種某種主義來欺人了。羅蘭夫人說,“自由自由,天下多少罪惡,都是借你的名做出的!”一切好聽的主義,都有這種危險。
這三條合起來看,可以看出“主義”的性質。比如“社會主義”一個名詞,馬克思的社會主義和王揖唐的社會主義不同;你的社會主義和我的社會主義不同;決不是這一個抽象名詞所能包括。你談你的社會主義,我談我的社會主義,王揖唐又談他的社會主義,同用一個名詞,中間也許隔開七八個世紀,也許隔開兩三萬里路,然而你和我和王揖唐都可自稱社會主義家,都可用這一個抽象名詞來騙人。這不是“主義”的大缺點和大危險嗎?我再舉現(xiàn)在人人嘴里掛著的“過激主義”做一個例:現(xiàn)在中國有幾個人知道這一名詞做何意義?但是大家都痛恨痛罵“過激主義”,內務部下令嚴防“過激主義”,曹錕也行文嚴禁“過激主義”,盧永祥也出示查禁“過激主義”。前兩個月,北京有幾個老官僚在酒席上嘆氣,說“不好了,過激派到了中國了?!鼻皟商煊幸粋€小官僚,看見我寫的一把扇子,大詫異道,“這不是過激黨胡適嗎?”哈哈,這就是“主義”的用處!我因為深覺得高談主義的危險,所以我現(xiàn)在奉勸新輿論界的同志道:“請你們多提出一些問題,少談一些紙上的主義。”更進一步說:“請你們多多研究這個問題如何解決,那個問題如何解決,不要高談這種主義如何新奇,那種主義如何奧妙。”現(xiàn)在中國應該趕緊解決的問題,真多得很。從人力車夫的生計問題,到大總統(tǒng)的權限問題;從賣淫問題到賣官賣國問題;從解散安福部問題到加入國際聯(lián)盟問題;從女子解放問題到男子解放問題:……哪一個不是火燒眉毛的緊急問題?我們不去研究人力車夫的生計,卻去高談社會主義;不去研究女子如何解放,家庭制度如何救正,卻去高談公妻主義和自由戀愛;不去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不去研究南北問題如何解決,卻去高談無政府主義;我們還要得意揚揚夸口道,我們所談的是根本“解決”。老實說罷,這是自欺欺人的夢話,這是中國思想界破產(chǎn)的鐵證,這是中國社會改良的死刑宣告!為什么談主義的人那么多,為什么研究問題的人那么少呢?這都由于一個懶字。
高談主義,不研究問題的人,只是畏難求易,只是懶。
讀者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勸人不研究一切學說和一切“主義”。學理是我們研究問題的一種工具。沒有學理做工具,就如同王陽明對著竹子癡坐,妄想“格物”,那是做不到的事。種種學說和主義,我們都應該研究。有了許多學理做材料,見了具體的問題,方才能尋出一個解決的方法。但是我希望中國的輿論家,把一切“主義”擺在腦背后,做參考資料,不要掛在嘴上做招牌,不要叫一知半解的人拾了這些半生不熟的主義去做口頭禪。
(引自學林出版社《胡適印象》)李大釗一回京就看見了胡適的文章,盡管他以溫和忠厚著稱,但覺得對方公開沖著他而來,心里真有點生氣了。正好這天張國燾和鄧中夏來他家,李大釗就提高嗓門說:“胡適真是胡說,不懂主義,怎么研究問題呀?”鄧中夏想起了一個笑話,嘴巴就咧開了。胡適在北大被稱為最好的教書匠,加上一張能說會道的嘴,講的比寫的更好。偶爾說癮大發(fā),白話口語,之乎者也,也全然不顧了。有一回他一口氣在黑板上寫了“孔說”、“孟說”,越說越來癮,最后當發(fā)表自己意見時,竟在黑板上寫了“胡說”,惹出了一場“哄堂聽胡說”的大笑話。
張國燾卻揚言要親自上胡適家辯論,說讓他也看看青年布爾什維克的鋒芒。
李大釗寬厚地擺擺手,說:“胡先生是主張學術討論的,在北大平時只有我愛談點主義,還是由我來迎接挑戰(zhàn)吧!”李大釗的《再論問題和主義》在《每周評論》發(fā)表那天,胡適正在陪杜威先生吃飯,旁邊坐著傅斯年和羅家倫。八月的天氣格外悶熱,胡適讀完后眉頭緊鎖,半日不語。他在心里哀嘆了一聲,守常是有些誤會了,盡管他的語氣比那位藍志先客氣。藍志先是梁啟超研究系的文膽,也是北大同事。他見了胡適的文章后,搶在李大釗之前就寫了一篇《問題和主義》。藍志先算是讀懂了胡適的用意,完全幫著安福系抨擊他,言辭比李大釗激烈多了。胡適是講究民主的,照樣親手編發(fā)了這篇文章。
傅斯年從李大釗的文章里聞到了火藥味。守常先生不愧是位坦蕩的君子,他開門見山地說:《新青年》和《每周評論》的同仁,談俄國的布爾什維克主義的議論很少,仲甫先生和胡適先生,一方面要與舊式的頑逆思想奮戰(zhàn),一方面要防遏俄國布爾什維克主義的潮流,我可以自白,我是喜歡談談布爾什維克主義的……
傅斯年也覺得李大釗誤會了胡適,他完全把胡適當成對手了,一發(fā)而不可收地批評起來。
杜威老頭對這場論戰(zhàn)倒是挺感興趣。他來中國已有些日子,作為一位哲人,自然有過人的見解。只見他幽默地聳了聳肩膀,笑著對胡適說:“胡先生這回要四面受敵了,因為你的文章既沒有想清楚,更沒有講清楚?!焙m終于沮喪地低垂下腦袋,說:“唉!誰讓我們正好生活在中國的大動亂時代呢?在這個動亂的時代,盡管我們心智的版圖上早就浮印著中國的輪廓,但外來的觀念和思想,又像狂風暴雨一般沖擊而來。目前的中國,階級對抗也實在太激烈了。所以‘革命’這個字眼最容易被人接受和利用。在守常等人眼里,我和杜威先生肯定成了西方來的傳教士,是來宣傳西化理論的。其實對社會主義的研究,我相信不會比他們差?!备邓鼓曩澩攸c了下頭,與羅家倫輕聲交談起來。他倆知道胡先生確實讀了不少這方面的書,其實他和李大釗一樣,也是非常虔誠地思索著中國的出路。
杜威先生的臉色突然凝重起來,那睿智的目光終于觸及到一個沉重的話題。他用充滿哲理的語言說出了心中的想法,令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感受到他對中國問題的關注。
“我親愛的青年朋友們,現(xiàn)在我們必須回答一個共同關注的問題,如何面對世界,尋找本民族的出路?為什么叫面對呢?對中國人來說,面對不言而喻包含著對抗的意思。一個歐洲人,絕不會說,他一生下來就‘面對’東方文化。因為他的文化兩個世紀以來一直是世界的主流。他生下來只有自我意識,沒有對抗意識。他們懷著自由派的理想主義,真誠地相信自己正沿著一條萬無一失的平坦大道走向美好的世界。而對于中國的知識分子,自十九世紀維新變法以來,就一直籠罩在絕對專制、險象環(huán)生、大難臨頭的壓抑和緊張之中。二十年前的梁啟超,勇敢地發(fā)出了‘破壞亦破壞,不破壞亦破壞!’的呼吁。今天我發(fā)現(xiàn)你們仍在重復前人的痛苦和努力。中國到底往哪里走?李大釗先生提倡蘇俄的階級戰(zhàn)爭,陳獨秀先生向往法蘭西的民主自由,而胡適先生更看重歐美的自由主義。這自由主義其實是一種社會政治制度,也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只有全社會多數(shù)人都具備了這樣的生活態(tài)度,樹立了正確的公民意識,這個社會才可以算是一個現(xiàn)代化的社會,這個國家才可以成為一個法治國家。中國要達到這個目標,還有漫長而曲折的路程。而這次的‘五四’和新文化運動,卻使我消除了西方人意識中長期存在的關于中國人冷漠、狹隘的陳詞濫調。明知政治行動充滿風險卻義無返顧,明知希望沒有結果仍一如既往地前進。從某種意義上說可以把這些青年知識分子比作希臘歌劇中的合唱班,盡管他們的聲音有時太尖銳太刺耳,盡管他們的姿態(tài)有時太過于形式化,但他們還是同傳統(tǒng)的合唱班不一樣,他們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他們擁有一種離開自己的既定位置走向政治舞臺中央的巨大力量。不過這樣做的人,往往比別人多一份風險,甚至會很早就死去。但不可否認,他們是民族的精華和希望。他們使我又思考起一個新的問題,中國的出路除了西化、蘇化這兩條路之外,還有第三條路嗎?講到這里,我非常欣賞蔡元培先生兼容并包的文化態(tài)度。他是試圖構通中西,尋找本民族出路的一位偉大的啟蒙思想家。而胡適先生注重文化建設,提倡多研究和解決中國實際問題的務實精神,從長遠講都是值得稱道的。只是在這四分五裂、吵吵嚷嚷、務虛不務實的時代里,沒有人會理睬他微弱的聲音。這是中國思想界的悲哀,你們將會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呀!”同桌的三位中國人,都被他那種悲天憫人的內心獨白感動了。他們看到了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自康、梁變法以來,已整整二十個年頭了。可是中國仍在重復前人的痛苦和努力,整個民族的智慧就消耗在這一代又一代的重復之中。
傅斯年的炮筒子性格,終于忍耐不住地爆發(fā)出來了。他瞪大眼睛說:“翻開中國的歷史,真不免讓人生氣。他媽的,為什么每一代人都得自己吃一次蜘蛛,吃得滿嘴黑毛綠血,才明白蜘蛛是不好吃呢?”這天夜晚,胡適回家后長吁短嘆,難以入眠。他想起與李大釗的友誼,想起幼年胡家大院內的悶斗和寡母的忍辱負重,終于又起床給李大釗寫了封充滿溫情的信。
親愛的朋友:我覺得我們現(xiàn)在應該做的事多著呢!耶穌說的好,收成是很豐足的,可惜做工的人太少了。我們豈可自相猜疑,自相殘害,減損我們自己的光和熱嗎?我是一個愛自由的人,———雖然別人也許會嘲笑自由主義是十九世紀的遺跡,但我最害怕的是一個猜疑、冷酷、互不容忍的社會。我深深地擔心我們的筆戰(zhàn)會含有一點不容忍的態(tài)度,擔心會不知不覺地影響我們的少年朋友,暗示他們朝著冷酷、不容忍的方向走!這是最可惋惜的。
讓我們從今以后都朝前走,向上走,不要回頭理睬那傷不了人的小石子,更不要回過頭來自相踐踏。我們的公敵是在我們的前面,我們進步的方向是朝前走,是向上走。
他緊接著又寫了《三論問題和主義》和《四論問題和主義》。雖然他并不贊成馬克思主義,但還是采取了一種客觀研究的純學術態(tài)度。并公開承認不應輕視主義,還把以前的“少談些主義”,改成了“少談些抽象的主義”。
但這時發(fā)生了一件事,正當胡適的文章在排版付印時,徐世昌政府以公開宣傳過激主義為理由派警察查封了《每周評論》。幾天后,胡適氣呼呼地闖去警察廳找吳炳湘,想恢復辦刊的自由。吳炳湘驚訝地望著這位小同鄉(xiāng),說:“你吃了豹子膽,竟敢主動送上門來了?安福系正想找你算總賬呢,還不快去外國客棧避幾天。嗨!我攤上你和陳仲甫這樣的鄉(xiāng)黨,真是八輩子倒了大霉呀。”胡適沒有辦法,只好點頭了事。不過他沒有逃,還在繼續(xù)為保釋陳獨秀四處奔波。但那場問題和主義的爭論,也自然無疾而終了。
八
蔡元培終于作出了重返北大的決定。學潮早已過去,而請他回京的各界代表卻不斷地涌來杭州,隱居楊莊的那份平靜和恬淡終于被打破了。他是在七月中旬回心轉意的,說起來也有段佳話。對他起決定作用的其實是兩個人,一位是孫中山,一位是他當年南洋公學特班的弟子,去年剛在虎跑出家的弘一法師李叔同。
他當時胃疾還未痊愈,還不能北上,湯爾和專程來杭向他推薦蔣夢麟先行代理校務。
對蔣夢麟他自然中意,這位留學哥倫比亞大學的哲學和教育學博士,為1886年生人。浙江余姚人,前清策論秀才,曾是他當年在紹興中西學堂的學生。蔣夢麟在美國時,先師從杜威研究教育哲學,又從孟祿研究教育學,可以說把當時西方的新教育原理早弄得滾瓜爛熟了。他是1917年回國的,獲博士學位其實比胡適還早呢!現(xiàn)在上海任《新教育》雜志主編。他與中山先生來往甚密,幾乎每晚都要去馬利南路幫助孫先生趕寫英文的《實業(yè)計劃》。
對蔣夢麟,蔡元培不僅看中他的人品,更看重他超人的行政才能。他很快將蔣夢麟召來了杭州,師生同游西湖花塢,一路吟詩記游,談了不少趣事。蔣夢麟還留著當年的記憶,那是在紹興中西學堂的花廳里,在一個秋夜,佳賓會集,杯盤交錯,似乎又回到了“蘭亭修葺”的盛會。忽地站出來一位文質彬彬、儒雅風流的才子,高舉起酒杯,大聲地說:“康有為、梁啟超,變法不徹底!哼!我!……”大家一陣哄笑,掌聲如雨打芭蕉。蔡元培不解地問:“此公是誰呀?”蔣夢麟忍不住哈哈大笑:“這位斗酒百篇的越中徐文長,不就是蔡先生您嗎?”蔡元培也笑了:“想不到鄙人當年如此輕狂?”蔣夢麟又講起了孫中山的趣聞,令蔡元培很感興趣。他說:“有一段時間,戴季陶想到美國讀書,托我去向先生請求。先生說人都老了,還讀什么書?我只好據(jù)實報告戴先生,戴先生只好自己去求孫先生。孫先生又說,‘好,好,你去吧?!幻胬_屜斗,拿出一塊銀洋給戴季陶,說,‘這個你拿去做學費吧?!骷咎照f,‘先生和我開玩笑吧?’先生說,‘不,你到虹口去看一次電影好了?!辈淘啾粚O中山的幽默惹得哈哈大笑。蔣夢麟就在這時傳達了孫中山的意思,他說孫先生也沒多說什么,只是重復了三年前的話。孫先生說在這種時候,北京更需要像蔡先生那樣的老同志去主持教育。
蔡元培馬上聽懂了弦外之音,一種崇高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他想起前幾天一個悶熱的夏夜,當年南洋公學特班的學生邵力子陪他去見了李叔同。青燈古剎里,他望著這位昔日家資萬貫、風流倜儻的濁世佳公子,一位藝術修養(yǎng)全面的藝術家,居然悄悄皈依佛門,出了“三界火宅”,而且立志埋名,甘澹泊,守枯寂,過起了一領衲衣,一根藜杖的苦行生涯。真是感嘆萬千,始終不得所解啊!那天師生相見的氣氛有點悲涼,兩人都沒多說話,只覺得一顆心在靜靜地交流。聽說李叔同出家后曾含淚緊閉山門,拒不見日本愛妾一面,又抱著病體,堅持“過午不食”的素志,苦心鉆研佛經(jīng)中失傳多年的清規(guī)戒律———南山律宗。原是個多才多藝之人,出家后卻“六藝歸一”,以一手脫盡火氣的孩兒體抄寫經(jīng)文,普渡眾生。夏尊說他做人極認真,而且做什么,像什么。今天一見那蒼然脫塵的面容,才知他早已立地成佛了。
邵力子正在奔走革命,還想勸說李叔同還俗,要他以出世之心在紅塵中出道。
李叔同卻在裊裊青煙中微閉雙目,嘆息了一聲說:“貧僧以為救國和念佛并不矛盾,以救國之心念佛,以念佛之心救國,都是能終成善果的?!彼欠N悲涼的嘆息聲,如一道閃光的偈語,震得蔡元培微微顫栗。只覺得渾身蒸騰出一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殉教精神。蔡元培回楊莊后,當即給全國學聯(lián),給北大全體師生寫信,豪邁地發(fā)出了“救國不忘讀書,讀書不忘救國”的呼吁聲。
蔣夢麟帶著蔡元培的希冀來到了北大。歡迎大會上,人們望著這位戴著眼鏡、和藹可親的瘦高個兒,很快產(chǎn)生了一種認同感。蔣夢麟終于憑著他在演講時的性格魅力,用一種謙謙君子的風儀,開始了他在北大的教學生涯。他是這樣對學生們說的:“蔡先生認為‘五四’以來,學界犧牲極大?,F(xiàn)在我們提出的要求,基本得到了解決,所以他希望全國的學生盡快地上課,以慰國民之望。我這次來不是代表北京大學校長,僅代表蔡先生個人,為他個人的監(jiān)印者。蔡先生有三件事托我轉告諸位。一是各界代表多次來杭州探望,請代他向各界致謝。二是他已有回校之決心。三是大學的責任,他愿意繼續(xù)完全擔負起來。我今天初來北大,深感校園處處彌漫著蔡先生的精神。也想談談對蔡先生那種偉大精神的幾點感悟。一是他身上集古代圣賢溫、良、恭、謙、讓各種美德,具備了中國人最好的精神。二是他重美感,具備了希臘人最好的精神。三是他注重平民意識和平民生活,在蔡先生眼里,似乎個個都是好人,又具備了希伯來最好的精神。然而蔡先生恐怕不會承認我的話,因為他自己是不知不覺的。但是我相信大家一定會贊同我的看法。諸位是深受蔡先生精神感化的北大人,所以你們的這次愛國行動,不但感動了全國,還感動了世界。大家可能會問,蔡先生的這種精神是從哪里來的呢?我以為是從學問中來的。所以蔡先生才會吁請我們,救國不忘讀書,讀書不忘救國!我和你們一樣,都是蔡先生的學生,還希望大家都能聽蔡校長的話,盡快地恢復正常的教學秩序?!辈淘嗍?月10日離開楊莊,悄然回京的。他不想驚動北大師生,同行者除了在法國留學歸國省親的兒子蔡無忌外,還有羅家倫等少數(shù)幾位貼心朋友。他乘坐的火車是9月12日午夜抵達北京的,在站臺上迎接的只有女兒蔡威廉和內弟黃世暉。當他望著離別四月、含淚擁抱自己的威廉時,覺得女兒一下子長大了,成熟了,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楊在夜風中婆娑起舞。羅家倫驚羨地盯著這位美麗而圣潔的少女,突然暗生出一絲朦朧的愛慕之情。
蔡元培一回家就發(fā)現(xiàn)黃仲玉更加憔悴了,皮膚枯燥,面色蠟黃,也許又是為自己擔驚受怕的緣故吧。他的心一陣酸楚,加上旅途的勞累,胃疾又復發(fā)了。第二天上午,蔣夢麟、馬寅初、胡適等先后上門拜訪,議決北大于9月20日正式開學。待來訪者散盡,蔣夢麟悄然出示了一份孫中山先生的來函,不解地問:“學生有一事不明,為何孫先生有些話不對蔡先生明說,而要對學生說呢?”蔡元培一見孫中山手跡,只覺得心尖一陣血涌,臉上頃刻泛出了羞色。
孫先生顯然是有點著急了。率領三千子弟,助我革命!蔡元培深深地嘆息了一聲,內疚地說:“孫先生恐怕見我老是向軍閥政府高喊教育獨立和不合作主義,便不好意思明說了。唉!作為一位老同盟會員,我對他的關心和支持確實是太少了!”蔣夢麟猶豫片刻,又談了些安福系的動態(tài),原來他們一直沒有停止過阻撓蔡元培重返北大的行動。先是在夏天,通過胡仁源用金錢收買了少數(shù)北大學生,企圖推翻北大學生干事會,假借北大全體學生名義,通電“迎胡拒蔡”。沒想到這伙人正躲在法科秘密開會,就被發(fā)現(xiàn)了。當場擁來二百多學生包圍了會議室,抓住了來不及逃走的五個人,其中一個還是安福國會的職員。在眾人的盤問下,他們不但低頭伏罪,具結悔過,還將安福系策劃丑劇的經(jīng)過和盤托了出來。這一陰謀敗露后,他們又抬出一位被北大開除的教員徐某,在《公言報》上連載題為《息邪》的長文。其中有《陳獨秀傳》和《蔡元培傳》等,攻擊陳獨秀“少無賴,為鄉(xiāng)里所不齒”。丑化蔡元培為“居德五年,竟識字至百余,逋法三載,又識字十余”。后發(fā)現(xiàn)在輿論上扳不倒蔡元培,北京的軍閥政府又企圖出爾反爾,中途換馬。一面表示挽留蔡元培,還故意假惺惺地催其北上。另一面又偷偷地想任命蔣觀云為北大校長。沒想到蔣觀云不但堅辭不就,還公開在報紙上登出一則《入山明志》的啟事,以表明其氣節(jié)之高,弄得北洋政府洋相百出,狼狽不堪。
蔡元培這次倒顯得很冷靜,不但不惱,反而沉下心,堅定了辦好北大的信念。他透過自己的去留問題,看到了新舊思潮斗爭的繼續(xù),看到了究竟要在中國維持一個什么樣的大學的問題??吹搅俗约喝缒軋允卦谶@里,就等于保住了一個生氣勃勃的北京大學,保住了教育改革的成果和新文化運動的陣地。
北京各校師生以最熱烈最誠摯的感情歡迎蔡元培的歸來。9月20日上午,北大全體學生和全體教職員分別召開了歡迎大會。先由學生方豪代表全體學生向他致熱情洋溢的歡迎辭。方豪說:“當此秋光宜人之際,我們有幸會聚一堂,重睹我校長慈藹之容涌現(xiàn)于講座之前,實抱無量之歡欣也。今日我們歡迎先生,乃歡迎國家新文化!國立大學之新紀元,全體學生之新生命。我們將以無窮之歡樂,無限之興奮,敬祝先生之健康!敬祝北京大學萬歲!”而馬敘倫先生代表全體教職員的發(fā)言,更讓蔡元培熱淚盈眶,無限安慰。他說:“今天我們歡迎蔡校長有兩層意思,一是歡迎校長勝利回校,二為歡迎蔡先生這個人。蔡先生學問道德之高尚,世所公認。我們歡迎他,就是歡迎他偉大的精神。我們歡迎他,就是歡迎正義終于戰(zhàn)勝了強權和黑暗!”責編楊新嵐(全書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