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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黃昏起飛

        1999-04-29 00:00:00□張江明
        當代 1999年4期

        1

        在南沙群島的主權(quán)之爭愈來愈為國際社會所關(guān)注的情況下,西島機場的通航顯然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

        在間諜衛(wèi)星不知疲倦地窺伺下,像港口、機場之類的軍事設施顯然無密可保,已經(jīng)在南海海域久違了的M國的航母編隊恰恰在西島機場通航的前一天再次駛?cè)肓四虾:S?。?/p>

        來者不善,面對已經(jīng)久未謀面的M國航母編隊的突然光臨,獨立師奉命進入戒備狀態(tài),盡管誰都知道今天的對峙與六十年代前后的對峙不可同日而語,但獨立師上上下下仍然呈現(xiàn)出久已不見的緊張狀態(tài)。

        西島機場正式通航那天,從拂曉開始,獨立師每隔一小時使用中隊兵力巡航西島機場上空一次,一直到夕陽西下,M國航母的艦載機都毫無動靜。

        火紅的夕陽終于沉入了大海,仿佛壓服了洶涌的波濤,喧囂了一天的西島海域漸漸地安靜下來了。西島港外,葉葉歸帆上傳來粗獷的漁歌,咸澀的海風輕輕地撫弄著西島機場長長的跑道,剛剛還起降頻頻的西島機場好像已經(jīng)閉幕的舞臺,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

        獨立師擔任本日最后一次巡邏任務的帶隊長機是師政治委員汪運生的女婿———飛行一大隊大隊長侯慶國。離預計的巡邏起飛時間還有三十多分鐘,侯慶國編隊的飛行員們都在休息室里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突然,一等準備的鈴聲驟然響了起來,侯慶國等四人騰地從床上坐起來,霎時間愣住了,一個個面面相覷———怎么回事?他們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掛鐘,侯慶國疑疑惑惑地說:“還不到起飛時間啊,是不是值班參謀搞錯了?”正在這時,值班參謀猛然推門闖進來:“一等,一等準備!你們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到起飛時間啊?”侯慶國還是沒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不是巡邏,有真情況!快跑!”值班參謀拼命喊起來。

        侯慶國等四人立刻抓起飛行裝具拼命跑向值班飛機。剛跑出飛行員休息室十幾米,下令開車的信號彈就升起來了,等他們氣喘吁吁地跨進座艙,機械師已經(jīng)幫助他們啟動完畢了。侯慶國剛插上無線電插頭,耳機里就傳來命令他立即滑出起飛的命令,他連傘帶和座艙安全帶都沒有系好就匆匆起飛了。

        侯慶國心里明白,這一次起飛是真有情況了,不由自主的牙齒格格地碰出了聲,腿有些發(fā)軟,握著駕駛桿的手抖動得厲害,想控制也控制不住,他自己也非常奇怪,過去可從來也沒有過這種感覺,難道這一次來真格的了?想到這里,他才記起來應該環(huán)顧一下自己的編隊,他看了看二、三、四號機的站位,覺得隊形還不錯,又猛然意識到自己是帶隊長機,應該沉住氣,這才強自鎮(zhèn)靜下來。

        師指揮所的領航參謀以同樣顫抖的聲音下達了接敵的口令,通報了目標的方位和距離,侯慶國才注意到自己火控系統(tǒng)的顯示器沒有動靜,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火控系統(tǒng)的控制電門沒有打開,他急得又出了一身冷汗,覺得口干舌燥,竟有一股要嘔吐的感覺。

        正當侯慶國為可能貽誤戰(zhàn)機而后怕時,耳機里卻傳來領航參謀通報目標消失,注意搜索的口令。這時候侯慶國才稍微松了一口氣,邊按領航參謀給出的口令飛行,邊看了看座艙外的世界,夕陽已經(jīng)完全沉入大海,西邊那片火紅的晚霞已不再輝煌,天邊的亮色與大地的朦朧在略一遲疑間給浩瀚的長空留下了幾許冷峻。

        “如何搜索呢?”侯慶國感到茫然無措,暮色盡管朦朧,但是能見度還是很好,云量也不多,只是火控系統(tǒng)不知為什么還是沒有開始工作,僅僅憑著一雙眼睛又能看出多遠距離呢?侯慶國又聯(lián)想到M國航母上裝有最新式火控系統(tǒng)的貓式艦載機,想到貓式艦載機上掛載的能夠全向攻擊的攔射導彈和理論上無法規(guī)避的格斗導彈,總覺得那些大大小小的導彈正向自己飛來,想著想著,手心里不覺竟沁出了冷汗。

        “目標在你左側(cè)后方30度,距離25公里……”沉寂了好一會兒的耳機里突然傳來領航參謀發(fā)顫的聲音。

        侯慶國下意識地想趕緊規(guī)避,卻一時想不起用什么方法規(guī)避,只是直覺感到這一次恐怕在劫難逃了。

        “目標在你后方10公里……5公里……3公里……”大概是領航參謀也驚詫于貓式艦載機為什么不進行攻擊,只是以那么大的速度差迅速逼近侯慶國的編隊,他此時的語調(diào)倒不緊張了,只是不斷地通報著急劇變化的距離。

        “注意觀察!注意觀察!”侯慶國拼命左顧右盼也沒有發(fā)現(xiàn)目標,急得在無線電里向二號機、三號機和四號機大叫。

        突然,像變魔術(shù)似的,在侯慶國的前后左右很近的距離上一下子出現(xiàn)了四架M國的貓式艦載機,團團圍住了他的座機。

        侯慶國下意識地把拇指伸進射擊保險蓋,打算向位于自己正前方的那架貓式艦載機攻擊,卻發(fā)現(xiàn)火控系統(tǒng)仍然不工作———無法攻擊!稍一定神間,他又發(fā)現(xiàn)其實不能向目標發(fā)起攻擊。首先,他弄不清現(xiàn)在是在西島海域上空還是在公海海域上空;其次,他發(fā)現(xiàn)這四架貓式艦載機全都打開著航行燈,這當然是無敵意的表示,否則貓式艦載機也不會傻乎乎地送到你正前方挨打。侯慶國弄清了眼前的態(tài)勢后禁不住又出了一身冷汗,他暗自慶幸,幸虧火控系統(tǒng)沒有工作,否則自己早就糊里糊涂地把空空導彈發(fā)射鈕按下去了,其后果將不堪設想。

        侯慶國仔細觀察了一下,發(fā)現(xiàn)這四架貓式艦載機并不在意他率領的二、三、四號殲擊機,而是緊緊地圍住了他自己,他看到自己與那四架貓式艦載機的距離只有幾米遠,很像進行飛行表演時的密集隊形編隊。

        正當侯慶國左顧右盼地冥思苦索時,在他左側(cè)的貓式艦載機陡然向他一靠,好像翼尖就要擦到翼尖了,侯慶國下意識地向右一躲,正擔心碰到右側(cè)的貓式艦載機時,卻看到右側(cè)的貓式艦載機仿佛與左側(cè)的貓式艦載機協(xié)調(diào)好了似的向右一閃。面臨眼前這種情況,侯慶國首先想起來自己的傘帶和保險帶還沒有扣好,萬一與貓式艦載機相撞自己將無法跳傘逃生。所以,他一邊小心地規(guī)避著貓式艦載機莫名其妙地擠壓動作,一邊趕緊一手扶著駕駛桿,一手系好了自己的傘帶和保險帶。

        侯慶國定下神來再看左側(cè)的貓式艦載機時,看到該機的飛行員沖著自己扮了一個神秘的鬼臉。

        左側(cè)與右側(cè)的貓式艦載機就這樣不斷地重復著同一個動作,侯慶國就這樣懵懵懂懂地飛了好一會兒,慢慢地回過神來,恍惚覺得有種被綁架的感覺,當他剛剛想起來應該問一問指揮所現(xiàn)在怎么辦時,四架貓式艦載機卻陡然間同時往上一升,在向左方突然加速急轉(zhuǎn)躍升的同時,他們的航行燈一齊關(guān)掉了,在黛藍色的天幕上留下了一個令人不解的謎。

        侯慶國回頭向右下方看去,發(fā)現(xiàn)自己已飛回了本島,萬家燈火正在自己的右前方熠熠閃爍,侯慶國恍然大悟———“我這不是被貓式艦載機給攆回來了嗎?”這一回侯慶國沒有判斷錯,他確實是被貓式艦載機給攆回來了———在師指揮所的標圖板上留下了一條不光彩的航跡。

        M國的四架貓式艦載機對侯慶國編隊的挑釁行為顯然是有預謀的,盡管一直到現(xiàn)在人們也沒有弄清楚這是M國軍方有組織的行動,抑或是貓式艦載機飛行員們純屬個人性質(zhì)的隨機行為?這一次侯慶國編隊與M國那四架貓式艦載機的短兵相接雖然沒有炮聲,但是獨立師的官兵們卻從標圖板上那條不光彩的航跡上感到了恥辱與憤懣,整個獨立師的營房里一下子沉默了———如同死一般的沉默。

        2

        天黑了,指揮所里只剩下了獨立師師長車元田、師政委汪運生和作戰(zhàn)科長,三個人悶著頭猛抽煙,誰也不講話,一時間指揮所里煙霧騰騰,如墮五里霧中。

        “上面又來電話催了,要這次戰(zhàn)斗起飛的詳細報告,說這么簡單的情況怎么到現(xiàn)在還報不上來?”作戰(zhàn)科長接完電話后對車元田和汪運生說。

        車元田心亂如麻,是呵,是得馬上報告詳細情況,否則上面會起疑心,可又怎么報呢?如實上報,會引起很大的麻煩,如果因為這件事再抖落出獨立師的各種貓兒膩,那可就不光是丟官卸職的問題了。如果要敷衍過去呢?這件事其實也很容易敷衍,雖然雙方形成了對峙態(tài)勢,但畢竟沒有開火,甚至也沒有打算開火的企圖……不過,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標圖板上留下的那條不光彩的航跡會不會不脛而走,如果有人要把這件事捅到上面去呢?還有那個滿含怨恨離開了獨立師的那德旗,他會不會在這件事上做文章呢?也許,這是我的滑鐵盧?當年,以自己為首的“倒那派”,千方百計把師長那德旗連同他的鐵桿僚機一起排擠出去,而后順理成章地坐上了獨立師師長的首座,誰知冤家路窄,那德旗他們負氣轉(zhuǎn)業(yè)后倒發(fā)了,如今腰纏萬貫回到海南島,回到瓊西辦實業(yè),修度假村,這不是示威嗎?他不會利用這件事報復么?想到這里,車元田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師長,你回去吧,這個報告由我和作戰(zhàn)科來寫,事情本來很簡單嘛,沒有必要人為地復雜化?!蓖暨\生以出人意料的坦率態(tài)度對車元田說,這使車元田感到很驚奇,因為他知道汪運生一貫的態(tài)度是模棱兩可,在大事小事上都會含糊其辭。

        驀然間,車元田想起來這次遭遇貓式艦載機的帶隊長機侯慶國正是汪運生的女婿,心里一下子豁然開朗,他向汪運生點了點頭,什么話也沒有說,徑自走了。

        車元田走出指揮所,一陣沁人心脾的香氣撲面而來,他深深地吸了兩口香氣,一種綿綿的暢快感流遍了他的身心。他抬頭望去,原來是指揮所門口那棵高大的白玉蘭樹在璀璨的星星間搖曳著清馨。忽然被腳下坑洼不平的路面絆了個趔趄:“媽的……”剛罵出口他又啞然失笑了:“是啊,我這是罵誰呢?這路不是我修的嗎?這才是自作自受呢……”當車元田抬起頭來自嘲地搖頭四顧時他猛然一驚:在黑暗中,他發(fā)現(xiàn)各個單位的門口都聚集了一些人向著自己所在的這個方向指指戳戳,竊竊私語。車元田立定腳步向更遠處的燈光下的人群中望去時,他看到了和附近各個單位門前一樣的向著自己所在的這個方向指指戳戳、竊竊私語的人群。今夜本沒有月光,蒙蒙的星光下原本誰也看不清誰,可是此刻車元田卻真切地感到似有一種在舞臺上被雪亮的燈光緊追不舍的感覺,他一時覺得手足無措,汗流浹背。他明白,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肯定是全師上下都知道了那條不光彩的航跡。他趕緊加快腳步,向著自己的宿舍快步走去。

        快到家門時,車元田看到有一個矮胖的身影在自己的宿舍門前像困獸似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定睛一看,覺得好像是詹泉龍,再仔細看看,沒有錯,正是詹泉龍。他是獨立師最老的大隊長,最好的飛行教員,他早已不飛行了,但是,他是獨立師的功臣,獨立師的戰(zhàn)神!看到詹泉龍這副模樣,車元田心里暗暗叫苦,他知道,平時像個彌勒佛一樣頗為謙和的詹泉龍,每當擺出這副架式時是天王老子也不怕的,詹泉龍肯定是為了剛才侯慶國他們留下的那條不光彩的航跡而來興師問罪。車元田這時候可沒有糊涂,趕緊轉(zhuǎn)身就走。

        藍天街上依然歌舞升平。車元田知道,此時藍天街上的諸多生意剛剛開始。過去,每當車元田漫步在藍天街上時就覺得飄飄然樂不可支,是的,在這條街上無論他走到哪里都被奉為上賓。他喜歡被部下拉進去,而不是自己走進哪家娛樂場所,可是今天,車元田生怕被部下們看見。誰知道越是怕鬼越來鬼,盡管車元田低著頭彎著腰,盡量遠離那些歌樓酒肆,卻還是不時被部下認出來拉扯一番。開始時他還強裝笑臉,虛與委蛇,到后來不知怎的一股無明火起,竟沖著盛情邀請他的部下們發(fā)起脾氣來,尤其是走到通訊雷達科經(jīng)營的“自助餐火鍋城”門口時,沖著邀他入座的科長更是一頓臭罵,一邊罵一邊尋思:“要不是你們把改裝機載雷達的經(jīng)費辦了火鍋城,侯慶國的火控系統(tǒng)哪至于從頭壞到尾?”車元田怒氣沖沖地轉(zhuǎn)身走回營房,他估計詹泉龍現(xiàn)在可能還堵在門口,就在營房邊上的一條偏僻的小路上來回轉(zhuǎn)悠起來,打算消磨到晚些時候再回家。

        忽然,從飛行一大隊宿舍的方向遠遠傳來一陣叫喊聲,車元田趕緊加快腳步走近去看,他發(fā)現(xiàn)原來是胡軍在高聲叫罵,看樣子他喝了不少酒,幾個人拉都拉不住。

        “你們這些老飛平時牛皮轟轟的,怎么見了洋鬼子就熊了?還不如我姓胡的,誰要敢跟中國人叫板,老子跟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還有你,你他媽的侯慶國,你沒有金剛鉆就別攬瓷器活兒,你他媽的當?shù)哪拈T子大隊長?……你,你整個兒一個窩囊廢……”胡軍一邊罵一邊沖上去要找侯慶國尋釁,被幾個人硬拉到一邊后還罵罵咧咧地不肯善罷甘休。

        飛行一大隊宿舍的走廊上燈火通明,聽到軍務科長胡軍的叫罵聲,飛行員們一個個臉色煞白卻又說不出什么,確實太窩囊了。今天起飛的四個飛行員傻呆呆地在宿舍里坐著,好像到現(xiàn)在也沒有完全弄明白貓式艦載機到底要干什么?另外幾名飛行員則相互簇擁著向車元田的宿舍走去,揚言明日要飛到M國的航母上空去跟貓式艦載機斗斗法。

        車元田眼看著他們吵吵嚷嚷地向自己的宿舍走去了,趕緊又折返回原路,再次向藍天街那個方向走去。

        夜深了,車元田在營房邊到藍天街之間的那片相思樹林里徘徊著,既不敢回營房又不敢去藍天街,神情漸漸恍惚起來,一會兒好像看見楚士鐵橫眉冷對,一言不發(fā)地從他出事的那個方向走來,一會兒又仿佛聽見朱勇人冷冷地在旁邊說:“你當?shù)氖裁磶熼L?”車元田只好又走回營房,他慢慢地踱回來,站在不遠的地方看著自己家門前的情景:飛行一大隊的幾個飛行員憋著一肚子氣,仍然一言不發(fā)地等待著;詹泉龍仍然像個困在籠子中的老虎似的走來走去。自己的兒子車天飛則代父受過,一會兒勸他們到屋里坐,一會兒端出水來請他們喝,可是誰都不愿意搭理他,他只好尷尬地陪著笑臉。

        車元田看著兒子歪歪扭扭代自己受過的樣子,心里感到非常難過,兒子剛剛能夠走路啊!看樣子躲是躲不開了,車元田硬著頭皮準備回家去面對詹泉龍和那些飛行員們的詰問。正當這時,他看見激動地走來走去的詹泉龍忽然咕咚一聲摔倒了,摔得很重,連車元田腳下的土地都顫抖了一下。那幾個飛行員和車天飛手忙腳亂地抬起詹泉龍那尊胖碩的身軀向師衛(wèi)生隊跑去。

        等他們走遠了,車元田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耷拉著腦袋慢慢地走進自己的家門,頹喪地癱倒在沙發(fā)上,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支撐不住了,身心都疲憊到了極點。當那條不光彩的航跡剛剛出現(xiàn)時他并沒有感到有什么了不起,只是覺得麻煩來了,可現(xiàn)在,他好像在一瞬間明白了一點什么,感受到一股說不出來的巨大壓力,使他禁不住心自問:“媽的,這些年我都干了些什么呢?”此刻,車元田倒是想通了,他并不怕詹泉龍發(fā)脾氣,他只是覺得,面對詹泉龍這位曾經(jīng)創(chuàng)造了獨立師輝煌的一代天驕他將何以為對呢?真真的無顏見江東父老!對面墻上的貓頭鷹形狀的掛鐘滴滴答答行走著的聲音非常刺耳,車元田注意到隨著鐘擺而左右擺動的貓頭鷹的眼睛異常生動,好像有股不祥之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車元田就這樣忐忑不安地呆坐著又過了很久,看還是不見什么動靜,便歪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一陣拖沓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在寂靜的深夜里顯得非常沉重,車天飛跌跌撞撞地推門而進,驚醒了車元田的迷夢。

        “天飛,你怎么了?”車元田見車天飛淚眼模糊地看著自己,不禁有點驚慌地連忙問道。

        車天飛無語,神情恍惚地呆站在車元田的面前?!罢踩埬?”車元田預感到可能出了什么事?!八懒恕!避囂祜w眼睛發(fā)直,表情木訥地回答。車元田騰地站起來,搖著車天飛的肩膀問道:“你說什么?”“他死了。”車天飛依然毫無表情地回答。車元田正驚愕得不知所措,忽然間撲通一聲,車天飛向車元田雙腿下跪,一連磕了三個響頭,碰得地板通通地震顫,額頭上滲出了血跡。

        “你這是干什么?干什么?”車元田焦急地想拉起車天飛。

        車天飛長跪不起?!澳闫饋?,有什么話你說……”車元田慌亂地扶著兒子的肩膀心疼地說。

        “你肯定答應?”車天飛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地追問?!按饝??!避囋镖s緊肯定地回答。

        “請你出兵?!避囂祜w斷然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你說什么?”車元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請你出兵,今天下午這件事不能就這么不了了之,我這是替詹伯伯求你?!避囂祜w眼神呆滯地對車元田說。

        夜深了,車天飛站在樓頂上呆呆地看著各個飛行大隊宿舍前議論紛紛的人群終于全部散去了。

        瓊西冬夜的露水打濕了車天飛的頭發(fā),他順手拂去耳際的露珠,驀然發(fā)現(xiàn)父親也沒有睡,在樓下,映在樓邊芒果樹上的身影在不停地走動,他好像在緊張地思考著什么。

        這些年來,盡管父親出任獨立師的師長,這個職位在瓊西這么一個小地方不能說不顯赫,但是車天飛依然沒有獲得由父親的成就所帶來的榮譽感,而且他發(fā)現(xiàn)獨立師在父親的領導下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車天飛雖然弄不清楚獨立師為什么會這樣,但他明白,作為獨立師師長的父親恐怕難辭其咎。

        但父親畢竟是父親。

        母親死得早,車天飛知道父親為了照顧自己一直沒有續(xù)弦。尤其是車天飛癱瘓后,父親更是百般呵護,百般疼愛,并時常為自己百年以后誰來照顧生活無法自理的兒子而憂心忡忡。當老師長那德旗這次回到瓊西,用他的特殊方法治好自己的病時,車天飛親眼目睹了父親感激得幾乎要下跪的神態(tài),他記得那一天父親送走那德旗后,望著那德旗離去的方向一動不動地凝神沉思了很久很久。

        夜更深了,詹泉龍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卻不時出現(xiàn)在車天飛的眼前,明白地告訴他剛剛過去的無奈與現(xiàn)實的嚴峻。車天飛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那條不光彩的痕跡與自己慈愛的父親區(qū)別開來,將近凌晨時,他看到父親房間的燈光不知什么時候也熄滅了,便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了臥室。

        第二天早晨醒來時,車天飛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腿竟然失去了知覺,他又癱瘓了。

        3

        那德旗在血紅色的夕陽中找到了老地方———楚士鐵和朱勇人英靈所在的那方土地。

        由于那地方是土石結(jié)構(gòu),失事飛機的殘骸沒有扎進去,而是炸成了很多碎塊。由于他們是低空試飛時相撞的,所以兩機的殘骸相距不過千米遠,楚士鐵和朱勇人的身軀被炸成了碎塊,一起散落在方圓范圍不大的紅土地上,根本無法分清誰是誰———真正的粉身碎骨。

        盡管當年楚士鐵和朱勇人粉身碎骨的地方現(xiàn)已變成一條在瓊西很有名氣的繁華的藍天街,商賈云集,依紅偎翠,但那德旗憑著與跑道頭的方位和距離,一下子就判斷出了當年楚士鐵和朱勇人失事的地方,甚至記得哪塊殘骸所散落的具體位置,出事那天晚上他整整在那里站了一夜,欲哭無淚,只覺得心里像有萬箭穿過般疼痛。

        因為要等待上級機關(guān)派來的事故調(diào)查組勘察現(xiàn)場,所以飛機殘骸還散落在原地沒有動,兩名烈士遺體由醫(yī)務人員收集到一起也不過是一個三十斤的塑料包。事故當天后半夜,警衛(wèi)戰(zhàn)士都坐在地上睡著了,周圍寂靜無聲,那德旗把自己的飛行夾克衫蓋在烈士遺骸上時覺得包內(nèi)動了一下,幻覺中見楚士鐵和朱勇人又站在自己的面前,專注地聽他布置飛行任務。這時,那德旗忽然覺得鼻子一酸,憋了一天的淚水奪眶而出,盡情流淌,是的,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這兩個一起出生入死的戰(zhàn)友了,那是兩個只要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能心領神會的戰(zhàn)友啊!生離死別的悲傷使那德旗一下子蒼老了。

        藍天街上的KTV包廂里傳出的歌聲,打斷了已然遠遠逝去的回憶,那德旗仍然想站在那里憑吊一番,但華燈初上的藍天街上竟沒有他的立足之地,尤其是一家接一家的歌舞廳、發(fā)廊門前濃妝艷抹的半裸女郎的頻頻招徠更讓他心情煩躁。

        那德旗站在比較冷清的藍天街的北端,抱著雙臂冷眼看著燈紅酒綠中的男男女女,不禁輕輕嘆了一口氣。是呵,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么呢?在理論上無法規(guī)避的“響尾蛇3”空空導彈已于楚士鐵和朱勇人飛行事故后幾年間問世,那么,楚士鐵和朱勇人用智慧和生命所換來的對付“響尾蛇2”的戰(zhàn)術(shù)、技術(shù)的意義又何在呢?當時自己是如何懷著一腔報國熱情執(zhí)拗地堅持要進行試飛呢?那時候,“倒那派”的活動已進入緊鑼密鼓的總攻階段,上面對是否繼續(xù)使用那德旗正處于猶豫不決之中,老軍長在臨去北京赴任前曾明確指示那德旗,規(guī)避“響尾蛇2”的試飛延緩進行。其用意之一也是覺得規(guī)避“響尾蛇2”的試飛風險大,此時出事對于那德旗不利。但當時那德旗覺得既然M國的航空母艦還游弋在北部灣上,雖說雙方發(fā)生沖突的可能性已經(jīng)微乎其微,但畢竟還在對峙。盡管“倒那派”攪得人心情煩躁,他也知道此時應以不授對方口實為明智,王折也屢次提醒他不要冒險,但他還是覺得應該盡快找出對付“響尾蛇2”的戰(zhàn)術(shù)和技術(shù),否則于心不安。就這樣,他冒著違反上級命令的風險進行了試飛,而且真的在試飛中發(fā)生了事故,“倒那派”則在事故調(diào)查中發(fā)起了致命的一擊,那德旗終于丟官卸職。

        那德旗完全沒有料到自己竟會落到丟官卸職的地步,他從首次跟著詹泉龍擊落A6-A開始,其后又兩次擊落M國的高空無人駕駛偵察機,繼而又帶著王折一起擊落了F-104。他從次次升空,每戰(zhàn)必勝中獲得了一種超驗的自信感,他從不懷疑自己是最好的,無論是作為飛行員還是指揮員。否則他就不會做出那么多一意孤行、屢屢得罪人的事情來,甚至當自己的師長寶座已岌岌可危時,他還依然認為獨立師師長的位置舍我其誰?而車元田難道竟會有當師長的念頭?車元田果然當上了師長,現(xiàn)如今明明白白一顆將星扛在寬闊的雙肩上,直晃得那德旗眼花繚亂。車元田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物呢?那德旗邊想邊向前信步走去。前面就是獨立師的營房了,他發(fā)現(xiàn)獨立師的營房變化不大,還是沒有圍墻,還是那么幾排房子,那條作為地界的水溝里依然開滿了不知名的小花。還是那條破舊的水泥路,還是那座由于修歪而沒有用過一天的水塔,當年,這就是車元田就任后勤部長后的兩大“功績”。那德旗記得當時很多干部、戰(zhàn)士反映車元田與包工頭狼狽為奸,偷工減料。直到那時,那德旗才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把車元田研究了一番,而在此之前,盡管他與車元田是飛行學院的同期同學,且相處二十余年,卻從未認真琢磨過車元田其人,或者坦率地說,他從來沒有把車元田放在眼里,盡管當年王折曾多次提醒那德旗,車元田其人不可小覷。

        當年,車元田把水塔修歪了,戰(zhàn)士們只好仍然在露天的蓄水池旁或小河溝里洗澡,那德旗在大會上宣布,允許憤怒的戰(zhàn)士們集體去后勤部長家里洗澡,弄得車元田當時好不尷尬。

        車元田剛修好的水泥路不到一個月就壞了,到處都坑坑洼洼,每當汽車經(jīng)過這里都顛簸不堪,東搖西晃。那是一條戰(zhàn)備值班車的必經(jīng)之路,那德旗也是在大會上叫車元田站起來,讓他回答為什么把這條重要的道路修成這樣?車元田無言以對,汗流浹背,只恨沒有一個地縫讓他鉆進去。

        那德旗毫不顧及車元田和說情者的苦苦哀求,下令調(diào)查這兩起建筑施工事故,一來二去,居然毫無結(jié)果。

        那德旗無奈,只好上報軍里派工作組來調(diào)查,眼看案情快要有所突破時,居然有人甘當替罪羊,最終不過是背個處分完事。而關(guān)鍵問題仍然是查無實據(jù),一拖再拖,不了了之。那德旗后來明白了,這次沒有結(jié)果的調(diào)查,也許正是導致車元田發(fā)難的緣由之一。

        然而,事過境遷,現(xiàn)如今依然是歪塔依舊,破路依舊,藍天街上卻已是夜夜笙歌,樓外又新樓。

        那德旗聽說藍天街上的房產(chǎn)絕大部分歸獨立師所有,而且獨立師的每個部門、每個部隊都有自己的經(jīng)營范圍,尤其以作戰(zhàn)科和通信雷達科經(jīng)營得最為火爆,據(jù)說是因為作戰(zhàn)科有權(quán),通信雷達科有錢。對于上述的一些傳說,那德旗不太相信,誰不知道獨立師是國家值班部隊,他們哪有那么多時間搞經(jīng)營做買賣?而且,他們哪來那么多本錢?難道他們竟敢動用軍費……

        4

        詹泉龍死了,真真的死不瞑目,無論誰都無法使他合上眼睛,他圓睜著已經(jīng)凝固的雙眸,像是要質(zhì)問什么人,又像是隱含著幾多惆悵。

        詹泉龍過世的當天夜里就下起了綿綿細雨,瓊西冬天的這種連陰雨原本是悄無聲息的,卻不料竟?jié)L過了幾聲驚雷,這使獨立師的官兵們在壓抑之外又多了幾許惶惑。

        車元田病倒了,他覺得渾身無力,好像是再也爬不起來了。那德旗和王折來到車元田的床前,正在為車元田治療的醫(yī)生、護士連忙為那德旗和王折讓座。那德旗沒有坐,一言不發(fā)地凝視著車元田足有好幾分鐘后才慢慢說道:“詹教員走了,你該去送送他?!薄斑@怎么行?車師長已經(jīng)病得起不來床了?!闭驹谂赃叺尼t(yī)生、護士向那德旗解釋說。

        那德旗就像是什么也沒有聽見,毫不理會眾人的勸說,仍然凝視著車元田。車元田不敢和那德旗的目光對視,皺了皺眉頭咬著牙坐了起來。

        “該去的,走吧?!蹦堑缕旒炔还苘囋锏牟B(tài),也不管眾人的勸說,好像料定車元田一定會跟他走似的,說罷轉(zhuǎn)身向外走去。

        車元田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奮力掙扎著站起來,跟著那德旗走出家門。

        “等一等,叫管理科派個車來吧!”一個醫(yī)生提醒說。

        沒有人理會那個醫(yī)生的提議。淅淅瀝瀝的連陰雨下得更急了,一團團硝煙似的低云在頭頂上翻卷變幻著,像是描繪著大戰(zhàn)后的疆場。那德旗既不理會眾人也不順著柏油路走,獨自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向衛(wèi)生隊走去,聽著后面的腳步聲跟上來了便放慢了腳步。

        雨下得更大了,那德旗站住腳,轉(zhuǎn)身等著車元田趕上來:“老車,詹教員死不瞑目呀!”車元田當然明白那德旗的話中話,心里揣摩著那德旗的意思,眼睛卻不敢去看那德旗。

        “也許你能讓他閉上眼睛?!蹦堑缕毂埔曋囋镎f。

        “我……”車元田膽怯地望了那德旗一眼。當他們翻過一個丘陵走到衛(wèi)生隊的樓前時,一下子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只見黑壓壓一片臂帶黑紗的男女老少,大部分都不帶雨具站立在冰涼的小雨中。

        胡軍匆匆走過來小聲對車元田說:“報告師長,這附近的老百姓不知怎么知道了詹泉龍去世的消息,非要瞻仰他的遺容不可,你看這可怎么辦?”“讓他們看吧……”車元田有氣無力地說。“可詹老頭那副怒目圓睜的模樣怎么讓老百姓看呀?”胡軍為難地說。

        車元田看看那德旗,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見。“我們先去看看?”那德旗不愿反客為主,輕聲征詢車元田的意見。

        “好吧,我們先去看看?!避囋飵ь^向太平間走去。幾位醫(yī)務人員已經(jīng)為詹泉龍換好了衣服,正在為他整容,見車元田等人走過來便遲疑著對他說:“那師長說你能讓他閉上眼睛?!避囋飰哑鹉懽酉蛘踩埻?,只見一身嶄新的布飛行服重現(xiàn)了他當年叱咤風云的形象,看到他怒目圓睜,雙拳緊握的遺容,車元田真擔心他會突然站起來質(zhì)問自己:“昨天下午是怎么回事?你把獨立師搞成了什么樣子?”見車元田只顧呆呆地站著,胡軍著急地催促道:“師長,怎么辦呀?附近的老百姓是越聚越多了?!薄皠e著急……”那德旗邊說邊示意胡軍不要催促車元田。

        車元田伸出了微微顫抖的手指……奇跡出現(xiàn)了,在眾目睽睽之下,整容醫(yī)生都無法做到的事車元田做到了,他剛剛接觸到詹泉龍的眼皮他的雙眼就和上了———安詳與期待同時呈現(xiàn)于世人的面前……

        5

        那德旗肅立在詹泉龍遺體前,悲憤難以自抑。往事如煙……

        瓊西機場建于六十年代初,跑道只有三十米寬,而且強度不高,只能起降殲擊機一類的輕型飛機。當時與瓊西隔海相望的Y國戰(zhàn)場正拼殺得轟轟烈烈,修建瓊西機場在當時兼有遏制M國的空中力量和策應友軍的目的。當時首駐瓊西機場的部隊正是獨立師的前身———獨立團。那德旗就是在這里被詹泉龍選作僚機的。

        那天傍晚,剛剛訓練飛行歸來的詹泉龍大隊正分成兩路人馬在籃球場上“較勁”時,忽然接到作戰(zhàn)參謀的緊急通知:全團飛行員立即到指揮所開會。

        詹泉龍趕緊叫飛行員們回宿舍洗澡更衣,由于浴室較小,大家只能分批洗,所以盡管飛行員們動作很快,但是當他們匆匆趕到指揮所時,看到二大隊和三大隊的飛行員已先期趕到了,據(jù)說他們沒有洗澡,隨便擦了擦就來了。這使詹泉龍有點不高興,即使是站隊集合一類的小事,詹泉龍也不愿意自己的大隊落在別人的后面。

        “小詹,聽說你們大隊的籃球很厲害?”老軍長打趣地問。

        詹泉龍正為自己大隊遲到的事愣神,冷不防聽到老軍長在跟自己說話,連忙說道:“嗄?原來是老軍長,您怎么親自來了?”在握手時,詹泉龍感覺老軍長的手格外有力,心里不禁一熱:難道來“菜”了?果然,老軍長說話了:“同志們,你們可能會問,為什么這些天戰(zhàn)斗起飛這么頻繁?你們注意到我國政府這幾天發(fā)表的抗議聲明了嗎?”老軍長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詢問的目光在飛行員們的面前一一掃過,最后落在詹泉龍的身上。

        “擦邊?”詹泉龍試探著答道。“對,擦邊,可能是帶有某種政治目的的擦邊。請把這幾天的敵情標圖掛起來?!崩宪婇L吩咐作戰(zhàn)處長說。

        飛行員們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到那幾張陸續(xù)掛起來的標圖上。

        從標圖上看,敵機的航跡在我國的領海線上時進時出,成一不規(guī)則的蛇形狀,而侵入我領空的縱深則逐日增加,顯然,這是在試探。

        “上級已經(jīng)下了決心,制止對方的試探和挑釁。但對于我們來說,關(guān)鍵問題是:第一,我們必須把敵機擊落在我方領海線內(nèi),讓他們無話可說,這就要求我們的攻擊動作要快、準、狠;第二,從近來的情報分析,這次作戰(zhàn)很可能是在超低空對抗,比膽量和勇氣,也要比感覺和技術(shù);第三,據(jù)說敵人已經(jīng)裝備了空空導彈……”老軍長話沒說完,卻見詹泉龍呼地沖著他舉起了手。

        “你看你看,我還沒說完哪,你們看小詹這舉手動作,像不像又拉人家褲頭,被裁判吹了犯規(guī)舉手示意……”老軍長的比喻逗得飛行員們哄笑起來。

        “您別管我這舉手像什么,反正我知道您馬上就要問誰愿意去執(zhí)行這次任務了,反正我是占了先?!闭踩堃琅f舉著手不慌不忙地說。

        聽詹泉龍這么一說,各大隊的飛行員們才醒悟過來,紛紛舉手請戰(zhàn)。

        “先來后到,先來后到!”詹泉龍邊說邊把手舉到了老軍長的面前。

        老軍長笑了:“你詹泉龍跟在籃球場上一樣夠賴的,好吧,主攻任務就交給你,你的僚機呢?”“那德旗。”詹泉龍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那些日子,本來獨立團每天都要戰(zhàn)斗起飛好幾次,沒想到,詹泉龍接受任務后的第二天卻很平靜,一直到下午四點多鐘了還是沒有什么動靜。

        “也許這一天就這么過去了?”在飛行員值班室里,那德旗躺在詹泉龍對面的床上腦中閃過這么一個念頭。

        瓊西的黃昏降臨了,從容的夕陽緩緩地把調(diào)聲嶺上那綠色的林海染成了金黃色,黃昏的微風隨著暮色悄悄趕來,為昂首待命的戰(zhàn)鷹送來了一絲涼意。

        一直穿著抗荷服待命的那德旗覺得有些疲憊,他真不知道自己這一天是怎么度過的,一想到每時每刻都可能到來的戰(zhàn)機他就興奮不已,緊張不已,隨時準備一聽到一等準備的鈴響就往飛機上跑。那德旗就在臨戰(zhàn)的亢奮中等待了整整一天,見太陽下山了還沒有動靜,不由得漸漸松懈下來,不經(jīng)意間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突然,仿佛石破天驚一般,一等戰(zhàn)斗準備的鈴聲在靜靜的黃昏中驟然響了起來,那德旗騰地坐起來,心臟狂跳不已,略一愣怔間,卻見躺在對面床上的詹泉龍已閃電般裝束完畢,雙目炯炯,神情莊嚴而興奮地對那德旗說:“別急,帶好裝具?!蹦堑缕鞆膩頉]有見過詹泉龍如此神采飛揚而又鎮(zhèn)定自若,簡直如一尊戰(zhàn)神!由于受到詹泉龍的感染,那德旗原本狂跳不已的心漸漸平靜下來,他迅速著裝完畢,抓起飛行帽,緊跟著詹泉龍向停機坪上的戰(zhàn)鷹跑去。

        他們剛跨進座艙,命令開車的信號彈就騰空而起,那德旗明白,一等戰(zhàn)斗準備與開車的命令連接得這么緊,肯定非同尋常。那德旗邊系傘帶邊在機械師的協(xié)助下開車,只覺得口干舌燥,手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一直到他跟著詹泉龍的戰(zhàn)鷹滑進跑道準備起飛時才慢慢平靜下來,及至當他打開火控系統(tǒng)并把炮彈上膛,與詹泉龍編隊向預定的戰(zhàn)區(qū)飛去時,他竟然生出了一種自己也未曾料到的興奮感:沒想到自己就這樣走上了戰(zhàn)場。

        “成搜索隊形,高度2300,速度820?!倍鷻C里傳來老軍長的聲音,詹泉龍和那德旗遙遙對視了一下,迅速把編隊調(diào)整為搜索隊形,他們心里明白:可能就要接敵了。

        那德旗到這時反而平靜了,他一面按僚機的警戒區(qū)域搜索著,一面再次檢查了一遍座艙內(nèi)火控系統(tǒng)的準備情況,他堅信,只要能接敵,只要航炮能打響,他就不會空手而歸。

        “右前方20度15公里小型機一架,速度640,高度1700……”領航員激動得聲音都變了。

        “101發(fā)現(xiàn)目標?!闭踩埾葦嘲l(fā)現(xiàn)后,邊報告邊帶領那德旗沖了上去,在其后一瞬間,那德旗也發(fā)現(xiàn)了目標。

        敵我距離在迅速縮短,那德旗漸漸看清了,目標好像是一架A6-A型攻擊機。

        “102注意,我把他往里趕,你攻擊,我掩護?!闭踩埞麛嗟刂笓]。

        說罷,詹泉龍立即以一個長點射向A6-A的左側(cè)射去,A6-A本能地向右側(cè)使用大坡度規(guī)避,卻不料被早有準備的那德旗候個正著,在700余米的距離上首發(fā)命中,A6-A受傷后降低高度,擦著海浪向公海方向增速逃跑,企圖以超低空大速度規(guī)避背后米格機航炮的再次攻擊。

        正當那德旗準備使用垂直攻擊的方法再次向A6-A發(fā)起攻擊時,發(fā)現(xiàn)在自己左后方灰暗的天幕上有一道亮光一閃,接著便閃現(xiàn)一團火光迸裂的爆炸,他馬上意識到詹泉龍遭到了空空導彈的攻擊,急忙大聲提醒:“101,響尾蛇導彈!”“102放心打,響尾蛇也沒什么了不起的,我正跟后面這小子玩呢!”詹泉龍滿不在乎地說。

        那德旗明白了,使用導彈攻擊詹泉龍的F-101飛機才是今天這出戲的主角,而A6-A不過是魚餌,他馬上意識到詹泉龍是在拼死掩護自己,以達到把A6-A擊落在我方領海線以內(nèi)的目的。那德旗在一瞬間更加真切地意識到了自己此次攻擊的分量,頓時煥發(fā)出一股無窮的勇氣和力量,他在不到兩分鐘的時間里連續(xù)三次以極其漂亮的垂直攻擊把A6-A打得凌空爆炸,最后一次攻擊時,由于拉起高度很低,飛機的尾噴氣流把下面的海水吹起了軒然大波。

        “102打得好!”詹泉龍一面與在后面死死纏住他的F-101格斗,一面為那德旗叫好。

        即使是到了解甲歸田后的今天,那德旗也堅持認為,男人不從軍枉為男人!曾幾何時,當年在為祖國尊嚴而戰(zhàn)的搏斗中所獲得的那種激動,那種輝煌,那種視死如歸的境界至今令那德旗感嘆不已,向往不已,回味不已。

        但是,在打A6-A的那場空戰(zhàn)之前,那德旗做夢也想不到世界上還有那么一席男人的專屬領地。

        那么,又是誰帶領自己跨進那個屬于真正男子漢的專屬領地的呢?那德旗明白,是詹泉龍,正是那個長得黑乎乎的像一尊彌勒佛似的詹泉龍,當他蹲在菜地里的時候誰也不懷疑他是一個地道的老農(nóng)。

        那德旗承認,也就是在擊落了A6-A以后,自己才真正從臨戰(zhàn)的恐懼中走出來,而詹泉龍早已在戰(zhàn)斗警報拉響時就已經(jīng)開始享受戰(zhàn)斗的愉悅了,面對稍縱即逝的戰(zhàn)機,面對F-101的陰謀,面對“響尾蛇1”的攻擊,他顯得那么瀟灑,那么自信,那么怡然自得,不是戰(zhàn)神,誰能享受生死未卜的征戰(zhàn)之樂呢?那德旗心里清楚,盡管他自己曾一次擊落A6-A,一次擊落F-104,兩次擊落高空無人駕駛偵察機,一次與RS-86超高空對峙,但終沒有獲得詹泉龍式的瀟灑,充其量只是接近了一些。

        那德旗當年確實渴望獲得詹泉龍式的瀟灑,但時過境遷,今生今世怕是沒有可能了,他只能在對往事的回憶中盡力尋找當時的一點感覺———那也能叫他激動不已。

        那德旗記得自己大約總共在各次戰(zhàn)斗中開炮三十六次,盡管后來他的空中射擊技術(shù)已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但他自己最欣賞的、最成功的還是第一次開炮,從進入到反桿,從瞄準到穩(wěn)環(huán),從帶桿到擊發(fā),所有動作都是一次到位,所有環(huán)節(jié)都是一氣呵成。其實這種現(xiàn)象并不奇怪,很多藝術(shù)家的處女作常常是他自己無法逾越的創(chuàng)作頂峰。

        那德旗記得很清楚,在自己平生第一次所經(jīng)歷的那次戰(zhàn)斗中,在擊中A6-A的一瞬間,不知為什么,當時竟忘記了繼續(xù)射擊,而僅僅只打了一個短點射,假如打一個長點射,那么這部處女作豈不就更加完美了嗎?果真如此,當然也無須那一番拼命三郎式的攻擊。那是當那德旗明白了自己下意識地短點射可能導致A6-A飛至公海上空逃脫時,那是當他意識到詹泉龍正冒著險些被“響尾蛇1”擊中的危險而拼死掩護著他時,那德旗一下子頓悟了,那就是在這個世界上當然有比生命重要得多的東西,那就是使命,那就是戰(zhàn)友之情,那就是必須擊落A6-A,必須把A6-A擊落在我方領海線以內(nèi),必須讓M國無話可說。

        頓悟是得道后的頂禮,而那德旗在一分多鐘內(nèi)的那三次拼命三郎式的攻擊是頂禮得道后的頓悟。

        在一分多鐘內(nèi)連續(xù)三次垂直攻擊,而且次次命中A6-A,那是三次無法想象的攻擊,那是三次無懈可擊的攻擊,尤其是第三次,當那德旗打得A6-A凌空爆炸后拉起自己的戰(zhàn)鷹時,由于自己的俯沖角太大,拉起高度太低,盡管戰(zhàn)鷹的俯沖姿勢在不情愿地改變,但卻無法改變自己的戰(zhàn)鷹繼續(xù)下沉的態(tài)勢,他甚至看到周圍白色的海浪已經(jīng)蓋過了飛機,而湛藍色的海水正撲面而來……在那一瞬間,那德旗已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準備,或者說,他恍惚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好像過了很久,他才聽到詹泉龍在無線電中拼命呼叫自己。

        那德旗下意識地向左后上方望去,發(fā)現(xiàn)有兩架F-101正兇惡地向詹泉龍攻擊,而詹泉龍在與兩架F-101纏斗的同時卻還在提醒著自己的攻擊拉起高度。那德旗的眼睛濕潤了,他覺得鼻子有點發(fā)酸,他一下子加滿了油門,打開了加力,以一個同樣兇惡的左急上升轉(zhuǎn)彎,兜頭向那架正準備向詹泉龍發(fā)射“響尾蛇1”導彈的F-101迎頭撞去,敵我雙方的速度都很大,剛剛形成典型的對頭態(tài)勢時雙方都很頑強,但是,當?shù)竭_對峙的最后時刻--即將相撞時,F(xiàn)-101還是轉(zhuǎn)彎了,避讓了。

        這一次那德旗預料到了,他認為這次對峙似乎只有這一種結(jié)果,那就是F-101必須避讓,當然還有一種結(jié)果,那就是相撞,但M國的飛行員似乎并沒有空中相撞的傳統(tǒng)和膽魄。

        那德旗當然不打算避讓,他覺得自己剛剛從一個藍色的世界中鉆出來,必須向另一個藍色的世界里飛過去,他覺得自己剛剛從藍色的超脫中走出來,正陶醉在超脫的喜悅中,他覺得應該面對面地跟F-101談論一點什么,比如說平等與尊嚴———既然有這么一個面對面的機會。

        就在F-101轉(zhuǎn)彎規(guī)避的一瞬間,那德旗開炮了,閃著亮光的曳光彈很禮貌的與F-101失之交臂,這場剛剛開始的關(guān)于平等與尊嚴的對話就這么不了了之了。

        返航后,詹泉龍甚至沒顧上跟前來迎接他們凱旋的老軍長等人握手,跨出座艙徑直跑到那德旗面前當胸就是一拳:“好小子,有種!”一直到現(xiàn)在,那德旗都覺得詹泉龍那一次對自己的夸獎是自己平生最感莊重的一次贊賞。

        現(xiàn)在,詹泉龍倒下了,但他圓睜的怒目,他留在人們心上的記憶,發(fā)出了強烈的重振雄風的呼喚。那德旗心中又呼嘯著疾風暴雨,他和車元田的歧見、齟齬,與他的恩恩怨怨,又算得了什么?!一個促進車元田行動的計劃醞釀成熟了。

        6

        瓊西冬天特有的連陰雨還在不緊不慢地下著,硝煙似的低云依然壓在瓊西機場的上空,壓在獨立師官兵們的心頭。

        雖說已送走了詹泉龍,但是他死不瞑目的模樣深深地印在了車元田的心中,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面前,車元田時常心自問:我果然能夠讓詹泉龍瞑目嗎?車元田坐在辦公室里苦苦思索了幾乎一整天,他終于歸納出了一個大體思路:首先是如何制造與貓式艦載機較量的機會,從情報上看,M國的航母編隊仍然在西島西北部的公海海域游弋,但誰能保證當我機飛臨西島上空時貓式艦載機能故技重演?“貓”不出洞又如之奈何?其次,就算是果然能夠引“貓”出洞,誰人能夠充當與貓式艦載機斗法的領軍人物?車元田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德旗、王折、楚士鐵、朱勇人,憑良心說,他們當中哪個都行,哪一個都堪當重任,但如今死的死,走的走……唉,車元田禁不住扼腕長嘆。還有,假如此事引起涉外事件,自己可是首當其沖,罪責難逃。細細想來,車元田終于意識到,原來自從那德旗來到瓊西市那天起自己就方寸大亂了,不知為什么,近來他時常莫名其妙地冒出來自己行將全軍覆沒的不祥預感,也罷,反正自己這一次很可能將是全軍覆沒,倒不如鋌而走險,就真的去跟貓式艦載機玩一回無規(guī)則游戲,也許反倒能掙回來一點面子。

        決心是下了,但是完成這次報復行動的幾個關(guān)鍵問題卻一個也找不到著落,車元田覺得眼下真是想拼命都找不到人,跟誰商量呢?車元田深知汪運生不會動這個腦子,作戰(zhàn)科的那幾個人滿腦子彩電行情,飛行員們的確是群情激憤,但也不可能讓他們想辦法拿出個行動方案。

        車元田就這么冥思苦索地想了很久,將近黃昏時他決定去找那德旗討論一下這個問題,他很不情愿這樣做,但是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抉擇。在前往調(diào)聲嶺度假村的路上,車元田還在提醒自己到了度假村不要立刻去見那德旗,一定要在門口稍微鎮(zhèn)定一下,一定要先兜一兜圈子,因為這是一個非常難于啟齒的話題。車元田自以為盤算得很周到,卻不料一進度假村就叫他吃了一驚,他看到,在蒙蒙的細雨中那德旗和王折像早已約定好了似的正迎著自己走來。

        “你們等誰?”為了掩飾自己的驚惶和局促,車元田明知故問。

        “我們已恭候大駕多時。”那德旗微笑著回答,想要再說什么,卻被王折用眼色制止住了。

        “神機妙算,神機妙算……”車元田邊搖頭邊小聲嘟囔著隨那德旗和王折走進那座靠近調(diào)聲嶺的木樓別墅。

        剛剛在客廳里坐定,車元田就說屋里太熱,一定要到陽臺上去坐,那德旗只好叫人把桌椅搬到陽臺上去。

        從陽臺上向調(diào)聲嶺望去,滿山的相思樹被這場細雨沖刷得晶瑩碧綠,雜亂無章的云彩和著暮色偷偷地掠過遠方黛色的山巒,偶爾有幾只勇于在雨中覓食的相思鳥正滿載收獲飛回自己溫暖的窩巢。

        “人間仙境!”車元田看著眼前的美景心不在焉地贊嘆了一聲,順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呷了一口。

        “不夠濃,不夠濃……”車元田下意識地嘟囔了一句。

        “茶濃不勝酒啊?!蓖跽鄄粍勇暽鼗卮鹆艘痪??!班?”車元田聽出王折的話中有話,抬頭看了王折一眼。

        “老同學怕不是來品茶觀景的吧?”那德旗緊接著王折又遞上一句話。

        “嗄?啊———是啊,忙里偷閑,討杯酒喝?!避囋镆廊徊豢腺Q(mào)然說出來意。

        “好啊,拿紙來?!蹦堑缕旆愿赖?。“喝什么酒?”一個服務員以為那德旗讓拿酒來,連忙問道。

        “不忙,拿一張大一些的紙來?!蹦堑缕煜蚰莻€服務員吩咐道。

        一大張白紙展開在桌子上,眾人都面面相覷,不知道那德旗要干什么。

        那德旗也不去理會車元田眼中詢問的目光,順手從口袋中拿出水筆,略一思索,便飛快地在紙上畫起來,只用了幾分鐘,一張相當準確的百萬分之一比例的海南及西島海區(qū)的作戰(zhàn)地圖便躍然紙上。

        “現(xiàn)在M國的航母編隊在什么位置?”那德旗向站在一邊看呆了的車元田悄聲問道。

        “在這里?!避囋锘剡^神來,連忙把M國航母編隊的概略位置指給那德旗。

        那德旗順手在車元田剛剛指定的航母編隊的位置上畫了一個很規(guī)范的標號,接著,他又從瓊西機場起,向著M國的航母編隊的位置畫了一條直線,在距航母編隊一定的距離上又突然轉(zhuǎn)向直指西島機場,從西島機場起,那德旗又畫了兩條航線,一條直抵離西島機場最近的泗水機場,一條直抵瓊西機場。畫完這幾條航線后,那德旗轉(zhuǎn)身向車元田問道:“老同學,喝這桌酒如何?”車元田先是皺著眉頭不解其意地看著那德旗勾勒出的那張示意圖,看了一會兒后,忽然,他瞪大了眼睛俯身直盯著那幾條航線仔細端詳,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地抬起頭來,先看了看那德旗,又看了看王折,然后把目光轉(zhuǎn)向亂云飄忽的長空,咬牙切齒地說:“到底是茶濃不勝酒啊,媽的,今天就喝這桌酒!”說完后,他把拳頭狠狠地擂在那張示意圖中的航母標號上。

        “當真敢喝?”那德旗似乎并沒有被車元田的情緒所感染,反倒似有所慮。

        “敢!”車元田回答得義無返顧。“當真敢喝?”那德旗緊盯著又重復了一句同樣的問話。

        “老同學不要兜圈子了,請你開門見山?!避囋镆芽闯瞿堑缕鞂Υ耸乱呀?jīng)成竹在胸。

        “那么好吧,第一,你立刻上報團規(guī)模復雜氣象轉(zhuǎn)場計劃,這樣既可以師出有名,又可以暗渡陳倉;第二,你以團規(guī)模轉(zhuǎn)場從瓊西機場起飛后全速直飛航母編隊的方向,飛到航母編隊的警戒線后———注意,一定要飛到警戒線才能刺激他們起飛,然后,我方編隊突然轉(zhuǎn)向飛西島機場,到西島上空后,執(zhí)行報復任務的我方編隊減速在西島上空盤旋,擺出發(fā)現(xiàn)情況隨機處理的態(tài)勢,其余的編隊按計劃在泗水機場降落,加油后再飛回瓊西機場;第三,執(zhí)行報復任務的編隊應是八機而不是四機,只有這樣,我方編隊在挾持其帶隊長機時才能使他無隙可乘;第四,執(zhí)行報復任務的領軍人物必須智勇雙全?!避囋锫牶蠛瞄L時間沒有說話,他隱約覺得自己的尊嚴又一次遭到了挑戰(zhàn),是的,他很欣賞那德旗想定的這個報復方案,卻又不能完全言聽計從,他覺得自己必須提出一些問題:“上哪里去找既不要命又極其狡猾的領軍人物?況且貓式艦載機果然能夠上鉤嗎?”王折忍不住冷笑了兩聲,不客氣地對車元田說道:“你們?nèi)杖找挂乖诟刹康倪x拔上下工夫,難道連個像樣的帶隊長機也挑不出來?至于閣下所提的第二個問題,您和您的部下能拿出更好的方案嗎?畢竟您現(xiàn)在是獨立師的少將師長,關(guān)于這一點,我想提醒您?!避囋锏哪樕嫌悬c掛不住了,他沒有想到忽然被王折劈頭蓋臉地搶白了一番,想發(fā)作,又無從說起,只好狠狠地白了王折一眼,卻不知怎地想起了王折當年在下面散布的所謂“揀蛋機理論”。王折所謂的“揀蛋機理論”是諷刺某些干部部門的怪事,大意是說如果把一個壞雞蛋放在一筐好雞蛋中,然后讓某些干部部門從那筐雞蛋中挑出一個最好的雞蛋來,那么,某些干部部門一定會千挑萬選地把那個壞雞蛋當作最好的雞蛋挑選出來。

        當年流傳很廣的“揀蛋機理論”輾轉(zhuǎn)傳到汪運生和車元田耳朵里時,他們曾經(jīng)鄭重其事地把它當作政治謠言予以追查,但追來追去就是沒有結(jié)果,等到終于弄清楚“揀蛋機理論”出自王折之口時為時已晚,因為那時候王折已經(jīng)解甲歸田了。

        今天,在這種情況下,王折竟然不留情面地攻擊獨立師現(xiàn)在連個像樣的帶隊長機也挑不出來,車元田頓時陰沉著臉說:“你當初到處散布什么‘揀蛋機理論’,不覺得太過分了嗎?照你的理論,你,還有那師長豈不都是挑出來的壞蛋了嗎?”車元田說完冷笑了一聲,他料定王折無言以對。

        王折倒沒有生氣,像談論什么毫不關(guān)己的事情似的侃侃而談:“車師長問得好,‘揀蛋機理論’當然適用于我,也適用于那老大,你想呀,我要不是壞蛋怎么會跑到調(diào)聲嶺上去干那件風流事?他那老大要不干壞事怎么會被你趕下臺?又怎么會有你這么個少將師長?”車元田面對王折的譏諷想發(fā)作,一時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你……你也是個共產(chǎn)黨員,到現(xiàn)在還到處散布這種奇談怪論,你還有點原則嗎?”王折有意作出一副不屑的神態(tài),慢吞吞地說:“原則,你也想到了原則?你們現(xiàn)在的做法可不是‘揀蛋機理論’所能概括的了,我勸閣下你倒是應該好好想想自己的原則立場了?!避囋锏难劬Φ傻么蟠蟮?,無意間流露出睚眥必報的神態(tài),卻又無由發(fā)泄。

        王折絲毫也不回避車元田的目光,沖著車元田又是冷冷一笑,更加坦露出幾分鄙夷和不屑。

        那德旗見氣氛有些緊張,拿起茶壺邊為車元田加水邊問道:“老同學如何看待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的說法?”“荊軻刺秦王?”車元田不知那德旗的用意,試探著回答。

        “正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那德旗眼望長空低聲吟哦。

        “你是說郎越成?那個河北人?”車元田似有所悟地回答。

        “正是,老同學以為如何?”那德旗很為車元田在此時此刻的悟性感到高興。

        車元田沉默不語。他不是沒有想到過郎越成,他知道獨立師現(xiàn)在的飛行員中惟有郎越成與當年“那家軍”的技術(shù)、戰(zhàn)術(shù)水平處于同一檔次上,不過,他今年已經(jīng)四十出頭了,將要達到殲擊機飛行員自然停飛年齡的下限。難道讓一個即將卸甲的飛行員帶隊出征?況且,郎越成也是當年“倒那派”中惟一一個沒有從那德旗倒臺中得到好處的人,雖然說看樣子他倒是安之若素,但真的毫無芥蒂?還有,那德旗知不知道郎越成當年曾經(jīng)是“倒那派”的成員之一?如果知道,那德旗此番點將會不會是借題發(fā)揮?誰不知道,這一次計劃中的向貓式艦載機挑戰(zhàn)的行動雖然不動槍不動炮,但必須擺開拼命的架式,很可能是九死一生,那德旗能想不到這個問題?車元田也知道郎越成并非一介武夫,得失利弊的權(quán)衡不會輸于任何人,便佯作不在意地說:“老郎已經(jīng)準備解甲歸田了,他老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全靠他老婆一個人撐著,一直沒有隨軍,苦熬了這么多年,總算快熬到和家團圓這一天了,怎么好意思讓他去執(zhí)行這種任務?唉,不過話說回來,老郎倒的確是個合適的人選?!薄澳惝斦嬲J為郎越成可以執(zhí)行這次任務?”那德旗追問。

        “他就是可以又有什么用?”車元田搖頭嘆息著又把目光轉(zhuǎn)向蒼茫的天穹。

        “你聽我說,你先別管有用沒有用,你只管回答我你是否覺得郎越成是執(zhí)行這次任務的最佳人選?”那德旗認真地問道。

        車元田猜不透那德旗的用意,略微思索了一下,肯定地回答說:“郎越成當然是執(zhí)行這次任務的最佳人選,如果他愿意去的話……”“我敢肯定郎越成一定愿意去!”那德旗很有把握地說。

        7

        郎越成在獨立師的飛行員中有一個綽號叫“老狼”,這不僅是因為他身材精瘦而又十分敏捷,平時不茍言笑且總是面帶憂郁,主要是因為他在籃球場上十分兇狠,常常像一條狼那樣悄無聲息地猛然躥出,或搶斷,或摘籃板球,或突破上籃,總是讓對手感到猝不及防。郎越成在籃球場上還特別爭強好勝,無論是打比賽還是平時打著玩都時常跟對手發(fā)生爭執(zhí),熟悉他的人都說他為了贏球是不要命的,所以他也經(jīng)常受傷,常常被抬下球場。

        郎越成跟任何人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當然他也并不特別接近師長那德旗,而且,在獨立師他也是惟一的一個敢跟那德旗頂撞的人,對那德旗常常表現(xiàn)出不以為然的倨傲。

        當初王折曾經(jīng)向那德旗鼎力推薦過郎越成,認為郎越成是個不可多得的戰(zhàn)將,尤其是他那種兇狠的作風正當其用,但不知為什么那德旗始終不置可否。

        隨著年齡的增長,郎越成在籃球場上的火氣小了些,但似乎比以前更加不茍言笑了。獨立師上上下下誰都知道郎越成是個技術(shù)精湛的飛行員,無論是飛行教學和飛行指揮都出類拔萃,但近些年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做生意上去了,無論是為單位還是為自己,誰能賺到錢誰就是好漢,而郎越成卻從不涉足商海,所以他的存在也就沒有多少人在意了。

        但是,自從那條不光彩的航跡出現(xiàn)后,郎越成一下子又成了獨立師的飛行員們注意的中心,有人勸他帶隊去向M國的貓式艦載機挑戰(zhàn),有人建議他單槍匹馬去跟貓式艦載機斗斗法,有人讓他分析分析貓式艦載機為什么要來這一手……

        面對這一撥又一撥的鼓動和激勵,郎越成依然不茍言笑,一直保持著沉默。

        他剛剛向師里遞交了要求自然停飛的報告,照一般規(guī)矩,幾個月后他的報告就會批下來,到那時,他作為一名殲擊機飛行員的軍人生涯也就宣告結(jié)束了。

        作為一個在易水河畔長大的七尺男兒,他的血管里流淌著燕趙壯士的熱血,建功立業(yè)曾是他從穿上軍裝的那一天起就立下的志愿,但是誰知道蹉跎二十余載,當初是那德旗棄之不用,后來是車元田心不在焉,而再往后便是國際局勢緩和,他也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在獨立師,郎越成也是惟一的一個家屬始終沒有隨軍的飛行員,他與妻子青梅竹馬,感情一直很好,但雙方家里老人多病需要妻子照顧,所以一直無法離家隨軍。倏忽近二十載,他們夫妻倆從翩翩少年到今天頭生華發(fā)仍然分居兩地,照顧家庭的重擔完全壓在妻子一個人身上,郎越成覺得非常對不起妻子,他明白自己該回去了,他真想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去讓妻兒老小過幾天舒心的日子。

        當郎越成知道那條不光彩的航跡后暗自氣得咬牙切齒,當時他的腦海里出現(xiàn)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要跟貓式艦載機斗斗法,一定要把這個面子爭回來。但他也知道此事極其微妙,僅靠好勇斗狠無濟于事,需要縝密的籌劃和組織。這時候郎越成想起了那德旗,當然,要是那德旗還在獨立師就好了,但是,如果那德旗還在獨立師,又怎么可能出現(xiàn)這條不光彩的航跡呢?郎越成知道關(guān)于那條不光彩的航跡已經(jīng)被汪運生一手了結(jié)了,上面并不知道曾經(jīng)發(fā)生過那么嚴重的問題,而自己即將解甲歸田,何必再去找那個麻煩事?再說,就是自己愿意去拼命,又有誰來支持呢?然而,正是詹泉龍的死不瞑目深深地震撼了郎越成,他也親眼看到了車元田讓詹泉龍合上了雙眼,也許車元田能拍案而起?瓊西冬天特有的連陰雨還在不緊不慢地下著,硝煙似的低云依然籠罩在獨立師駐地的上空。連日來有十幾名飛行員輪番到郎越成的宿舍游說,都說是只要郎越成肯帶隊出擊,就一定要到M國的航母上空走一遭跟貓式艦載機再玩一把無規(guī)則游戲,看到年輕人群情激憤,躍躍欲試,郎越成真的有些動心了,燕趙男兒慷慨悲歌的文化基因畢竟深深植根于他心中那片仗劍而行的土壤中。

        車元田已經(jīng)下決心依那德旗之計而行,只是他不相信那德旗所說的郎越成一定會同意掛帥出征的推測,他認為那德旗的推測幾近天方夜譚,既不合情也不合理,但是既然那德旗說的那么肯定,他又不能不親自跑一趟。已經(jīng)有很多年了,車元田一直害怕單獨面對郎越成,更害怕與郎越成那孤獨的目光相對峙。在想當年的“倒那行動”中車元田是主動向郎越成許了愿的,盡管事前事后郎越成都沒有向車元田提起過什么還愿的問題,但車元田料定郎越成越是不說積怨越深,到如今自己前債未了卻又去借新債,他有些打怵。

        考慮了好久,最后還是決定單獨去找郎越成談一談讓他帶隊出征的事,這樣做的好處是即使郎越成讓自己下不了臺也不過尷尬一時,而不至于在別人面前出洋相。

        當天晚上,當陰雨中的夜色把燈光外的一切都變得混沌不清時,車元田冒著霏霏細雨走近了郎越成的宿舍,他發(fā)現(xiàn)郎越成的房間里人影綽綽,闊論聲聲,便在附近的一片相思樹林中躑躅。

        相思樹濃密的葉子遮住了漫天的細雨,卻時不時有細雨匯集成更大的水珠從相思樹上滴落下來,冷不防打在車元田的身上,使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車元田顧不得雨水的侵襲,一邊踱著狐疑的步子一邊想象著郎越成可能對自己的揶揄,他估計郎越成會把話說得很難聽,情緒還可能會很激動……是的,郎越成是個無可爭議的將才,到頭來卻只是個副大隊長,近些年來,獨立師的上上下下不少人都撈到了這樣那樣的好處,而郎越成卻依然兩袖清風……

        車元田終于敲開了郎越成宿舍的門。“是你?”見是車元田,郎越成略感驚奇,問語卻非常平靜。

        車元田顯得很不自然,剛剛接觸到郎越成的目光又趕緊把視線移向別處:“是……”無意間,忽然看到墻壁上掛著的空域圖上剛剛標繪出來的圍繞在西島附近的那條不光彩的航跡,心頭陡然一驚,壯起膽子向郎越成的視線撞去,車元田的心頭又是一驚,他覺得這是一張陌生的臉,至少是一張好像有十來年沒有見過的臉,這張臉讓他想起荒原上的狼,在一陣驚恐間竟連早已想好的過渡話題也忘記了,語無倫次地說:“你愿意帶隊嗎?那德旗說這回非你帶隊不可……”不知怎的,車元田在此時生怕郎越成拒絕,情急間竟然直接抬出了那德旗。

        “好吧?!崩稍匠傻幕卮痫@得輕松而平靜,好像是一個并不經(jīng)意的許諾。

        “什么好吧?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車元田忽然想起來自己并沒有把問題的來龍去脈講清楚,或者是郎越成誤解了自己的意思,否則怎么可能對多年來的積怨只字不提?怎么可能對執(zhí)行這個極帶危險性的任務答應得如此輕松?郎越成笑了,并不答話,只是順手向車元田指了指掛在墻壁最醒目位置的那張航空地圖上赫然標繪著的那條不光彩的航跡。

        車元田嚇呆了,面對郎越成少有的微笑,他仿佛看到一條荒原上的狼在沖著自己微笑。

        “我們是四機還是八機?”郎越成不理會車元田詫異的神情,似乎對報復貓式艦載機的方案早已成竹在胸,所以直奔主題,劈頭就提出了報復方案中的細節(jié)問題。

        “八機,那德旗說要八機圍住他的帶隊長機才沒有破綻?!避囋镒约阂膊恢罏槭裁醋约黑s緊又打出那德旗的旗號。

        “正和我的意見一致,不過,那七個飛行員必須由我來選擇?!崩稍匠蓴蒯斀罔F地提出了由自己帶隊執(zhí)行報復行動的惟一條件。

        “可以,可以……”車元田忙不迭地回答?!耙允裁疵x?”郎越成繼續(xù)詢問著細節(jié)問題?!皥F規(guī)模晝間復雜氣象轉(zhuǎn)場訓練?!避囋餄u漸恢復了平靜,說話的語氣也變得自信起來。

        “計劃報上去了嗎?”郎越成問道。

        “只要你同意,明天我就把計劃報上去?!避囋镉稍匠傻哪抗庹f。

        “好吧?!崩稍匠刹辉僬f什么了。車元田走后,郎越成獨自在書桌前坐了很久,他知道自己這次承諾的分量,他知道完全有可能一去不返,他知道報復成功的可能性很小。

        他想給妻子寫封信,提起筆來卻不知對妻子說些什么。

        郎越成當然明白,男人對國家的尊嚴負有無可推卸的責任,但怎么跟妻子說呢?仍然說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郎越成知道妻子正在盼著他回家團圓,但是,作為獨立師的一名飛行員,面對那條不光彩的航跡他怎么能夠不拍案而起?古易水河雖然早已干涸了,但在易水河畔不是還在耕耘著歷史的風塵嗎?大洋彼岸那種高傲的自我意識看來真有必要與兩千年來一脈相承的古易水河畔的浩然之氣來一番對話,應該面對面地討論一點什么有關(guān)的話題。

        8

        車元田要組織團規(guī)模轉(zhuǎn)場訓練的消息不脛而走,盡管從訓練計劃上看不出什么異常,也就是二十四機晝間復雜氣象轉(zhuǎn)場訓練,但大家都猜測這一次多年不搞的大規(guī)模轉(zhuǎn)場訓練可能與那條不光彩的航跡有關(guān)。

        車元田親自擔任了這次轉(zhuǎn)場訓練的指揮員,大家發(fā)現(xiàn),自從確定開始實施這次轉(zhuǎn)場任務后,車元田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神情莊嚴起來,連嗓門也比平時大了些,在傳達任務時由于情緒激動而越說越快,他自己也幾次意識到了這一點,趕緊把說話的速度放慢。

        傳達完飛行任務后,三個飛行大隊分頭開始協(xié)同動作,郎越成帶著由他自己選定的七名飛行員回到了自己的宿舍,然后關(guān)上門,聲稱拒絕任何人參加他們的協(xié)同會。八名飛行員把郎越成的宿舍擠得很滿,郎越成看了看大家,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飛行日記,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說:“完成這次任務的成功標志是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但是如果沒有必死的決心就沒有辦法去執(zhí)行這次任務,怎么樣?有后悔的嗎?現(xiàn)在還來得及。”郎越成的目光炯炯地掃過每一個飛行員的臉龐,他看到每個飛行員的目光中都充滿了義無返顧的信念,沒有一個人退縮。

        等了一會兒,郎越成看到大家的神情始終那么堅定,便滿意地點了點頭,開始向飛行員們布置執(zhí)行這次任務的方法。

        “具體態(tài)勢是這樣的?!崩稍匠身樖帜闷鹨患苻Z炸機模型掛在房中晾衣服的鐵絲上,充當貓式艦載機編隊的帶隊長機,然后自己和二、三、四號機各拿模型飛機置于轟炸機模型的水平位置的前后左右,指著五架飛機模型擺成的態(tài)勢說:“你們看,這就是前幾天侯慶國編隊被貓式艦載機夾擊的態(tài)勢,其實如果當時侯慶國清醒一點的話,他完全可以從上下兩個方向走開,所以這次我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就不能留下這兩個口子,這就是我為什么堅持要八機而不是四機的原因。我們這一次行動,就由五號、六號機遮住上方的口子,七號、八號機遮住下方的口子,這樣就無懈可擊了。”郎越成邊說邊讓五號、六號、七號、八號機分別擺在那架充當貓式艦載機帶隊長機的轟炸機模型上方和下方的位置上。

        飛行員們饒有興致地看著用自己手中的模型飛機擺成的陣勢,會心地笑了。

        他們討論了大約一個小時,見大家都沒有什么說的了,郎越成站起來總結(jié)說:“如果沒有什么問題就協(xié)同到這里,下面分開個人準備,等一會兒模擬表演和準備考問時我們單獨在師會議室進行,我再說一遍,這個計劃絕對保密?!蓖盹埡?,郎越成編隊的飛行員們有的回家了,還沒有成家的飛行員們則大多坐在桌前寫信。郎越成知道他們都在悄悄地作最后的安排,而他自己則最終決定不給妻子留下什么話,他覺得那只會加重她的感情負載。郎越成從來不喜歡扎堆湊熱鬧,他對孤獨有著特殊的喜好,此刻,他當然不想放過這也許是最后一次享受孤獨的機會。

        陰天的夜色來得早,不少窗戶里亮起了燈光。雨終于停了,黑色的硝煙似的低云飛翔著向東南方飄去,相思鳥的鳴叫聲好像也歡快了許多。

        獨立師的營區(qū)里靜悄悄的,官兵們大多聚集在電視機前等待著看新聞聯(lián)播,郎越成一個人順著自己門前的那條小路向藍天街的方向走去。

        走到營房邊和藍天街之間的那片相思樹林時郎越成站住了,他欣然注意到了這林中的寧靜,便打算走進去看看。

        “老郎!”郎越成忽然聽到有人叫他,扭頭一看,原來是那德旗獨自一個人從藍天街那個方向走過來。

        “師長。”郎越成很親切地跟那德旗打招呼。

        “正想找你聊聊,剛好碰上了,要不咱們找個地方坐一坐?”那德旗指著藍天街說。

        “找我?”郎越成詫異地問?!笆?,找你。”那德旗笑了笑,肯定地說?!耙辉蹅兊轿宜奚崛プ?那些地方我從來不去?!崩稍匠芍钢杆{天街不屑地說。

        “要不咱們就在這兒聊聊?”那德旗親切地跟郎越成商量。

        “好吧?!崩稍匠苫卮?,他弄不清那德旗忽然來找他干什么,他記得在自己的印象中從來沒有跟那德旗有過什么私人交談。

        他們并肩向相思樹林中走去,沉默著走了好一會兒,誰也不說話。

        “明天飛?”那德旗好像不經(jīng)意地問?!帮w?!崩稍匠刹幌攵嗾f什么,他一直在猜測那德旗的來意,或者,與明天的飛行有關(guān)?“你跟楚士鐵和朱勇人是同一期的同學吧?”又沉默了一會兒,那德旗忽然冒出來一個相去甚遠的話題。

        “不是,比他們早一期……”郎越成不明白那德旗到底想要說什么。

        他們又沉默了,郎越成看出那德旗好像欲言又止,似乎在為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措辭。就這樣,他們又徘徊了很久。

        天上又飄起了霏霏細雨。終于,那德旗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唉,直說吧,本來你和楚士鐵他們一樣有才華,完全應該用起來,王折也特別推薦過你,我也并不是不知道你是個將才,但一則我們一直比較疏遠,二來對你的孤傲有看法,所以一直壓著沒有用,這么說吧,是我耽誤了你的發(fā)展,作為當時的師長,我應該負責,應該向你道歉……”郎越成一下子明白了。郎越成知道那德旗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他今天特意屈尊前來認錯當然是為了明天那次不尋常的飛行,他也許擔心今生今世再也沒有機會說這番話了。

        郎越成激動地抬起頭來久久地看著那德旗,鼻子驟然一酸,眼眶里貯滿了淚水,他記得自己至少已有二十年沒有流過眼淚了,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悄悄地拭去眼淚說:“不,師長,是我對不起你,當初的‘倒那派’中有我一個,如果你在,獨立師又何至于弄成這個樣子?”雨下大了,那德旗扶著郎越成的肩膀走出相思樹林。

        “回去吧,明天要飛呢,回去睡個好覺,飛回來我給你們把盞接風,咱們喝個痛快!”那德旗用力地拍著郎越成的肩膀說。

        那德旗和郎越成在雨中緊緊地握別,誰也不愿意先轉(zhuǎn)身離去。

        “走吧,該我送你……”那德旗真誠地說。郎越成知道那德旗這句話在此時此刻的分量,他激動得轉(zhuǎn)身向營房走去,那德旗在雨中站著一直目送郎越成消失在夜幕中。

        晚上,郎越成躺在床上好久都睡不著,那德旗在這個時候的道歉讓他深受感動,是的,有什么比男子漢之間的理解和溝通更讓人感到痛快的呢?郎越成躺在床上竟萌生了想跟那德旗喝一杯,好好說一說心里話的愿望,剛才由于太激動,一時想不起說些什么。

        第二天上午,當飛行員們吃完早餐準備進場時驟然下起了大雨,車元田只好叫飛行員們回宿舍待命。大概是昨天晚上飛行員們都沒有睡好覺,回到宿舍不久便紛紛進入了夢鄉(xiāng)。

        快到中午時雨停了,果然如郎越成推測的那樣,云底較高,云層很厚。

        當一切準備就緒,馬上就要開飛時,想不到泗水機場因?qū)Ш脚_故障不接收轉(zhuǎn)場飛行任務,車元田無可奈何,只好叫飛行員在外場休息室待命。他很怕這次任務拖下去,即使拖了這么幾個小時他已經(jīng)覺得受不了了,他覺得自己承受的壓力太大了,簡直有點透不過氣來。

        到下午四點鐘總算傳來消息:泗水機場導航臺已經(jīng)修復,同意接收。車元田輕輕地舒了一口氣,他向訓練參謀下達了準備開飛的命令后,親自跑到飛行員休息室找到了郎越成,悄悄說道:“看你的了?!崩稍匠墒裁丛捯矝]有說,只是凝視了車元田一下,微微點了點頭。

        郎越成不聲不響地帶著他所率編隊的七名飛行員走了,雄赳赳氣昂昂地向停機坪走去。車元田一直目送他們走到戰(zhàn)鷹前才轉(zhuǎn)身走回指揮塔臺。

        正當車元田準備指揮開車時,汪運生氣急敗壞地匆匆趕來,氣喘吁吁地拉住車元田問道:“你要干什么?”“轉(zhuǎn)場訓練呀?!泵鎸ν暨\生驚慌的神情,車元田故作驚訝地回答。

        “我聽說你們要去報復M國鬼子?”汪運生見車元田裝糊涂,只好單刀直入地問。

        “沒有的事,誰吃豹子膽了,敢捅那個漏子?”車元田矢口否認。

        正在兩人僵持時,無線電中傳來二十四機準備完畢的報告。

        “開車!”車元田不理會汪運生,毫不猶豫地下令讓轉(zhuǎn)場計劃中的第一個大隊開車,其決心之果斷,語氣之堅決,連他自己也感到驚奇。

        停機坪上頓時轟鳴起來,長長的跑道猶如彎弓待發(fā)。

        汪運生見無法阻止車元田,只好拿起電話要軍指揮所,當他剛接通軍指揮所準備講話時,只聽“喀噠”一聲,電話被胡軍掛斷了,他白了胡軍一眼,知道跟他說什么也沒有用,匆匆跑到塔臺樓下要電話,卻又被跟著走進來的胡軍掛斷了,他看胡軍眼睛紅紅的擺出了一副六親不認的架式,知道拗不過他,只好悻悻地鉆進小車里走了。

        胡軍拿起電話接通總機,用惡狠狠的語氣對通訊連的值班員說:“聽著,從現(xiàn)在起,不許接出去打到軍里去的電話,不管他是誰!”第一批八機起飛了,不知什么原因,有兩對雙機起飛時都發(fā)生了僚機沖前的偏差,氣得車元田在無線電里大罵。

        第二批八機在間隔十分鐘后也起飛了,盡管在起飛時隊形也保持得不怎么樣,但總算沒出什么大洋相,他們與第一批編隊一樣采用疏開隊形穿云。

        在間隔十分鐘后,第三批八機———郎越成編隊起飛了,他們在云下迅速編成八機密集隊形,威風凜凜地通場后,以密集隊形對準航向穿云上升。

        外場大部分人都驚詫于郎越成編隊為什么采用不同于前兩批的方式出航,知道內(nèi)情的少數(shù)幾個人都暗暗為郎越成編隊喝彩,他們仿佛又一次看到郎越成在籃球場上拔地而起,飛身斷球后快速反擊,誰也不懷疑他能上籃得分。

        正當大家興致勃勃地回味著郎越成編隊的出擊動作時,無線電里卻亂了套,先是第一批兩個中隊出云后沒有集合上,接著是第二批的二號機、八號機丟失了長機。

        車元田氣哼哼地沒有理會無線電里嘈雜的呼叫聲,他當然沒有忘記這次行動的主角,拿起話筒問郎越成:“301怎么樣?”“正常。”郎越成不緊不慢地回答。車元田松了一口氣,向已經(jīng)亂了套的第一批編隊和第二批編隊下達了保持高度差按原計劃執(zhí)行的命令。

        車元田走到雷達室,只見在熒光屏上呈現(xiàn)出前兩批編隊像放羊似的向M國航母的方向飛去的影象,而郎越成編隊由于采用密集隊形穿云,所以呈現(xiàn)在熒光屏上的影象只有一個粗大的白點,好像一架大型機的模樣。

        “也好。”車元田自言自語地說出了“也好”后,見雷達室的人都驚奇地看著他,便轉(zhuǎn)身走出了雷達室。

        當然不錯,十六架殲擊機忽地飛向航母編隊,肯定能刺激貓式艦載機起飛!這真是弄拙成巧,車元田邊走邊想。

        郎越成在無線電里聽到了前面兩個編隊亂成一鍋粥的訊息,苦笑著搖了搖頭,當他無意中想象到這三個編隊呈現(xiàn)在雷達熒光屏上的形象時,有一個新的想法驀然出現(xiàn)在他的腦際:“何不加速與前十六機靠近,這樣在對方的雷達熒光屏上便會呈現(xiàn)出一個奇怪的形象,足以讓M國貓式艦載機的指揮官們摸不著頭腦。”想到這里他立即請示車元田。

        車元田一時也弄不清郎越成的想法,無線電里又不便細說,但他相信郎越成的判斷,便不再多問,同意按郎越成的意見執(zhí)行。

        已經(jīng)快到第一轉(zhuǎn)彎點,也就是快到M國航母編隊的警戒線了,無線電里仍然靜悄悄的,聽不到任何讓人興奮的消息,郎越成禁不住有點泄氣,他忽而懷疑起這個報復方案來,覺得真是有點荒唐,你又不是人家航母編隊的指揮官,你怎么知道貓式艦載機會起飛?如果認真計算一下的話,貓式艦載機起飛的概率將是微乎其微,而獨立師頗為認真的策劃的這次行動很可能以瞎折騰一番告終。

        馬上就要轉(zhuǎn)彎了,郎越成發(fā)現(xiàn)南海深海上空的天氣與海南島的天氣差別很大,這里云量雖然不多,能見度卻很差,霧氣騰騰的天地間一派混沌,他環(huán)顧了一下自己的密集隊形編隊,心里覺得很滿意,以這樣的密集隊形編隊,即使飛在霧里也散不了隊。他又注意地看了看離自己最近的二號機和三號機,覺得他們的神態(tài)過于緊張了,就沖著他們笑了一下,示意他們松弛一些。

        已經(jīng)飛達第一轉(zhuǎn)彎點,無線電里仍然沉寂如前,沒有任何敵情通報發(fā)出,郎越成差不多完全失望了,他推測,到現(xiàn)在貓式艦載機還不起飛,那么這一趟算是白來了。

        郎越成開始按計劃進行左轉(zhuǎn)彎,在轉(zhuǎn)了大約四十度角度時,他看到光線忽然一下子暗了起來,用余光一瞄,原來是自己這個渾然一體的機群編隊在壓左坡度的一瞬間遮蔽了黃昏的陽光。

        盡管郎越成覺得貓式艦載機出動的可能性不大,但他還是按照原計劃邊轉(zhuǎn)彎邊下降到了超低空。

        在距海面二十米的高度上,郎越成率領他的密集隊形編隊向第二轉(zhuǎn)彎點飛去,在他們的視線內(nèi),黃昏與云靄共同導演的混沌抹去了海與天的界線,洶涌的海浪沖天而起,仿佛將要淹沒這個超低空飛行的編隊,郎越成輕輕地扶著駕駛桿,欣賞著眼前這不可多見的景色,不知怎的忽然想畫一幅畫或作一個曲子來描繪一下自己在此時此刻的感受,一種自己剛剛發(fā)現(xiàn)的超然的境界。

        已經(jīng)快要到達第二轉(zhuǎn)彎點———西島機場了,沉寂的無線電里如炸雷般發(fā)出敵情通報:“四架小型機距你15公里,速度1500……”郎越成心頭一陣狂跳,趕緊收起剛才的思緒,他明白,貓式艦載機也改變了花樣,他們肯定是超低空出航,突然躍升跟蹤,不過,從通報的敵我態(tài)勢上看,貓式艦載機好像并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于是他果斷地告訴車元田:“301按計劃行動,請把我們引導到他們的后方并通報方位和距離。”“小型機四架就在你們的正前方2300米,高度差約3400米,注意調(diào)速。”車元田自己拿起話筒親自指揮。

        郎越成知道關(guān)鍵時刻到了,他邊躍升爬高邊告訴自己的編隊注意觀察,務必先敵發(fā)現(xiàn)。

        還是郎越成首先發(fā)現(xiàn)了目標———M國飛行員此番又是故伎重演,又是由貓式艦載機組成的四機編隊。但是,這一次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當四架貓式艦載機正悄悄靠近已經(jīng)轉(zhuǎn)過第二轉(zhuǎn)彎點的我方第二批編隊的機群時,突然間,像變魔術(shù)似的,在波峰浪谷間騰空冒出八架繪有“八一”機徽標志的殲擊機,像箍水桶似的從四面八方圍住了貓式艦載機編隊的帶隊長機,貓式艦載機的帶隊長機還沒有弄明白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切是怎么回事,圍在他周圍的八架殲擊機的航行燈一齊亮了,紅的、綠的、白的,就像圣誕樹上的彩燈那樣神秘,只是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色彩并不顯得那么斑斕。

        充當了“圣誕樹彩燈”核心的貓式艦載機的帶隊長機立刻看清了周圍的“八一”機徽,他知道自己的周圍是中國人,因為距離太近了,彼此間的一蹙首一揚眉幾乎都看得很清楚。

        貓式艦載機的長機對自己成為“核心”顯得很不自在,他想擠出去,便向著幾個方向試了試,當他的機翼與突圍方向的殲擊機的距離縮小到幾乎相撞時,他看到對方絕沒有讓路的意思,他終于明白了這周圍五彩繽紛的“圣誕樹彩燈”可能并不友善。當然,他也推斷出對方不會有什么堅決的敵對行為,也許只是想……也罷,反正貓式艦載機的續(xù)航能力強,看看這些“圣誕樹彩燈”想要干什么?貓式艦載機的長機這么想著,好奇地打量起自己周圍殲擊機座艙里的中國人。左面的一個很年輕,貓式艦載機的長機看到的是一張有點緊張的娃娃臉,右面的一個,當貓式艦載機的長機看到右面的郎越成時禁不住打了個寒噤,他覺得自己好像在荒野里遇到了一條狼,與他對視著的是一雙冰冷的不動聲色的眼睛,貓式艦載機的長機不知為什么沖著郎越成笑了一下,他顯然期望著回應,卻發(fā)現(xiàn)對方毫無表情。

        “毫無幽默感……”貓式艦載機的長機好像剛剛沮喪地咕噥出這么一句,卻發(fā)現(xiàn)對方那個毫無幽默感的飛行員的臉部雖然沒有什么表情,但他的機翼可是狠狠地向著自己一靠,貓式艦載機的長機下意識地向左邊躲了一下,連續(xù)重復了幾次這樣的動作后,貓式艦載機的長機恍然看出這動作中隱藏著某種陰謀,否則為什么自己向左躲閃時,左邊的那個娃娃臉便會不多不少讓出那么二、三米的間隔?貓式艦載機的長機當然不想聽從對手的擺布,當那個毫無幽默感的飛行員再一次向他靠過來時,他本想堅持著不作規(guī)避,但對方那種毋庸置疑的擠壓動作兇惡已極,盡管他一次比一次更頑強地堅挺起反抗精神,盡管他一次比一次向左移動的少,但他還是向左移動了……因為他知道,假如下決心反抗對方的擠壓將會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就這樣不知飛了多久,貓式艦載機的長機甚至無暇顧及指揮官的詢問,只是神情緊張的注意著機翼兩邊的中國飛行員有預謀的擠壓動作,正當他準備再次巡回觀察自己右側(cè)那個毫無幽默感的中國飛行員時,卻發(fā)現(xiàn)圍住自己的八架中國殲擊機陡然從自己的周圍消失了,那五顏六色的圣誕樹彩燈也一齊消失了,他再往下一看,看到自己的編隊剛剛從航空母艦上空飛過去,他這才在一瞬間明白了那個毫無幽默感的飛行員的最終企圖……

        箍送著貓式艦載機編隊通過他們自己的航空母艦后,郎越成覺得意猶未盡,他忽然想跟M國的航空母艦開個玩笑,他帶著自己的編隊兜到了航空母艦的南側(cè),然后突然打開航行燈,像一叢凌空飛舞的燦爛的圣誕樹,以最佳攻擊角度超低空掠過了航空母艦。

        9

        那德旗在調(diào)聲嶺上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黃昏時他曾目送郎越成的編隊出航,當他目送著郎越成他們的密集編隊消失在厚厚的云層中時,不知為什么,他覺得心中一動,幾乎落下淚來。那德旗自己也奇怪,想當年自己東擋西殺,類似這樣的戰(zhàn)斗起飛的次數(shù)就不用說了,就是真刀真槍的空戰(zhàn)也經(jīng)歷了五次,可是卻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像今天這樣的激動,想當年無論是戰(zhàn)前還是戰(zhàn)后,無論是慶功還是發(fā)獎,他都沒有過想落淚的感覺,可為什么今天看到郎越成他們戰(zhàn)斗起飛,自己倒真的動起感情來了?也許,自己是真的老了?天已經(jīng)擦黑了,黃昏將收起今日最后的朦朧留給明天。

        那德旗依然呆呆地站在調(diào)聲嶺上等待著歸航的機群,他的腦中始終盤旋著同一個懸念:郎越成他們會怎么樣了呢?他不是不知道報復成功的可能性很小,但他還是期待著他們能夠報復成功。

        調(diào)聲嶺上靜下來了,幾只最后歸巢的相思鳥啁啾著鉆入了茂密的相思樹叢。那德旗一直站在那里面對著郎越成他們歸來的方向發(fā)呆,隨著夜色的降臨,他的擔憂也漸漸的沉重起來。

        忽然,從茫茫的云海中如神話般冒出來一片燈光,像一束節(jié)日的禮花帶著瑰麗與喜悅轟鳴著飛向瓊西機場。那德旗知道,這一定是郎越成回來了,敢于在夜間做密集隊形穿云的恐怕只有郎越成而已。他數(shù)了數(shù),一共是八架,沒錯,一架也沒有少,不過,他們是否跟貓式艦載機遭遇了呢?想到這里,他趕緊奔下山去,趕回度假村給車元田打電話。

        機場靜悄悄的,空曠的停機坪上只有郎越成編隊那八架殲擊機的機務人員在等著牽引飛機,他們的表情都很平靜,因為他們不知道郎越成編隊干什么去了,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知道他們是在迎接凱旋的英雄。

        當郎越成編隊的最后一架飛機著陸后,車元田匆匆從指揮塔臺趕到停機坪,向剛剛跨出座艙的郎越成問道:“怎么樣?”“成了?!崩稍匠尚÷曊f。車元田緊緊地握住了郎越成的雙手,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他覺得這一瞬間的感覺好極了,心中充滿了平生所沒有體驗過的成就感。

        車元田甚至沒有顧上與郎越成編隊的另外幾個飛行員握手,只是微笑著向他們招了招手,便興沖沖地趕回塔臺去給那德旗打電話。

        郎越成編隊的飛行員們剛剛回到宿舍,一輛黑色的奔馳轎車和一輛白色的凌志轎車疾駛而來,原來是那德旗和王折親自駕車來接郎越成編隊的飛行員們前往調(diào)聲嶺度假村赴宴。

        “請吧?!蹦堑缕鞛槔稍匠纱蜷_了車門?!皫熼L,你……”郎越成見那德旗畢恭畢敬地為自己開車門,心里不由得一熱。

        郎越成編隊的飛行員們下車后,看到整個調(diào)聲嶺度假村內(nèi)燈火輝煌,給人以節(jié)日般的印象,但是在各種娛樂設施齊全的度假村里,除了擔任服務工作的小姐們微笑著各司其職外,偌大一個度假村里竟看不到一個客人。

        “怎么?生意不好?”郎越成疑惑地問。他最不愿意沾生意人的光,尤其是當人家正逢困境的時候。所以,他一看到度假村內(nèi)沒有客人,首先想到不該給那德旗和王折他們增加負擔。

        “不不不,我們的生意已經(jīng)恢復正常了,今天是那老大特意為你們安排的,整個度假村只為你們這八位凱旋的英雄開放。”王折知道郎越成的脾氣,如果不解釋清楚,你就是勉強拉他在這里吃飯他也吃不好。

        天黑了,在燈火輝煌的調(diào)聲河畔,在調(diào)聲卡拉OK舞池的旁邊,一張紅木圓桌中央擺著婀娜多姿的熱帶蘭,那德旗非常高興地招呼八位凱旋的飛行員入座。

        那股強勁的冷空氣終于推過了五指山脈,黃昏時分還莽莽蒼蒼的云海霎時間溜了個精光,黛藍色的天空一下子擠滿了歡快的星星,瓊西又恢復了往日的天氣,靜靜的冬日的沉思又回到了相思樹下……

        責編林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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