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愛看電影,我坐長途飛機最怕坐在離投影屏太遠的位置上。前面隔著十幾二十排人,又沒有坡度和錯位,屏幕又小,伸著脖子探頭探腦,那滋味太難受了。早就聽說在有些波音767客機上,每位旅客的眼前都有一部液晶顯示的電視可看,卻一直沒碰上。這回從香港轉(zhuǎn)乘華航的飛機,卻意外地有了這番小小的享受。只是,從香港到臺北總共不過一個多小時,根本不可能放電影,只好拿它看電視,真覺得有點奢侈過了頭。
飛機升空后,我隨便轉(zhuǎn)了幾個頻道,偶然發(fā)現(xiàn)有一個頻道上幾個操著國語的臺灣電影人在侃“國片”。我一向很少關(guān)心臺灣的“國片”,此刻閑來無事,便看了幾眼。他們侃的內(nèi)容沒有引起我多大興趣,倒是那位發(fā)式和長相有那么點像胡慧中的、徐娘半老的女主持人,不能不惹人注目。她那一頭短發(fā),好像起床后就沒梳理過,又故意扎起一綹橫在一側(cè)。說起話來臉部夸張至極,并且手舞足蹈,活脫脫一個跳大神的。尤其是那放浪形骸的大笑,能讓你起一身雞皮疙瘩。
從中正機場出來,與前來迎接的朋友在汽車里談起這件事,他當即搖頭說:“那些節(jié)目爛得很,我從來不看。我家的電視到現(xiàn)在都沒有第四臺。”
“第四臺”,算是臺灣的一個專有名詞,指的就是那些有線電視臺。因為臺灣過去公共的電視節(jié)目只有三個頻道,后來出現(xiàn)有線電視臺,即被稱為“第四臺”。以后,臺灣的電視節(jié)目迅速發(fā)展到近百個頻道,但人們至今仍習(xí)慣于把所有的有線電視臺稱作“第四臺”。說這里面的節(jié)目統(tǒng)統(tǒng)都“爛”,也是極而言之,其中也有不少新聞臺、體育臺、經(jīng)濟臺,甚至還有專門傳授功夫或佛法的。
據(jù)說把“第四臺”視作洪水猛獸的,主要是小孩子們的家長。來臺不幾天,我就懂得了家長們?yōu)槭玻阂覅拹骸暗谒呐_”。卡通臺不用說了,每天都是日本卡通片,讓孩子成天打打殺殺,家長自然不放心。綜藝臺的節(jié)目,用大陸人的話來說,就是品位太低,千篇一律的“搞笑”,媚俗得厲害。其主持人差不多都像前面提到的那位老大姐似的,長得怪怪的,至少也是打扮得怪怪的。在主持節(jié)目時,只要能搞笑,她們什么話都敢說,什么動作都敢做,連馬桶也可以搬出來當坐騎。至于什么拉屎放屁、打情罵俏之類的話語和動作,早已是見怪不怪了。但說到底,家長們最怕的,還是“第四臺”的“泛黃”。
臺灣的影視片一般分為四級,即普通級、保護級、輔導(dǎo)級和限制級。早就聽說臺北有的電視臺一過夜里12點,就放些“限制級”的片子。這種情況在歐美國家見過,因此并不令人吃驚。那天我干完活,打開電視正是黃金時間晚9點整,赫然發(fā)現(xiàn)電影臺正在放映日本電視連續(xù)劇《失樂園》之“大結(jié)局”。《失樂園》這部小說在日本爭議很大,它講述的是一對老夫少婦的婚外戀。小說以某種贊美的態(tài)度,著力描寫了兩人性關(guān)系的和諧,講述了他們?yōu)榉纯股鐣图彝サ母深A(yù),相攜絕命于意大利的故事。根據(jù)小說改編的這部電視連續(xù)劇,在臺北已屬于“限制級”,它的影碟也只有在年滿18歲才能進人的專賣店里才可以買到。而電影臺居然就在周末黃金時間公開放映(頂多也只是有時在人體上做點虛化),這確實讓人難以接受。
“第四臺”“泛黃”,不僅僅在電影臺,有些綜藝臺也是一樣。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有的綜藝臺會沒完沒了地掛“色”。今天搞個節(jié)目介紹去香港演三級片的小“脫”星,明天搞個節(jié)目介紹各種性工具……而且找來坐在那里當觀眾的,全都是十幾歲的男女學(xué)生。女主持人還要煞有介事地挨個兒問這些小觀眾的歲數(shù),然后裝出大驚小怪的樣子說:“喲,你們還不到十八歲怎么就進來啦?”可這種電視節(jié)目根本就是放給全臺灣人看的,哪里有什么歲數(shù)限制?
“第四臺”的這些情況,是否臺灣社會狀況的普遍性的反映?至少,大陸人很容易把它同臺灣的色情業(yè)聯(lián)系起來,想到以往一些寫到臺灣的電影里那些醉醺醺的美國大兵,那些在燈紅酒綠的街頭打扮得妖艷風騷的各色妓女……。聽說中南部的城市也確實還存在著公開或半公開的色情服務(wù),但在臺北,當局多年前就取締了色情業(yè),把它趕到別處去了。如今臺北的街道上,在這方面可以說比美國的許多大城市都要干凈,你不會見到那些一眼就能認出來的妓女。
和歐洲的許多國家比,臺北在性方面也算不上是一個多么開放的城市。在臺北的市面上,你不會像在柏林或哥本哈根那樣,隨便在一個報攤上就可以見到許多“黃色”雜志。臺北的報紙一般也比較規(guī)矩,很少見到像俄國報紙那樣公開刊登裸體照片。這樣的東西也不是沒有,但多數(shù)屬于日本、香港流行的什么“寫真”集之類。按照規(guī)定,“寫真”一類的雜志是必須加上塑料封套,不能供人翻閱的,就像“限制級”的影視光盤只能在專賣店里賣給成年人一樣。當然,管理上的問題仍很突出。比如在臺北最大的電腦市場——光華市場,這種專賣店雖標明“十八歲以下請勿人內(nèi)”等字樣,但店主實際上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是發(fā)現(xiàn)有人來檢查時,才趕緊將店中的青少年們趕出去。
不過,近年來,臺灣這方面的情況似乎又有了些新的變化。一個最明顯的例子是,一本五年前已經(jīng)被新聞局明令禁售的,以寫真手法講述性愛方式的書,竟然在去年7月間被法院判定新聞局敗訴,要賠償出版商一大筆損失。法官的解釋是,因為社會進步了,人們對性的觀念也開放了,所以公開發(fā)行這種正面?zhèn)魇凇靶灾R”的書不算問題。如今有的“第四臺”所以會“色”膽包天,也許與近年來社會上的這種認識不無關(guān)系。
說“第四臺”節(jié)目“爛”,很大程度上與競爭有關(guān)。它們較多地把目光瞄準普通民眾的腰包,各出高招以爭取提高收視率。太多的低級趣味,是與太多的低層次的文化需求相適應(yīng)的。這反映了臺灣大眾文化教育的現(xiàn)實狀況。據(jù)我所知,多數(shù)臺北知識分子和文化品位較高的觀眾,幾乎沒有太固定的節(jié)目可看。大陸中央電視臺第四套節(jié)目雖然辦得比較死板,缺少特色,也沒有多少針對性,在臺北卻仍有一些觀眾,這大概就是因為它的有些節(jié)目文化品位要高一些吧。
當然,在臺北,那些新聞臺的節(jié)目通常是不可不看的。盡管不同背景的新聞臺在報道新聞和發(fā)表評論時有不同的傾向性,但它們及時傳播新聞和以輿論監(jiān)督政府的作用,至少在大陸人看來,是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了。大陸電視新聞節(jié)目有個最讓人頭痛的問題,就是不少新聞不新。有些重大新聞因為審查較嚴,或顧慮太多,結(jié)果往往是該報道的沒報出來,不少沒有新聞價值、純粹宣傳性的報道卻太多了。相比之下,臺灣的新聞臺似乎很少顧慮什么,報道消息相當及時,弊病是有些消息未經(jīng)核實,或報道者主觀隨意性過大,時有錯報的情況發(fā)生。
大陸電視新聞節(jié)目另一個讓人不能滿意的問題,是對各級政府所起的輿論監(jiān)督作用不夠。因為它作為黨和政府的宣傳工具,宣傳什么不宣傳什么,要由黨和政府的宣傳部門說了算。目前唯一具有威懾力的新聞節(jié)目,大概只有中央臺的“焦點訪談”了。地方上的一些官僚,不論其在當?shù)厝绾畏Q王稱霸,橫行無忌,碰到“焦點訪談”,多半都得屈尊就范;否則的話,升官的路將變得坎坷曲折不說,弄不好還要受處分,甚至摘烏紗。但“焦點訪談”一天不過一次,一年365天還不能天天都揭露陰暗面,只能保持一定比例,再加上有些大案要案牽涉面廣,不能訪或不能播,有些問題揭出來也解決不了,一年下來實打?qū)嵉啬芙鉀Q多少問題?單靠一個“焦點訪談”,一些“土皇帝”依舊有恃無恐,感受不到太直接的威脅。
臺灣也有麻煩的問題。由于經(jīng)濟暴富和“民主化”轉(zhuǎn)變過快,地方上“黑金”政治盛行,不少黑道人物搖身一變成為各級議員,甚至各級父母官。我1995年訪臺時出面接待過我們的一位地方父母官,后來就因涉嫌槍殺一對立派議長而入獄。據(jù)媒體披露,這位曾經(jīng)口口聲聲為當?shù)孛癖娭\福利的父母官,原本就是個黑道人物,大把金錢花出去,竟由黑“漂白”了。
類似的情況在臺灣大概不少,在臺北時也見過新聞臺有論壇專題討論。但至少在臺北,黑道勢力還不至于像如今在俄國那樣,幾乎可以左右中央政府的人事和政策。新聞,特別是電視新聞,在這方面還是很能起些輿論監(jiān)督作用的。上至李登輝,下至各級政府官吏,稍有越軌或可疑之處,必遭曝光。這次我去臺灣之前,即知李登輝因財產(chǎn)問題遭到輿論質(zhì)疑,只是因查無實據(jù)而沒有鬧大。我在臺北時,又趕上臺北市長陳水扁因兒子繼承房產(chǎn)等事,被新聞界炒得沸沸揚揚。臺灣沒有香港那樣的廉政公署和類似大陸的反貪局,但電視、報紙如此透明,再加上虎視眈眈的反對黨,要在臺北這種地方搞腐敗,大概不會是太輕松的事情。這里有兩個有趣的例子似乎不可不提。
一個是“寶寶日記”。到臺北不久,一次聚餐,同桌教授議論之中突然頻頻提到“寶寶”兩個字。乍聽之下,誤以為是談襁褓中的小孩子,后來才弄懂,這原來是臺灣的一起“克林頓緋聞”,,它講的是臺灣前省政府發(fā)言人黃義交,因私生活丑聞被新聞曝光而被迫下臺的故事。這個人原來在政治上大紅大紫,“上鏡率”極高,沒想到被新聞界捅出一段婚外情。同克林頓一樣,一開始他不得不矢口否認,不想又被新聞界挖出他另一位情人的日記加以公開。最后查明,他先后或同時有幾位:隋人,對每一位都以“寶寶”相稱,花言巧語加以籠絡(luò)。盡管臺灣沒有獨立檢查官制度可以將之訴諸公堂,但“寶寶日記”到底還是將他的官運徹底斷送。
另一件事;是法務(wù)部調(diào)查局代理局長程泉因丑聞下臺。這事剛好發(fā)生于我在臺北的那段時間里,也炒得沸沸揚揚。事情最初也是新聞界捅出來的。說是這位程代局長在法國的一個老友的女兒,向人訴說程某曾有過非禮行為。消息捅出來后,程泉也是矢口否認。照理說,法務(wù)部,而且是調(diào)查局,這種單位夠嚇人的了。但電視、報紙照樣窮追猛打,法務(wù)部不得不派員赴法國調(diào)查。查得結(jié)果是,程泉以會用氣功治病為由,曾經(jīng)為老友的女兒發(fā)功治病,至少是不必要地接觸了女方胸部。據(jù)此,礙于公眾形象,法務(wù)部要求程泉辭職。程雖大鬧,最后把法務(wù)部長也拉下了馬,但自己到底還是因此丟了官。
因為新聞透明度比較高,迫使政治人物時時注意自己的形象和手腳。雖然監(jiān)督的深度尚可懷疑,但畢竟威懾了敢于明目張膽做壞事的官吏和政客,對百姓未必不是好事。新聞臺通常收視率較高,這自然是一個原因。說“第四臺”可怕,也應(yīng)有這一層含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