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要花費兩度春秋寫下這56萬字的煌煌大著呢?整理《法國作家與中國》之著者錢林森先生的思路大致有如下兩層原因:1.以法國文學史脈落為線索,考察法國作家對“中國形象”、“中國精神”、“中國靈魂”的探索接受情況,揭示一般接受心態(tài)之規(guī)律,由此亦可省視西方中心主義的局限同時反思西人眼中所展示的中國形象,也即由“中國,你在哪里”到“中國,你向世界展示什么”的過渡,對中法文化交流的現(xiàn)實前景作出理論性預觀;2.以中國近百年來譯介接受法國文學的影響源流剖析,總結法國作家之于中國文學的開啟或警世之功,以及中國文學成長中由或保守偏執(zhí)或激進急躁或平和冷靜的接受心態(tài)演變史,來探索中法文學交流之旨趣。這兩大思路形成一種微妙的張力,其觀點或從法國看中國,或從中國看法國,把接受史和文學史綜合考察,使讀者在史的縱覽中又獲得識的思考。正是基于這樣的寫作思路本身,見出了著者的深層寫作動機,即為了解決兩大困惑:站在法國看中國,中國你在哪里?立足中國接受法國文學影響,那么影響下的中國你又將向世界展示什么?
正是這樣的寫作動機和寫作思路本身決定了本書體例上的獨到之處。第一、從大處著眼,從小處落筆,以史帶料,以料證史。本書跨度從文藝復興時期的拉伯雷(Francois Rabelais,1493—1553)到20世紀的米歇爾·魯阿(Michelle loi),共五個世紀,闡釋了從拉伯雷對中國歸于神秘東方的誤讀到魯阿“認識了魯迅及其夢幻,即他所在的那個國家和他那個時代的優(yōu)秀青年所編織的清醒美麗的夢想”(《法國作家與中國》第649頁)的解讀,從誤讀之為解讀之趣,到解讀免于誤讀之憾,理出了“中國,你在哪里”的史的線索,以詩思帶詩史,堪為高屋建瓴。難能可貴的是錢林森先生這樣的“高屋”卻是建筑在點點滴滴資料的積累和挖掘上。作者曾經多次動情地回憶此書“上窮碧落下黃泉”般慘淡經營搜集資料的過程,比如書中司湯達(Stendhal,1783—1842)、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1866—1944)及“悖謬下的銅像”的馬爾羅(Andre Malraux,1901—1976),其難得的資料在一種大的構架中具有了遠見卓識、發(fā)人深省的意義。
第二、從本書的寫作動機和寫作體例中,我們可以窺見錢林森先生在此書中透出的甘于寂寞、苦心經營的寫作心態(tài)。比較文學領域確需要做大量的資料整理和收集工作,所以沒有一點淡泊寧靜、苦中作樂的心境,恐怕也不易運思鉤沉,縱覽兩個國家(法國、中國)的兩大史(文學史、接受史)。
第三、嚴謹的學術專業(yè)研究心態(tài)。德國哲學家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1900-)在解釋一個由希臘文進入德文的詞“Epoche”時,從它的原意引申出對于研究對象的兩種態(tài)度:“其一,研究者從自身的特定需要出發(fā),在對象中尋求預先設定的問題的答案。其二,研究者的自我克制,使對象在研究過程中得以顯示自身固有的內涵”。伽達默爾主張第二種學術態(tài)度,“為了發(fā)現(xiàn)對象本身的內涵,研究者必須摒棄‘先入之見’,一切從事實、從對于材料的分析出發(fā)”(蕭瑟《伽達默爾:人格化的解釋學》,載《讀書》1996年第8期第93頁)。從《法國作家與中國》一書中,我們也正看到,人類的接受正是從第一種態(tài)度逐漸到第二種態(tài)度的,正如法國作家、哲人們對中國的接受和評價過程,也是從自身特定需要而過渡到克制這種特定需要的過程。而《法國作家與中國》的寫作也正是采取第二種學術態(tài)度的一大學術成果,雖然還有其草創(chuàng)開拓的粗糙之處,但這種力求克服自身先入之見,一切從材料從歷史出發(fā)的嚴謹求實的學術態(tài)度,無疑是極具見識的,這也是本書一個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