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
許多東西是無法感受的。
比如當我坐在一間破舊屋子的門前,端著一杯綠茶,看著這不知用古老還是用落后來形容的小鎮(zhèn),到現(xiàn)在我也找不到準確的語言向別人說出我的感受。
這里是我到過的最貧困的地方。那條坑坑洼洼的公路從群山中艱難地延伸到我坐的地方就結(jié)束了。這里是貴州黔西南冊亨縣的壩賴鎮(zhèn)。
這一天是鎮(zhèn)上的集日。山里的老鄉(xiāng)們一大早就沿著泥濘的山路趕到這里,女人們買回一些針線、油鹽和粗布,男人們抱回幾只豬仔,再包上一包煙葉。在這個人均年收入僅100元的地方,你不用去想像這里的集日會是多么簡單和平靜。孩子們穿著沒有帶子的破膠鞋來回跑著,算是給集日添了些熱鬧的氣氛。
但這一切好像與我沒有關(guān)系。我在這里的采訪已經(jīng)完成了,我那件上衣和沾滿泥土的牛仔褲已晾在門前的曬衣繩上,那是林場熱情的女炊事員小周費了好大的力才刷干凈的。她一邊刷一邊對我說:“王記者,你太辛苦了,在山上摔了那么多交。”
我說:“沒什么?!闭娴臎]什么。那不過是我半天的經(jīng)歷,明天我就可以坐車回到州里然后回到貴陽,再坐飛機回到北京。然后再過一段日子就會把這里淡忘了。
就像我已經(jīng)忘記了那位熱情的年輕女教師叫什么名字一樣。
那是一位優(yōu)秀的女教師,當她知道我到了壩賴后,專門跑到林場來請我到她家去作客。那天晚上,在油燈下,她不停地勸我喝酒,在那一大盆狗肉中挑出最好的肉給我,并且用布依族語為我唱起祝福的歌。我不知所措地承受著這份熱情,我想這熱情除了出自當?shù)厝说拇緲阒猓€應(yīng)另有原因。
我的感覺終于得到了驗證。
女教師講起了她的學(xué)生。她說,每次晚上下雨的時候,教師們就要往學(xué)校周圍的山上跑。因為山上有許多學(xué)生,都是家在大山里的孩子,回家的路太遠了,他們就在學(xué)校周圍的山上找塊平地,用石頭壘堵墻擋擋風(fēng),晚上就睡在那里,這樣才能保證每天按時到學(xué)校上課。遇上下雨,老師們怕發(fā)生意外,就要跑到山上去照看。
女教師端起酒杯,說:“王記者,您在北京,您能來到我們這個窮地方,我們非常感動。我求您一件事,您回到北京,最好能為我們呼吁一下,在我們這里建個希望小學(xué)吧。這里的孩子太可憐了,那么多娃娃上不了學(xué),怎么辦呢?”
那杯酒,我不知是怎么喝下去的。
山里的孩子都有著大大的眼睛。當我從他們的家門前走過的時候,他們用大大的眼睛看著我,臉上卻沒有表情。這時你很容易想起城里的孩子,可是強烈的對比會使你對發(fā)自心中的感嘆都產(chǎn)生是不是有些虛假的懷疑。你看到了,你心動了,可是你知道明天就又會淡忘,你依然會無比自然地生活在原來的環(huán)境中。這就是我們。
那天我們走進一戶山里人家。說是家,照朋友的話說,其實那不過是天底下搭個棚。門外的陽光照進陰暗潮濕的茅屋,茅屋里有一個土灶,兩張用木板架成的床,床上是一堆說不出顏色的破舊被褥,還有幾件原始的農(nóng)具。就這些了,這就是一個家的全部。他們吃的是苞米摻野菜做成的飯,清水煮一盆南瓜,就是上好的美味了。主人看到我們進來,找出幾
個小木凳,然后就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們,最后終于想起可以用炒好的南瓜子兒招待我們。我們坐了一會,卻不知可以說什么,也就起身告辭。我的眼睛已適應(yīng)了屋里的陰暗,這時我發(fā)現(xiàn)在火灶旁的一個小木椅上躺著一個不到一歲的孩子。孩子被一塊布裹得嚴嚴的,臉蛋紅紅的。這時的天氣還很熱,我問怎么把小孩放在火邊烤?陪我的朋友用當?shù)氐脑捰謫柫艘槐?,女主人說,孩子發(fā)燒了。朋友說,這樣不行,快送到鎮(zhèn)上看看,要不一會你到林場去,我給你點藥,千萬耽誤不得。女主人點點頭,臉上卻依然沒有表情。
走出這戶人家,朋友嘆了口氣,對我說:“窮吧?你見過這樣的家嗎?這就是咱山里孩子的命……”
這就是山里人家的生活,平平淡淡,因為他們不知道山的外面還有什么樣的世界,因此也就總是那么自自然然。苦,好像是我們說的。
太陽西沉了,集市就要散了。山里的風(fēng)吹走了一天的悶熱。
這時有一對夫婦走到我坐著的門前。他們看上去有40多歲,可我知道其實也就30多歲,女人黧黑的臉和男人過多的皺紋是辛苦操勞的證明。他們蹲了下來,從背簍中拿出在集市上買來的東西,一樣樣地整理好,又放回背簍里。有一袋鹽,一小桶燈油,一個生鐵鍋,還有一本書。是的,還有一本書,是一本薄薄的小學(xué)生課本。女人用粗糙的手輕輕地在書的封面上抹了抹,然后從背簍中又拿出一個布袋,把書平平地放了進去,然后把布袋斜挎在身上。
女人整理完東西,抬起頭對男人說了句什么,男人笑了起來。這時女人站起來走到我的面前,問我有沒有空的瓶子。林場的朋友回到屋里找出一個沒有蓋的酒瓶遞給她,女人接過去就走了。過了一會兒,女人打回一瓶酒來,交給了男人。那是當?shù)刈钇胀ǖ耐辆?,非常便宜,我也喝過,可能是我喝過的最劣的酒。當然,酒不在好壞,喝的是那份情意。
男人背起背簍,從女人手里接過裝得滿滿的酒瓶,仰頭喝了一口,又還給了女人。女人用手摸了摸布袋,跟著男人走上了回家的山路。
太陽落山了。過一會兒,這里將是漆黑的世界。沒有電。天上的星星如潮如海,可是照不亮這條小小的山溝。
我明天就要走了,就要回北京了。
北京的天空看不到幾顆星星,北京的夜晚燈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