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凡茂
莊冬文章(《讀書》一九九五年第八期)的結尾處說:“據(jù)說在日本說一個人有文化或是知識分子是說這個人懂得漢字多。衷心希望在中國,說一個人有文化或是知識分子永遠也不是指這個人懂得西文多?!?/p>
引文的第一句提到日本人使用漢字,這該說是漢字的光榮。連外夷都用華夏的文字,漢文化光被四方,能不讓華人驕傲嗎?然而我倒是很佩服日本人,他們見到漢文化先進,就不折不扣地學,見到西洋文明發(fā)達,就不擇手段地學,從沒有更多考慮是否合于日本的傳統(tǒng)。關于日本對待外來文化的態(tài)度,周振鶴的文章(《讀書》一九九五年第二期)分析入微,見解精辟,值得一讀再讀。
常言道:見先進就學,見后進就幫。這前半句用來說明日本挺合適,學中國,學西洋,讓人覺得他們連傳統(tǒng)都不要了,但他們的傳統(tǒng)或許就是見先進就學。這后半句更能體現(xiàn)中國精神,或曰華夏精神。歷史上華夏幫助四夷有了先進的文化,日本是其一,高麗是其二,都在域外。域內(nèi)的如滿族,原有本族語言文字,入主中原之后,就承襲了以夏變夷的古訓,全盤接受漢文化。乾隆爺?shù)脑姅?shù)量之多可抵得上《全唐詩》之總數(shù),但不知他用滿文寫過什么。
當西方文明進入中國之初,久已形成的“見后進就幫”的習慣很難改變,很想幫。但發(fā)現(xiàn)人家確實比自己先進,心里感到很不舒服,也不服氣。于是搬出了三墳五典,四書五經(jīng),與西人的東西比較一番,得出的結論是:《周髀》開西法之源,《素問》奪西醫(yī)之先?!抖Y經(jīng)》創(chuàng)電學之始,《天問》立天文之說。西方文明不過是從中土傳過去的,泰西不過是我們祖宗幫助過的蠻夷之邦。更有甚者如清初的楊光先,彈劾了洋人湯若望后,坐在欽天監(jiān)正的位子上寫了一篇《不得已》,言道:“寧可使中夏無好歷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知道先進都不學,我落后我認了,老外,你走人!
數(shù)年前,幾十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在巴黎開會討論西方社會的種種問題,西哲們開了個治世良方,說未來社會需要實踐二千五百年前孔子的學說?!暗啦恍?,乘桴游于海。”真是圣人,生而知之,早有預言。這下使中儒們興奮異常,瞧,人家又要請我們的祖先來幫助了。于是MTV唱起了千古孔子,電視演映著易經(jīng)文化。二十一世紀是儒家的世紀,我們又有事干了。于是已有人考證,西人發(fā)明的電腦中使用的二進制運算發(fā)端于古老中國的八卦?;蛟S將來又有人證得,量子力學中的互補原理是玻爾研究了神秘東方的太極圖之后才提出的。話說回來,如果西方科學家真是從中國古代哲學思想中得到啟發(fā),而創(chuàng)立新的科學理論,那正好說明西人思想的特點。比之于國人,把電子計算機用于研究算命相面的“科學”理論,以預測吉兇禍福;把分子生物學用于尋找“同祖同宗的科學根據(jù),以激發(fā)民族大義”,兩者的差別就顯而易見了。
引文的第二句似乎是說,懂點西文還可以,千萬可別超過漢字。照我看來,懂西文多并不可怕,在現(xiàn)代開放性的世界里,多懂一些外文是非常必要的,我們談到大學者,大科學家時常用學貫中西一詞來贊譽他們。錢鐘書的《管錐編》引述了英法德等六種外文著作,才有它的博大精深。錢學森的《Engineering Cybernetics》是以一九五四年的英文首版震驚了科學和工程界的。林語堂的The Moment of Peking雖用英文寫成,但傳播的卻是中國文化?,F(xiàn)代中國的知識分子,懂得一兩門外文是必要的工具。
我們在許多方面落后于西方,需要向西方學習。因而,首先就要掌握西文。我想,我們應當加強作為第一外語的英文,使得受過中等教育的人都能熟練使用。在現(xiàn)代社會中,倘中國的知識分子完全不懂外文,如何進行國際交流呢?即便是懂得的西文比中文還多也不應受到責難,社會發(fā)展需要有更多懂外文的人才。
或許作者的本義是想說,中國可別像日本那樣使用外人創(chuàng)造的文字,哪怕外人的更先進。若這么想,也就更合于中國的傳統(tǒng)精神了。祖宗創(chuàng)造的文字,兒孫只能墨守?!叭隉o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白嫦冗z傳的,世界唯一的漢字豈能改革,豈能走拼音化道路。其實,服從文字發(fā)展規(guī)律是一回事,承襲祖宗的傳統(tǒng)是另一回事。誰知千百年后漢字會成什么樣子,那是子孫們的事了。若他們認為有悠久歷史的漢字不再好用,希望他們創(chuàng)造更好用的,選擇更先進的。更希望他們少一點墨守陳規(guī),多一點開拓進?。簧僖稽c幫后進,多一點學先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