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氣功是兩種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一屬文學,一屬人體科學。
詩的作用在于幫助人認識世界和人生;氣功的作用在于用意識來調(diào)節(jié)人體功能狀態(tài),嚴格地說,就是把自我從面對存在的境界轉(zhuǎn)變到面對虛無的境界;當心空時,便可以自由自在地表現(xiàn)各具形式的事物,這便是氣功“無我”的思想。這樣來看,它們的歸趣顯然是不同的。然而,詩和氣功都需要敏銳的內(nèi)心體驗,都重啟示和象喻,都追求言外之意。這又使它們有了互相溝通的可能。
詩和氣功的溝通,表面看來似乎是雙向的,其實主要是氣功對詩的單向滲透。詩賦予氣功的不過是一種形式而已,氣功賦予詩的卻是內(nèi)省的功夫。即“頓悟”,在意識中突然閃現(xiàn)出過去連作夢也沒有夢到過的全新的真理,無論理性與論證堆積得多么深厚,在這一“悟”之中,頓時便會引起一場精神認識的大變化。
作為氣功,向來是以“靜坐”(也稱坐禪)持修為重要部分。而“靜坐”則能達到“信心清靜,則生實相”之境,也就是心靜才能感覺到事物的本質(zhì)。事實上,現(xiàn)代詩的創(chuàng)作也需要“禪”中那種靠自己去過濾雜念、淘汰壅塞不通的一切心理障礙而感悟到生命意蘊的過程。即使在激情涌動的情況下,同樣需要一個透過事物的表象,切實地把握住生存本質(zhì)的潛在意識?,F(xiàn)在有很多新詩經(jīng)過艱苦的探索,已由“主觀抒情”轉(zhuǎn)向了“生命體驗”。如:“老黃楊樹那強勁的葉子/潛入風中,召喚著我們/消失在宇宙的莽原里/在那里,我們坐在草底下/得到永生,就象塵土?!边@段詩進入一種“無我”狀態(tài),把握住了存在本身。使自己從詩的表層退出而潛入內(nèi)部,讓他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替他說話。而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詩的最高境界,正是不動聲色,以寧靜的心境,去感悟自然與人生。
那么,氣功對詩的滲透,可以從兩個方面看:一方面是以氣功入詩,另一方面是以氣功參詩。
以氣功入詩,是指氣功中的禪意入詩。例如一些古人的作品沒有談禪,但在筆墨之中、筆墨之外寓有禪意。如王維的《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詩里所體現(xiàn)的清靜虛空的心境,是禪所提倡的。再如美國詩人默溫《又一個夢》:“我踏上山中那條落葉繽紛的小路/我漸漸看不清了/然后我徹底消失/群峰之上正是夏天”。簡潔,空靈,平和,把人提升到一個多么高遠的境界,“我”在山中消失了,而實際上“我”并沒有真正消失,“我”已溶進了熱烈、廣大的夏意之中?!霸娨跃辰鐬樽钌希芯辰鐒t自成高格”(王國維《人間詞話》)。西方哲學家西田也通過坐禪沉思,用“無之境界”思想和現(xiàn)代認識論把“禪”的體驗理論化了,他指出:“要使意識沉浸到意識的根底里”。這是參與世界的神秘創(chuàng)造和生命中最高真實的一種不可言喻的經(jīng)歷的行為。
一部優(yōu)秀的詩并不是在作者有一定的、系統(tǒng)的、清晰的想法下輕而易舉地寫成的,而常常是在不知不覺或暗意識中一首系統(tǒng)的、清晰的詩歌流于筆端的。這番話聽起來很富有坐禪的味道。實際上也如此,我們的頭腦常常被煩惱和雜亂無章的想法所糾纏,有時不論我們?nèi)绾螄L試都無法集中心思。但是當我們進行一段時間如同“禪”的靜慮、內(nèi)省,便能寫出清新、優(yōu)美的文句來?!八囆g(shù)修養(yǎng)與氣功的修行見性是相通的,當一個人在靜慮中忘掉了自己,忘掉了成功和失敗,那么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個新我便會不知不覺展現(xiàn)出來?!彪m然這是段定家之語,但它與詩人莫里亞克的一句話有著同一種人生境界:只有到了不再熱衷于自己時,我們才開始成為作家。
以氣功參詩,是用參禪的態(tài)度和方法去閱讀欣賞詩歌作品,尋找字句外的理趣。參禪的人要靠自已去領(lǐng)悟那言外的意蘊。以參禪的態(tài)度和方法去讀詩,是因為不滿足于詩歌語言之內(nèi)有限的含義,而欲尋求詩歌語言之外無盡的韻味。
詩,從“言”為說,從“寺”為廟,它既標明言語方式的特殊性,又標明它是與現(xiàn)實生命對應(yīng)的另一種高于我們生命的存在形式。這種存在從內(nèi)在精神上就本質(zhì)地通向宗教,有形或無形地把我們的靈魂盡可能地引向更高的完美境界。西德尼在《詩辯》中認為:“詩人與大自然不是誰保護誰、誰歌頌誰的關(guān)系,而是另一種垂直和并行不悖的關(guān)系?!痹娙撕痛笞匀徊⒓缍?,但并沒有被限制在大自然所賜予的禮物的狹小范圍內(nèi),而是自由地馳騁在他智慧的更大領(lǐng)域中。由此看來,杰出的詩歌是詩人生命深處蟄伏或寄寓著某種超越日常經(jīng)驗的東西,并且展示出自我的現(xiàn)實生存之外的更高的美德和絕對神圣。詩只有遠離人造的意境而進入心靈,以物觀物時,才能達到較高的境界?!叭擞羁痰嘏c事物在一起,他的存在也愈深刻?!保ǚ▏缹W大師杜夫海納語)詩人以自己的心靈擁抱自然,消溶自然,捕捉生命中那美麗的瞬間,才是詩的深刻,生命的深刻。
以上論述是想通過強調(diào)詩與氣功相互滲透的深層內(nèi)在聯(lián)系,映照出深藏在我們生命內(nèi)部的(自然、社會、歷史)某種微妙圖案。我們知道,詩的滲透需要一種心智來支撐。詩歌的創(chuàng)作是靈魂的外化、生命的瞬間展開。詩人可以不去坐禪修行,但必須具有禪的“悟”性,即內(nèi)外明徹,不斷推倒舊理性作用的全部堆積,并建立新生命基礎(chǔ)的全面的心靈凸現(xiàn),必須是過去從未有過的通過新視角遍觀萬事萬物的新感覺的覺醒。只有依靠靈魂深處的明凈去獲得力量,我們才會在落日的輝煌中感悟生命的起伏和興衰;只有張揚生命意識,對生存的直接進入,在現(xiàn)實和自我意識的超越中,詩的光芒才會為我們豁亮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