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詩經(jīng)》結集和孔子用它作為主要教材時起,到今天已兩千幾百年了,而它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卻始終沒有衰落。不管漢宋諸儒把它奉為經(jīng)典也好,不管史學家把它作為史詩也好,或者像當代普遍把它看作文學中的詩歌總集也好,它的重要性都絲毫沒有減輕。因之,自古迄今研究《詩經(jīng)》這部書的人特別多。從《漢書·藝文志》和歷代“經(jīng)籍”、“藝文”等志與公私書目,到《四庫全書總目》所著錄有關《詩經(jīng)》的著述,以至正、續(xù)《皇清經(jīng)解》和近代人的專著與論文,真是成百上千,不可悉數(shù)。
在如此浩博的著述資料下,對《詩經(jīng)》的研讀,應該沒有什么問題,沒有什么困難了吧?其實不然。一則一般讀者不可能讀那么多參考書;二則即使博覽了那些群書,存在的問題也仍不少。如果我們把已有的著述,就每一問題作一個總結的話,就常會發(fā)現(xiàn)幾種情況:一種是史實上牽強附會,預格難通;一種是訓釋上異說紛紜,莫衷一是;還有不少章句舛訛,主題背謬之處;而“六義”、“四始”、“五際”、“六情”、“采詩”、“賦詩”、“刪詩”、“序詩”等方面的糾纏激繞,尚不在內。這就說明《詩經(jīng)》到今天,仍有不少值得研究、需要研究的地方。
劉毓慶同志的《雅頌新考》一書的出版,在《詩經(jīng)》的研究方面,成果是相當豐碩的。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把研究《詩經(jīng)》的重點,放在“雅”、“頌”方面。這不但在研究上有補闕的意義,更重要的是揭示了這兩部分詩的底蘊,提高了《詩經(jīng)》的社會價值和歷史價值。本來對“雅”、“頌”,漢宋諸儒是重視的,他們之所以重視,都是從封建的以至宗法的角度出發(fā)的。隨著封建制度和封建意識的崩潰,他們的著述,不但無助于理解原詩,相反給原詩罩上了一層迷霧。近世文學史家大都從文學角度出發(fā),是《詩經(jīng)》研究上的一大進步,但有不少人卻簡單化地把“雅”、“頌”作為“貴族文學”,把“風”作為“民間文學”與之相對,否定了“雅”、“頌”的價值,從而把《詩經(jīng)》的研究變成了“國風”研究!因此作者的《雅頌新考》,是正視這一問題后的新的開始。
在“雅”、“頌”研究上,作者用力最勤的,是對周族和周代發(fā)展史的探討。他因詩求史,以史證詩,而他所用的史,絕不限于傳統(tǒng)的歷史書籍,而是包括神話傳說、古文字、考古文物在內的豐富而復雜的史料。像《〈大雅·生民〉新考》一篇,他就完全從神話方面進行考證。試看他文中的子目之一:《姜原即月母即西王母考》,初看起來,會感到離奇怪異出乎人們的想象,然而經(jīng)過他的旁征博引和交互錯綜的論證,卻終于令人信服地撥開迷霧而見到原始傳說所反映的歷史真實。另一子目:(姜原棄子為生瓜形怪胎考),不只是說法新穎,而且千古解釋不通、難于體會的詩句,一下子豁然冰釋。
在周族發(fā)展史上建有偉大功績的重要人物公劉,作者就《公劉》一詩做了細密的考證。他在對《生民》詩“有邰家室”的說明中,連舉五難批駁舊說以邰為周之起源地之誤,而此篇則明確指出:“周族起源于古邰國的傳說,完全出于后人的附會”,而公劉舉族牽徙的出發(fā)地,則在今甘肅北部敦煌、安西一帶,他用大量的資料,做了詳盡的說明。尤其是公劉的三次遷徙,以第二章的“于胥斯原”,第四章的“于京斯依”,第六章的“于,豳斯館”作為標志,認為“三句句法相同,胥、京、豳都應是地名,而原、依、館則皆為行動,即每到一個地方進行的活動”。同時對這次周族的大遷徒的預備、路線、行程和公劉領導的作用,作了系統(tǒng)的描述,表現(xiàn)了作者的目光敏銳,論證細密,達到了科研的新高度。
對《綿》詩,作者認為是一篇“太王豳父的小傳”,這不是新論,重要的是他具體變化了豳父由亶到漆沮,由漆沮再到岐周和經(jīng)營岐周的全過程,顯得合情合理。作者對原詩不僅訓詁上提出不少新解,重要的是根據(jù)商、周、犬戎(狄)的關系和甲古文相互印證,對亶父去豳遷岐的原因作了探討,結論是:周族之去豳是因失去了商的保護而被犬戎所迫。進一步他認為:“古公豳父筑城郭、樹皋門、立應門,設置務全,為后世王者之法”,“無疑是在蠻荒之地筑起了一座文明的寶城,實可稱為周族發(fā)展史上的一面里程碑?!痹凇豆珓ⅰ沸驴贾校髡咴赋龉珓⑸刑幱谑鲿r期,而此篇則認為已進入奴隸時代的邊緣,以“太王作周”為其標志。雖難說已確鑿無疑,但不能不說是很有見地的觀點。
《雅頌新考》的第二部分,相當多的篇幅是論證“雅”“頌”的名稱、性質和作者的,第三部分,是對“雅”“頌”詩中字句的考訂和訓釋,都有不少獨具慧眼的看法,方法也很細密。
作者在“雅”、“頌”研究上,另一個值得重視的,是對“雅”、“頌”的斷代的探討。
古代對《詩經(jīng)》的時代的論述,以鄭玄(詩譜)最為具體而系統(tǒng),大體和《毛傳》相應。在《詩譜序》中,他又作了提綱式的敘述,為后人所遵循。然而毛、鄭的說法,實在不足憑。其中主觀臆斷、牽強附會、和原詩抵觸的地方非常多。后儒不察,每每樂于委屈彌縫而認真研究者很少。這就給理解原詩帶來了困難。作者以詩的本文為主,以詩證詩,參以金文和其他史料,作出了比較明確的結論。他認為:“《周頌》、正《大雅》、正《小雅》,分別代表著西周貴族詩歌的早、中、晚三個階段?!缎⊙拧分袑乙姷摹f壽無疆’、‘以樂嘉賓’之類的套語,在《周頌》和《大雅》中絕對少見;在《大雅》中常遇到的‘朋友’、‘豈弟’之類的詞語,在《周頌》中也是絕對沒有的。這無疑反映了它們在時代上的差距?!薄白儭堆拧放c《魯頌》的時代,古今無多大分歧”,“《周頌》為西周早期下接西周中期的詩”,“正《大雅》為西周中期詩”,“正《小雅》為西周晚期宣王朝詩”。然后對具體詩篇一一作了考訂,并指出大、小《雅》中有東周作品的事實。顯然作者這一工作對研討詩義很有幫助,而且使西周的歷史發(fā)展的軌跡也更為清晰了。
《雅頌新考》最主要的是對“雅”、“頌”作了史的研究,而史的研究,當然是為詩的研究服務的。史的研究越好、越明確,詩的理解也就會越深入、越透徹。尤其是“史詩”和政治詩,如果不把相當?shù)牧α坑迷谑返奶接懮希蔷腿缤粞ドΠW。一般文學研究者往往忽略了這一點,以致在研究工作上,很難有所突破。
《雅頌新考》中,還有一部分是屬于詩的研究,特別是詩歌史的研究的,那就是《從雅頌詩看詩之功能的演變與賦比興的發(fā)展》。作者的主要論點是:詩的本義是“志”,是記事;而歌的本義是“永言”,是抒情。大體說來,《周頌》、《大雅》屬于前者;《小雅》屬于后者。詩歌的發(fā)展,是由記事(周頌)到敘史(大雅)到抒情(小雅)。寫作方法上,《大雅》只達到了賦的階段,還談不上比興,比興來源于民歌(風)。作者考定“采詩”為宣王時制度。因“采詩”而引起了貴族詩人學習民歌的熱潮,掀起了詩歌革命,《小雅》即其成果。最后,作者還對怨憤詩作了論述。這些論點,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都令人耳目一新。其論據(jù)、論證,都可以說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
總觀全書,處處體現(xiàn)了作者的專精與博學相結合的特點。能于一般人不注意或不太注意的地方發(fā)現(xiàn)問題,能利用一般人不接觸或很少接觸的材料,找出有用的東西,來解決問題;能打破各類專業(yè)書的局限,廣征博引來確證論點。因此,他所探討的問題,都能卓然獨立,不同凡響。我以為此書一出,一定會引起學術界的注意:贊揚、批評以至爭論。對學術而言,能引起爭論,本身就是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