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論書,有一至為顯豁的特點,即強調(diào)書品與人品的關(guān)系。環(huán)拱于此,便出現(xiàn)了論書及人、以人論書的趨尚。其時,“書如其人”、“書為心畫”等重要的書學(xué)主張相率“出臺”,并形成一繩繩相續(xù)、脈脈貫通的人格主義的評價方法。這種日益彰顯的人格主義傾向,其運演的肌理如何,產(chǎn)生的背景是什么,對當(dāng)時及后世的書學(xué)影響又怎樣,這,便是我們在此所要予以揭明的問題。
一
宋人論書及人,首開其端的是歐陽修。他在《集古錄跋尾》中對此屢有言及。例如:
顏公忠義之節(jié)皎如日月,其為人尊嚴剛勁,像其筆劃。
斯人(指顏真卿)忠義出于天性,故其字畫剛勁獨立,不襲前跡,挺然奇?zhèn)?,有似其為人?/p>
余謂顏公書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嚴尊重,人初見而畏之,然愈久而愈可愛也。其見寶于世者不必多,然雖多而不厭也,故雖其殘缺,不忍棄之。
由此可見,歐公對顏公的推重,全然取決于他至大至剛、“忠臣烈士”、“道德君子”的品格。所謂“其為人尊嚴剛勁,像其筆劃”,“其字畫剛勁獨立,不襲前跡,挺然奇?zhèn)?,有似其為人”,“顏公書如忠臣烈士”云云,正是書如其人說的初型。
既然書如其人,那么,“愛其書者,兼取其為人”也自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故歐陽修又在《筆說·世人作肥字說》中云:
古之人皆能書,獨其人之賢者傳遂遠。然后世不推此,但務(wù)于書,不知前日工書,隨與紙墨泥棄者,不可勝數(shù)也。使顏公書雖不佳,后世見者必寶也。楊凝式以直言諫其父,其節(jié)見于艱危。李建中清慎溫雅,愛其書者,兼取其為人也。
這段話很重要。日本學(xué)者石田肇認為,歐陽修在此“提出了一種人格主義的評價方法”,盎現(xiàn)出“強烈的人格主義傾向”。其要旨在于,書能否“傳遂遠”,與書家人品(“人之賢者”)所系極重。人們之所以愛重顏書,珍視楊、李之書,實緣于對其人品之欽仰。惜乎時人“不推(推究、明瞭)此”,歐公才乎此言,推乎此理。在當(dāng)時,這也確實堪稱超然遠覽、淵然深識的一種書學(xué)主張了。
故歐公此論一出,承流接響者不絕。蘇東坡就是其中之卓然有功者。他在《書唐氏六家書后》中說:
古之論書者,兼論其平生。茍非其人,雖工不貴也。
這就足以見出,蘇東坡與歐陽修,在推重人品上,實有一份深契。
但蘇東坡畢竟不是隨人指目的凡庸,而是“胸中具有爐錘”(注1)的大家。在書品與人品的關(guān)系上,他比歐陽修考慮得更全面、更深入。原先,他力主“書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亂也”,并由是申說:“世之小人,字書雖工,而其神情終有睢盱側(cè)媚之態(tài),不知人情隨想而見,如韓子所謂竊斧者乎?亦真爾也!然至使人見其書而猶憎之,則其人可知也?!保ā短K東坡集》)但后來,他經(jīng)過審慎周密的思考,覺得這種說法過于絕對,故而又易之以一種更為圓融的說法:
觀其書,有以得其為人,則君子小人必見于書,是殆不然。以貌取人,且猶不可,而況書乎?吾觀顏公書,未嘗不想其風(fēng)采,非徒得其為人而已,凜乎若見其誚盧杞而叱希烈,何也?其理與韓非竊斧之說無異。然人之字畫工拙之外,蓋皆有趣,亦有以見其為人邪正之粗。
——《題魯公帖》
可見,蘇東坡一方面認為書家的人格襟度與書作的藝術(shù)風(fēng)格關(guān)系甚密,另一方面又不承認二者之間必然契合無間,因而循書觀人、以書判人只能得其品格的“邪正之粗(大概)”。這顯然更貼近書家的實際情況。值得稱道的是,蘇東坡在“字畫工拙之外”注意到了“趣”(書藝之趣味風(fēng)調(diào)),在人品、書品之間注意到了“理”(即“人情隨想而見”之理),從而將探索的觸角延伸到書法本體的內(nèi)核和接受者的審美心理中。這無疑標(biāo)示著人格主義的評價方法的縱深發(fā)展。
朱長文的《續(xù)書斷》雖說是唐人張懷瓘的《書斷》之“續(xù)”,但究其內(nèi)質(zhì),實與唐人迥然異趣。唐人尚“法”,其所論自不離“法”;張懷瓘雖暢言“深識書者,惟觀神采,不見字形”(《文字論》),然其所論,仍在書法之本體,與書家人格“風(fēng)采”杳不相涉。故爾,與其說朱長文《續(xù)書斷》“續(xù)”的是《書斷》,不如說“續(xù)”的是宋人所尚的人格主義的評價方法。謂予不信,先請看《續(xù)書斷》中的一段話:
嗚呼,魯公可謂忠烈之臣也,而不居廟堂宰天下。唐之中葉卒多故而不克興,惜哉!其發(fā)于筆翰,則剛毅雄特,體嚴法備,如忠臣義士,正色立朝,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也。揚子云以書為心畫,于魯公信矣。尤嗜書石,大幾咫尺,小亦方寸,蓋亦傳之遠也。
這段論述顯然“續(xù)”的是歐陽修的話頭,只是言之更詳而察之更細。尤可注意者,是其征引揚雄“書,心畫也”的主張,意在進一步突顯書藝之表現(xiàn)人格、袒呈心襟的特征。這表明,宋代書學(xué)的人格主義的評價方法已漸趨多樣,日顯深細。“書如其人”、“書為心畫”,其意脈潛潛相貫之理在此已昭然可鑒,對嗣后書論的影響亦至為深巨。
和歐陽修相比,“書如其人”說被朱長文運用得更廣泛、更嫻熟。這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見出:
其一,人品、書品的關(guān)系已由言其大概而轉(zhuǎn)為具體精微,并坐實到具體的書法作品中。仍以顏書為例,《續(xù)書斷》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蓋隨其所感之事,所會之興,善于書者,可以觀而知之。故觀《中興頌》則閎偉發(fā)揚,狀其功德之盛;觀《家廟碑》則莊重篤實,見夫承家之謹;觀《仙壇記》則秀穎超舉,像其志氣之妙;觀《元次山銘》則淳涵深厚,見其業(yè)履之純。余皆可以類考。
在這里,人書之互觀共照已非泛泛而論,而是和書家創(chuàng)作時“所感之事”、“所會之興”聯(lián)系起來,并和具體的書作掛上鉤,遂使書品、人品的關(guān)系從只可意會的理念形態(tài)落實到了可以言傳的具體的書法作品之中。這就瑩然昭示出“書如其人”說的細化與深化。至于“余皆可以類考”,則又分明帶有方法論的意義。
其二,“書如其人”說已不拘限于評價某位書家,而是被朱長文用以“類考”其他的書家。這也同樣表明作者高度的理論自覺。如他評虞世南說:
世南貌儒謹,外若不勝衣,而學(xué)術(shù)淵博,議論持正,無少阿徇,其中抗烈,不可奪也。故其為書,氣秀色潤,意和筆調(diào),然而合含剛持,謹守法度,柔而莫瀆,如其為人。
在評歐陽詢時,他說:
其正書,纖濃得中,剛勁不撓,有正人執(zhí)法、面折廷諍之風(fēng)。
此外,在對褚遂良、徐浩、柳公權(quán)等書家的品評中,朱長文均以此圓覽之目“類考”之。
也許正因其太注重人品對書品的決定性影響,故而他在品評書家的藝術(shù)風(fēng)格時,才每每擺脫前人取譬于自然物象的慣習(xí),而徑自以人的品格風(fēng)神來作譬況。這便是“以人喻書”。例如,他形容懷素的草書“如壯士拔劍,神采動人”;比況沈傳師之書法“如許邁學(xué)仙,骨輕神健,飄飄然欲騰霄云”。這種屢見迭出的“以人喻書”的方式,應(yīng)該說正是“書如其人”說的合乎邏輯的延展。
“書如其人”,復(fù)為“心畫”,人格主義的評價方法正如那長江大河的源頭,雖是才可濫觴的涓涓細流,卻葆有著無盡的生命力和原動力,我們由此似不難預(yù)見其一瀉千里、浩淼天際的未來。
事實也確實如此。
北宋書家倡此高論后,在南宋書論中便得到了異常強烈的反響。我們只要稍事瀏覽一下南宋的書論,就不難清楚地感受到這一點。茲引數(shù)例,以備觀覽:
杜公以草書名家,而其楷法清勁,亦自可愛,諦玩心畫,如見其人。
——朱熹《跋杜祁公與歐陽文忠公帖》
坡公結(jié)字穩(wěn)密,姿態(tài)橫生,一字落紙,固可寶玩,而況平生大節(jié)如此?!芳叶嗖毓?,其間雖有壯老之不同,然忠義之氣未嘗不蔚然見于筆墨間,真可畏而仰焉。
——《張南軒先生文集》
公楷書端如其人,逮暮年始學(xué)草書,而歐、蔡、蘇、黃皆盛許之,豈非大本先立,則縱橫造次無往不合耶!
——魏了翁《跋陳中舍貴誼所藏杜正獻草書》
類似的說法,在當(dāng)時何可勝數(shù)!這就充分表明,時人論書,胸中無時不橫一人品標(biāo)準(zhǔn),懸一人格高標(biāo),一欲以書觀其人、察其心,求其“蔚然見于筆墨間”。所謂“諦玩心畫,如見其人”,“筆勢所存,心畫可占”,至此已不特成為一種共識,而且已成為確然無可置疑的定論。
惟其已成定論,故南宋書論中極少見到有人像北宋諸賢那樣去究詰書品與人品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它們多的是一份熱情,而少的是一份冷靜;多的是一份迷戀,而少的是一份深思。準(zhǔn)此而言,南宋書論中,我們在所見的是“書”如何“如其人”,“察其心”,而鮮見為何“如其人”、“察其心”的覺解與發(fā)明。換言之,南宋人有的是恢恢游刃之樂的照搬照用,而于庖丁解牛之“道”卻很少靜察熟慮。我們不妨作一比較,北宋書論雖推重人格,但話說得頗有分寸,所謂“愛其書者,兼取其為人”,“古之論書者,兼論其平生”,這“兼取”、“兼論”就無偏執(zhí)之虞。而南宋人則不然,其言辭每每過于激烈,以至于不無偏宕之感。例如,張孝祥曾如是說:
字學(xué)至唐最勝,雖經(jīng)生亦可觀,其傳者以人不以書也。褚、薛、歐、虞皆唐之名臣,魯公之忠義,誠懸之筆諫,雖不能書,若人何如哉!
——《于湖居士文集》
回視北宋諸論,此說未免過偏。
也惟其南宋人多熱情,尚意氣,故循書不僅可以觀其人,探其心,甚至還可慨然生嘆,愴然興悲。如岳珂贊米南宮《萬籟詩帖》云:
甘露之江山,世固指為天下之第一矣,而況公胸中自有煙霞之痼疾耶!予嘗持斯帖,據(jù)狠石,望淮海,吊今昔,慨然嘆曰:神州沈陸,固當(dāng)待一代之英雄;名勝風(fēng)流,亦必屬百年之翰墨也。
岳珂由“斯帖”興斯浩嘆,寄斯悲切,寓斯殷殷囑望,注斯拳拳忠心,豈止是“書如其人”,直是書中有人,直視書法可通乎現(xiàn)實人生矣。
如是以觀,宋代書論中之人格主義傾向,豈非在在彰顯而愈演愈烈乎?!
二
人格主義傾向何以會勃然大顯于宋代,并成為當(dāng)時書論中的主調(diào)?對此,書學(xué)界曾有一種頗有代表性的看法:
書法的尚意帶來了一些附屬品,其中比較突出的是“論書及人”。由于尚意的主調(diào)是抒情,情本乎心,心及乎人,于是人的去取就被著重提了出來,評書者兼重評人,以人及書,書如其人。到后來,甚至對書的好惡倒不加注意,而津津于書家的個人品質(zhì)了。
“論書及人”的觀點形成與發(fā)展,有其特殊的原因,在魏晉和前此的秦漢,大量的書法作品是以碑志的形式出現(xiàn)的,這些碑志的書者大都是不上士流的沒有社會地位的工匠,書碑是職業(yè),自然也不會留下姓名,所以沒有形成這種觀點的社會條件。盛唐以后,雖然書家的身份從一般的工匠變?yōu)檎渭液臀娜耸看蠓颍捎跁纳蟹?,著重于法度的嚴謹,對書家個人的意趣與性格在書中的流露卻不夠注意。以法(技巧)去要求書,就書本身即可做到,人的因素對于欣賞書法似乎不那么重要,所以也沒有“論書及人”的追求,只有到了旭、素的寫意派出現(xiàn)以及在宋代蔚為風(fēng)氣以后,書家的性格、情感在書中有了較為直接的流露與反映,這種特殊的欣賞標(biāo)準(zhǔn)才有了豐富而強大的基礎(chǔ)。
——陳振濂《尚意書風(fēng)郄視》
稍加審度,就可見出,該說法的要點在于,把“論書及人”這種“特殊的欣賞標(biāo)準(zhǔn)”視為書法尚意的必然結(jié)果。而在我們看來,這一說法在邏輯上或許不無道理,但若訴諸史實加以研判,則又見其不然。首先,尚意書風(fēng)既肇興于“旭、素的寫意派”,但為何那時未見“論書及人”之說,而獨獨見之于宋代,且成為兩宋書論中之犖犖大端?其二,據(jù)我們所知,最早明確提出“論書及人”說的是晚唐的司空圖。其《書屏記》中有云:“人之格狀或峻,其心必勁;心之勁,則視其筆跡亦足見其人矣。歷代入書品者八十一人,賢杰多在其間,不可誣也?!边@段論述顯然帶有儒學(xué)色彩,以為人之品格狀貌威嚴峻切,其內(nèi)心必有凜然不屈之精神;內(nèi)心既有此精神,則又可由書法而粲然現(xiàn)之于外。因此,人見其書無異于見其人。但不無遺憾的是,這一主張恰恰不是針對“寫意派”或“尚意”書風(fēng)而發(fā),而是針對歷代“賢杰”來立論的。即此而論,把“論書及人”歸之于書法尚意所使然,似乎不妥。其三,就宋代而言,首倡“論書及人”的是歐陽修,而此時尚意書風(fēng)并沒有“蔚為風(fēng)氣”,因而,也很難說“論書及人”就一定是尚意書風(fēng)的結(jié)果。
明乎此,我們就很有必要換一視角,去探索一下這種人格化評價方法所由產(chǎn)生的“特殊的歷史原因”,以還其霧隱南山之真相。
如所周知,宋朝“承五季之后,無復(fù)字畫可稱”(宋高宗《翰墨志》)。宋太宗雖極重書法,廣事收羅,大加倡導(dǎo),遂開宋人帖學(xué)之風(fēng);但終因回天乏力,未能使書苑脫去唐末衰陋之氣。其時,書壇之翹楚者是李建中、王著等人,他們的書作也因格韻稍欠而不為后人所激賞。例如李建中,宋高宗就認為他“絕無秀異”而具五代“衰陋之氣”,《宣和書譜》也論其“作字淳厚不飄逸”。大書家尚且如此,又遑論等而下之者。
書壇上的這種衰朽氣象,與當(dāng)時宮廷藝術(shù)追求雕琢浮艷、了無生氣的情形正復(fù)相似。何以至此呢?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考察:一方面,當(dāng)時藝壇之不振,實根于造藝文人品性之“鄙俚”,“氣格之摧弱”(王汾《小畜外集·序》),而這種品性又顯然是晚唐文人品性之“遺傳”?!端问贰ぶ伊x傳》上說:“士大夫忠義之氣,至于五季,變化殆盡?!苯袢隋X穆亦云:“進士輕薄,成為晚唐社會及政治上一大惡態(tài)?!?注2)這種“惡態(tài)”至宋初,仍未獲改觀。據(jù)《宋史·文苑傳》(一)所載,宋初十一位文人,率皆屬于晚唐進士輕薄卑濁之流,或喜夸誕,或性苛刻,或無操行,或狹中詭僻,如鄭起、馬應(yīng)、和峴、馮吉、錢熙等皆是。人品既如此卑濁,藝品亦自落下格,此乃“字學(xué)久而不振”(注3)的主因。
另一方面,宋初和唐代相比,有一很大不同點,即廢除了書科取士,“既窒其進取之途”(注4),則泯其進取之心,故人品本來不高的文人就只能“棄百事”而徑“以學(xué)書為事業(yè)”(注5)了。從表面上看,這似乎有助于書法的發(fā)展,但其實不然。文人拘于識見不高,又疏于心性養(yǎng)煉,故目中無主,心中無繩,只得盲目隨從,“趨時貴書”(注6)。這也是當(dāng)時“字學(xué)久而不振”的一個原因。
正是有鑒于當(dāng)時人品、藝品均落下格的頹局,宋初有識之士才相率而出,他們推崇儒道,倡導(dǎo)藝道合一,欲以“道”來充實、挺立士人的精神主體,進而解決一技一藝與人文中心的分裂,以提升藝術(shù)之真價值(注7)。這場返本開新的運動始于詩文,繼之則是書法。其倡導(dǎo)最力者正是那位領(lǐng)袖文壇、對詩文革新運動存有巨功的歐陽修。他在《答吳充秀才書》中說:
夫?qū)W者未始不為道,而至者鮮矣。非道之于人遠也,學(xué)者有所溺爾。蓋文之為言,難工而可喜,易悅而自足。世之學(xué)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則曰吾學(xué)足矣,甚者至棄百事不關(guān)于心,曰吾文士也,職于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鮮矣。
顯而易見,他要詩人不可僅僅滿意、得意于做一“職于文”、“棄百事不關(guān)于心”的“文士”,而應(yīng)該擴胸以道,援道入文,做一個自覺、自尊、自愛的士人。
也正是站在同樣的高度,他才對宋初書壇“久而不振”“每以為恨”,并慨于致言,旨在糾偏:
而今人不然,至或棄百事,弊精疲力,以學(xué)書為事業(yè),用以終老而窮年,是真可笑也。
——《跋王獻之法帖》
古之人皆能書,獨其人之賢者傳遂遠。然后世不推此,但務(wù)于書,不知前日工書,隨與紙墨泥棄者,不可勝數(shù)也。
——《世人作肥字說》
這分明是歐公駐足于生死觀的高度,發(fā)出的一種深沉的感慨。文士倘若“棄百事”、“但務(wù)于書”,則與蕓蕓眾生汲汲營營、旋生旋滅者何異(注8)?其書跡亦會“泥棄”而泯然于歷史。因此,對文士來說,真正可以仰仗的,恰是那道德精神之實體彌貫于胸,以卓然挺立其士心。能如是,方可稱為“人之賢者”,其人其書才能昂然不朽于歷史(“傳遂遠”)。
基于這樣的識見,歐陽修一面力糾士人精神主體之異化——“棄百事”、“但務(wù)于書”;一面又為他們標(biāo)舉“人之賢者”的楷范——顏真卿。這是因為:顏真卿其道勁奇?zhèn)?、巍然端雅的書品與“尊嚴剛勁”、凜然難犯的人品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最具范式意義。故懸此壺范,最便于濯磨人品、挺立士風(fēng),也最易于提升衰竭已久的書藝之真價值,從根本上解決一技一藝與人文中心的分裂。正因為如此,歐陽修才每每看取顏魯公的“忠義之節(jié)”、“道德君子”的人格和襟度,才每每推賞其“剛勁獨立”、“挺然奇?zhèn)ァ钡臅L(fēng),并斷言其書“愈久而愈可愛”,“雖多而不厭”,“后世見者必寶也”。
由是,我們當(dāng)不難看出,崇尚儒道,標(biāo)炳人格,挺立士風(fēng),實為宋學(xué)之精神內(nèi)核。而這,才真正是宋代書論中人格主義的評價方法所由產(chǎn)生的“特殊的歷史作用”。
饒有興味的是,顏書在書史上取得與王羲之同樣顯赫的地位,也恰是從宋代開始的。其時,歐陽修、韓稚圭、司馬光等名重一時者,率皆研習(xí)顏公筆法,而宋四家蘇、黃、米、蔡也莫不學(xué)顏書,所謂“論顏遂及宋四家,尋源而得流也,四家皆學(xué)顏而各成一家,此得其性之所近耳”(注9)。顏書之大重于宋,也正如杜甫至宋代才被尊奉為“詩圣”一樣,其中正反映出宋代文人士夫之心態(tài)變化,亦即那份自心靈深處漸漸涌動、騰升而起的自覺意識——匡文人士風(fēng)之澆漓,返精神實體之淳正。而這份自覺意識,發(fā)之于書法實踐,即是“學(xué)顏而各成一家”,各臻其妙;而顯之于書法理論,即是推賞顏書,瓣香人格:
顏魯公天姿,忠孝人也。人多愛其書,書豈公意耶?
——蔡襄《宋端明殿學(xué)士蔡忠惠公文集》
魯公書雄秀獨出,一變古法,如杜子美詩,格力天縱,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fēng)流。后之作者,殆難復(fù)措手。
——蘇軾《東坡題跋》
余觀顏尚書死李希烈時壁間所題字,泫然流涕。魯公文昭武烈,與日月爭光可也。
——黃山谷《跋顏魯公壁間題》
這既是宋人自覺追求人格之顯征,也恰是書學(xué)人格化傾向的絕佳的說明。循此反觀李后主評顏書“如叉手并腳田舍漢”(《書述》),其間之心態(tài)變化、審美祈向,真是判若云泥了。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顏真卿其人其書對重鑄宋代人文精神、振興宋代書壇均有其難以汩沒的貢獻。
也正是在此意義上,歐陽修對士心的張揚、顏書的推重、人格的追慕皆具有開一代風(fēng)氣的巨功。
蘇東坡在《居士集敘》中說:
士亦因陋守舊,論卑而氣弱。自歐陽子出,天下爭自濯磨,以通經(jīng)學(xué)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顏納諫為忠,長育成就,至嘉祐末,號稱多士,歐陽子之功為多。
今人陳寅恪在《寒柳堂集·贈蔣秉南序》中亦云:
歐陽永叔少學(xué)韓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記,作義士馮道諸傳,貶斥勢利,尊崇氣節(jié),遂一匡五代之澆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為我民族遺留之瑰寶。
歐陽修的價值當(dāng)從此深處認取。同樣,他所倡的人格主義的評價方法,其價值亦當(dāng)從此深處領(lǐng)取。
三
如上所示,人格主義的評價方法乃建基于推重道義、炳耀人格、挺舉士心的宋學(xué)精神,故而,它一經(jīng)產(chǎn)生,便極富活力,對當(dāng)時及后世書論產(chǎn)生至為深刻的影響。茲舉其大要而言之于次:
(一)“書如其人”與標(biāo)舉內(nèi)養(yǎng)
宋人既有崇尚人格、挺立士心之精神,遂有“書如其人”、“書為心畫”之主張。而不論“書如其人”也好,“書為心畫”也罷,若自反面予以推求,即是指有何等“人”(格)、何等“心”(性),就會有何等“書”(品);人品不高,心性稍欠,則書品自不高。這樣一來,內(nèi)養(yǎng)的問題就已然成了有待于人們深加推闡的問題。
宋人正是從兩個方面切入這一問題的。我們先來看第一面。
黃庭堅是繼歐蘇之后的又一卓然大家,其人其書其詩其文均超邁一時,輝映后世。正是這位目光如炬的大師,在人格追求上與歐、蘇高賢心印相傳,并在內(nèi)養(yǎng)問題上予以深究的。其《書繒卷后》有云:
學(xué)書須要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xué),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使筆墨不減無常、逸少,只是俗人耳。余嘗言: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yī)也。或問不俗之狀。老夫曰:難言也,視其平居無以異于俗人,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平居終日舍瓦石,臨事一籌不畫,此俗人也。
這是論書,更是論人,是真正意義上的“論書及人”——人之俗否,當(dāng)視其有無內(nèi)養(yǎng)、操守如何為斷;而發(fā)之于書,亦當(dāng)視其胸中是否“有道義”,是否“廣之以圣哲之學(xué)”為準(zhǔn)。這就不僅把人格修養(yǎng)推到了極致,更把“服勤古道、鉆仰經(jīng)旨”(注10)的宋學(xué)精神納之于“學(xué)書”這一技一藝的過程之中,從而在根本上、實在處否定了視藝道判然殊途、“學(xué)書妨學(xué)道”(注11)的錯誤主張。
“學(xué)書”既如此,評書又何獨不然。黃庭堅論書及人,看取的也正是人格修養(yǎng)。例如:
范文正公,在當(dāng)時諸公間第一人品,故余每于人家見尺牘寸紙,未嘗不愛賞彌日,想見其人。所謂“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此文正公飲食起居之間先行之,而后載于言者也。
——《山谷題跋》
山谷之所以見“尺牘寸紙”而“愛賞彌日”,“想見其人”,看重的正是文正公的“第一人品”。此外,他還多次提到顏魯公、蘇東坡、王安石等人品與書品媲美齊輝,粲若日月。
強調(diào)內(nèi)養(yǎng)的另一面,就是那汩然而出、蔚然見之于筆墨中的書卷氣。黃山谷在《跋周子發(fā)帖》中曾如是說:
王著臨《蘭亭敘》、《樂毅論》,補永禪師、周教騎千字,皆妙絕。同時極善用筆,若使胸中有書數(shù)千卷,不隨世碌碌,則書不病韻,自勝李西臺、林和靖矣。蓋美而病韻者王著,勁而病韻者周越,皆渠儂胸次之罪,非學(xué)者不盡功也。
“隨世碌碌”即為俗,胸中無書即是過(“胸次之罪”),故王著諸人雖“極善用筆”,亦“皆妙絕”,終難免乏韻之譏。這一主張實際上把蘇東坡所言之“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的觀點落于實處了。
豈止是落實,慧性高識、諧而入雅的黃山谷還“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請看下面一段文字:
余謂東坡書,學(xué)問文章之氣,郁郁芋芋,發(fā)于筆墨之間。此所以他人終莫能及爾。
——《跋東坡書遠景樓后》
細研這段話,豈不恰好是“讀書萬卷始通神”的妙註?!
嗣后,在《宣和書譜》中,類似的主張也屢有出現(xiàn)。例如:“大抵飽學(xué)宗儒,下筆處無一點俗氣而暗合書法,茲胸次使之然也;至如世之學(xué)者,其字非不盡工,而氣韻病俗者,政坐胸次之罪,非乏規(guī)矩耳?!边@段話顯然是山谷評王著等人書的“翻版”,它表明尚書卷、重學(xué)問已成為當(dāng)時的一大祈向。
至此,宋人標(biāo)舉內(nèi)養(yǎng)之說已粲然明備,宋學(xué)之明體達用、本末一貫的深旨亦油然可觀。
宋人這種由微而著、標(biāo)舉內(nèi)養(yǎng)的書學(xué)主張對后世書論影響極大。這也可以從兩方面見出:一方面,無論是“慕其人益重其書”(注12)、“惡其人并廢其書”(注13)的觀點,還是“作字先作人”(注14)、“學(xué)書先貴立品”(注15)的主張,抑或是“人不足稱,雖工不貴”(注16)、“非書累人,乃人累書”(注17)的看法,顯然是宋人視人品為至上的書學(xué)觀的薪傳和推衍,由是,便形成了“自來書品,視其人品”(注18)的書學(xué)傳統(tǒng)。
另一方面,宋人推重書卷氣味、講究意趣風(fēng)神的主張對后人影響也極深。例如:
若夫揮毫弄墨,霞想云思,真宰上訴,則似有妙悟焉。然其所以悟者,亦有書卷之味,沉浸于胸,偶一操翰,汩乎其來,沛然而莫可御。不論詩文書畫,望而知為讀書人手筆。
——盛大士《溪山臥游錄》
凡論書氣,以士氣為上。
——劉煕載《藝概·書概》
學(xué)書尤貴多讀書,讀書多則下筆自雅。故自古學(xué)問家雖不善書而其書有書卷氣。故書以氣味為第一,不然但成乎技,不足貴也。
——李瑞清《玉梅花盦書斷》
由此,我們不難看出,宋人之尚書味不特為后人所秉承,且有推而衍之、愈益強化的趨勢(“書以氣味為第一”)。正因如此,在清代才會有“作字須先讀書數(shù)日,方可落筆”(注19)的極端言論。
(二)“書為心畫”與“心畫”代書
“書如其人”,又為“心畫”,循此理路再進一層,自然是以“心畫”代書法。此乃宋人論書的特有現(xiàn)象,也是人格化的評價方法的影響所使然。
以“心畫”代書法,始于北宋,大行于南宋?,F(xiàn)循其脈絡(luò),揭舉如下:
(桓)溫墨跡見之于世者尤少,然頗長于行草,觀其《收東道表》與夫法帖、石刻,字勢遒勁,有王謝之余韻,亦其英偉之氣形之于心畫也。
——《宣和書譜》
石才翁才氣豪贍,范德孺資稟端重,文與可操韻清逸,世之品藻人物者,固有是論矣。今觀其心畫者各如其為人,昔人所謂“心正則筆正”,渠不信矣夫!
——魏了翁《跋閬中蒲氏所藏石范文三家墨跡》
此均屬以“心畫”稱代“書法”的顯例。它表明,視“心畫”、“書法”一般無二已成為兩宋人的共同的心理流向。
這種獨特的稱代現(xiàn)象,事實上正是宋人崇尚內(nèi)養(yǎng)的必然結(jié)果,也是“論書及人”說的極端表現(xiàn)。因此我們斷斷不可忽視它對宋人書法實踐的深刻影響。道理很簡單。宋人既重內(nèi)養(yǎng),視書品為人品,目“心畫”為書法,則書學(xué)、作書也莫不以揚顯個性為高,以標(biāo)舉精神為尚,其結(jié)果便形成了“尚意”的書風(fēng)。換句話說,宋人若沒有這道心性養(yǎng)煉的功夫,是不可能鍛打出書法中那華光奕奕、神采粲粲的風(fēng)韻來。試比較晚唐釋子們的草書,再參較宋初王著等人的書作,豈不正少了宋人的那份“內(nèi)功”和“氣功”?!
《式古堂書畫匯考》卷二載有一則朱熹學(xué)書的趣事:
余少時喜學(xué)曹孟德書,時劉共公方學(xué)顏真卿書,余以字書古今誚之,共父正色謂余曰:“我所學(xué)者唐之忠臣,公所學(xué)者漢之篡賊耳?!庇嗪偃煌觯o)以應(yīng),是則取法不可以不端也。
由這則朱熹的自供,亦足窺時人學(xué)書之“取法必端”,而這也恰好是視“心畫”為“書法”的影響使然。圣哲且如此,其他人自可概見。
再從書論本身來看,宋人尚內(nèi)養(yǎng)、重心性,對后世影響也頗深。后人論書,其實正懸此為標(biāo)而矻矻以求之。郝經(jīng)說:“書法即心法也?!保ā读甏罚﹦⑽踺d說:“故書者,心學(xué)也?!保ā端嚫拧拧罚┠阎フf:“書本心畫,可以觀人?!保ā渡弁嫿?jīng)眼錄》)這些重要的書學(xué)主張,顯然與宋人直指“心畫”為“書法”翕翕相關(guān)。
要而言之,宋代書學(xué)之人格化傾向,自其積極的一面而言,是把“書之為征,期合乎道”(注20)的主張落到實處,深入人“心”,從而有效地維系了書道合一、以書翼道的書法命脈,使書家藻雪精神、瓣香人格之命慧得以不墜。然就其負面而言,也開啟了后世論書以人廢書、以人判書的陋習(xí),以及形而上學(xué)泛濫、忽視書藝特點的弊端。
(注1)劉熙載《藝概·詩概》中評杜甫、蘇、黃語。
(注2)錢穆《國史新論·中國知識分子》。
(注3)歐陽修《范文度褉帖跋》,見《式古堂書畫匯考》卷五。
(注4)岳珂《寶真齋法書贊》卷九。
(注5)歐陽修《跋王獻之法帖》。
(注6)見米芾《書史》。
(注7)參見胡曉明《中國詩學(xué)之精神·內(nèi)篇》第三章“弘道”。
(注8)歐陽修《送徐元黨南歸序》:“予竊悲其人,文章麗矣,言語工矣,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fēng),鳥獸好音之過耳也。方其用心與力之勞,亦何異眾人之汲汲營營,而忽焉以死者。”
(注9)清陳奕禧《隱綠軒題識·記蔡忠惠》。
(注10)王禹偁《送孫何序》。
(注11)陳繼儒《邵康節(jié)先生外紀(jì)》:“康節(jié)曰:吾少日喜作大字,李梃之曰:學(xué)書妨學(xué)道,故嘗有詩云:‘憶昔初學(xué)大字時,學(xué)人飲酒與吟詩;若非益友推金石,四十五年成一非?!?/p>
(注12)朱和羹《臨池心解》。
(注13)馬宗霍《書林藻鑒·明·豐道生》引王世懋語。
(注14)傅山《霜紅龕集》。
(注15)李瑞清《玉梅花盦書斷》。
(注16)王文治《快雨堂題跋·黃石齋孝經(jīng)》。
(注17)劉熙載《藝概·書概》。
(注18)李健《書通》。
(注19)清李培源語,見《興化縣志》。
(注20)張懷瓘《書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