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構主義的倡導者們常常表述一些或清晰或晦澀的理論觀點。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們認為解構主義本身是一場大膽的、富于挑戰(zhàn)性和創(chuàng)新意識的運動,它以其激進和騷擾性的思想向批評的現(xiàn)狀提出了挑戰(zhàn)。其次,從自身特性上講,解構主義具有濃厚的理論色彩,并且,在對事物的批評策略方面,它為理論開辟了一個更為重要的領域。最后,從解構主義者一貫的浮夸的話語方式來看,他們似乎還隱約地認為,較之以往形形色色的批評,解構主義這種新形式要深奧精妙得多。但是,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以上觀點都是經(jīng)不住近觀細審的。首先,我們不難看到,早在解構主義產(chǎn)生之前很久,其主要綱領就已經(jīng)作為批評觀的一部分而存在了。并且,還不是處于周邊地帶,而表現(xiàn)為批評王國中的一些重要特征。它們向來是文學批評中的主要障礙,但同時也是主要傾向,這一點在美國文學批評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在這一章中,我將要闡明,解構主義只是賦予了以往批評實踐主流中那些或多或少不能自圓其說的觀點或偏見以理論化的精致外觀。并且,也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才能說解構主義給整個文學批評的發(fā)展帶來了某種變化。
我們最好把批評理論當成是一種活動,而不僅僅是一堆教條。在這種活動中,我們分析、思考、審視文學批評的現(xiàn)行實踐本身,以求發(fā)現(xiàn)那些潛在的紊亂和不足,并改進那些經(jīng)不住仔細分析的部分。然而,解構主義理論——由于其極具刺探性和細察性的言語辯術——卻把這一綱領徹底顛覆了。
如果我們想要概括一下,在英語世界中一直存在,并且被廣泛接受的人們對批評理論和批評活動特性的一般認識,其結果必然是,除單一、明晰、常駐不變的文本意義之外的一切可能性,而這也正是解構理論的矛頭所向。現(xiàn)在流行的不過是這一認識的另一面罷了:即文學批評不會像科學研究那樣,能夠得出一個具有明晰性和客觀性的結論。成功的批評與其說是真實的,不如說是激活性的,因為激活是多方面的,它可以使批評顯示出與內(nèi)在統(tǒng)一的科學真理完全不同的特性。也就是說,批評可以從許多不同的角度和視點闡發(fā)文本,并且,只要能夠自圓其說,這種闡發(fā)就是有價值的。
于是,不同的批評都被合法化了。這也反過來說明了批評家本人的性格和個性作為批評活動的一個要素的重要性。成功的批評之所以成功,其原因并不在于它發(fā)現(xiàn)了文本的這個意義。同時,批評者本人的氣質(zhì)和觀點也是一個重要因素。因此,他的想象和創(chuàng)造對于批評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這種普遍的認識賦予了批評者許多行動上的自由。另一方面,文學作品本身也會從多方面影響批評個體,并使他有可能選擇不同的批評道路。這就反過來說明,我們不能勉強地認為對文本的這種反應是對的,而那種是錯的。相反,批評中有一種對各種批評都表示認可的趨勢,因為它們都是對文本的不同層面的闡發(fā)。人們不再以論證的力量來評價文學批評,而是更多地看重它所展示出來的批評想象的品位,以及它能給讀者提供多少刺激。在這種理論氛圍中,誰要試圖指出批評的某一具體部分不符合某種必然性的標準——即不符合理智的內(nèi)在統(tǒng)一標準,割斷了與現(xiàn)實項的聯(lián)系,或者不是在論證的基礎上來強調(diào)文本——就常常會被認為是一種必然性的批評多元主義以及不合時宜的理論教條的偏狹。在那里,確定性是無效的。
可以肯定的是,文學史家和傳記作家歷來就十分重視他們所揭示出來的背景材料,因為這些背景材料為文本的意義提供了一個客觀性的依據(jù)。而就文本固有的對特定意義的傳達能力來講,為我們近來所忽視的一點也在于,這種對文學背景材料的價值的執(zhí)著,恰恰起因于盛行的懷疑主義思潮之中。這種觀點也可以進一步延伸,即一種批評之所以要緊隨有關作者的社會及個人情境的背景材料,其原因正如他們自己所明確表示的:讀者可以對文本作任意的理解。
這樣看來,如日中天的批評思想(指解構主義批評理論——譯者注),事實上,早就存在于多元理論之中;存在于不同批評視點的價值觀中;存在于文學批評非科學性的本性之中。我不想在此對這種盛行的批評觀念自身的邏輯充分性進行討論,但必須指出它的一個實踐性的不足,即這一理論已經(jīng)引起了許多批評家的不滿,不管這些批評家是否已真正認識到,這種不幸的結局歸根到底正來源于他們所竭力維護的那種對于隨意多元性的理論的認同。許多人對于批評寫作的泛濫,對于遠非那么鼓舞人心的、卻被廣泛接受和承認的批評寫作的現(xiàn)有水平感到不滿。然而,由于過分強調(diào)批評家個體的權利,過分重視批評者的眼中之物,而忽視了對論證力量本身的執(zhí)著要求,忽視了論證本身在批評價值問題上的判斷標準作用,這就使批評的泛濫以及對批評現(xiàn)狀的不滿成了一種理所當然。
于是,就出現(xiàn)了許多批評家開始對任何具有既定目的的批評感到不適的情況。原因在于,這種批評要么以一種強制的方式,認為某種特定的理解適合于文本中的某些證據(jù);要么相反,它可以認為別的理解如此缺乏內(nèi)在連續(xù)性,因而輕易地就加以否定。這里的關鍵,并不在于這些批評家是否喜歡批評中所涉及的對文本的各種理解,而在于他們更傾向于考慮批評論證本身。
這種以多元論為其標志的美國文學批評,自然就不能為自己建造一個壁壘森嚴的據(jù)點,因此,解構主義理論家輕而易舉地就可以將它征服。相反,再也沒有比本身就“親解構”的批評現(xiàn)狀更讓解構主義的主要綱領感到適合自己的口味了。這種“征服”所需要的,僅僅是一個改頭換面的工作而已:原有批評中對于批評視點本身合法性的強調(diào),輕易地就可轉換成對文本性和讀者反應的批評;批評中早已存在的對于客觀性思想的反感,在吸收“所有閱讀都是誤讀”這一觀念時,也不會有什么困難;原先對于批評個體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強調(diào),也可以在解構主義對文學和批評的區(qū)別的破除中聽到回響;而文本的不可窮盡性也可以輕而易舉地與在沒完沒了的符號游戲中產(chǎn)生的意義的無限性套上交情。解構主義的倡導者現(xiàn)在自己也十分迷惑,他們是否真的自信已給予固若金湯的美國文學批評觀念以一種十分激進的反擊和騷擾?事實上,正如其反對者所指出的,解構主義理論在美國的成功,其原因就在于它在美國時下正興盛的文學批評氛圍中作了出色的表演,并為這種批評風氣找到了一個新的合法性依據(jù)?!顚哟蔚膯栴}在于,就其主要理論綱領來講,解構主義具有一種在本質(zhì)上反理論的自然本性。
例如,就文本性賦予讀者、批評家和文本的自由而言,批評家可以毫無約束地閱讀文本;文本則意味著意義的沒完沒了;讀者也可用他們了無羈絆的創(chuàng)造力去發(fā)現(xiàn)文本的意義。而現(xiàn)在的理論家,就他們的本意來講,并不愿意對現(xiàn)實、以及人們在批評上的所作所為表示認同;也不愿意看到理論始終在對立的方向上運行。目前的情況是,解構主義已與批評實踐中盛行的自由主義取得和解;而上述理論家卻不能輕易地在總體上與批評現(xiàn)狀中存在著的某種強大的潛在力量聯(lián)手。最為典型的是,理論家們靠對現(xiàn)實情況的分析研究,來深入了解流行觀念和實踐中不同側面的相互關系,借此以獲得一些有關觀念內(nèi)部是否聯(lián)貫的結論。這種分析研究在其操作過程中,總是要對現(xiàn)狀的某些特定的方面施加某種“壓力”,這種“壓力”又勢必會使更多的限制條件介入研究對象,而這種限制也正是研究本身所力求排除的。這樣一來,結果適得其反,起先想要消除某種限制的初衷,卻導致了對于區(qū)分活動本身,乃至對任何視界的理論分析的反感。
一種理論正是力圖通過對現(xiàn)實情況的理論基礎作長期不懈的追蹤檢查,來為某一研究領域中既已接受的觀念作一點力所能及的事,因此,原則上,其結果就必然與解構主義通常所持的態(tài)度不同。即它們不應當給我們留下比以往更多的模糊問題與觀點,而應當對根本不同的各種觀點作出明確的闡述和區(qū)分。一般來說,這種作為的結果,就會產(chǎn)生一種重新安排優(yōu)先權的要求,因此,從內(nèi)在本性上講,理論事實上具有一種顛覆性。正因為如此,我們在論證過程中就一定要慎之又慎。也就是說,論證首先必須是一個審慎、耐心和分析的過程。其論證力量也一定要建立在精確化的系統(tǒng)闡述,精心劃分的各種差異,以及對概念的嚴密敘述之上。用理論話語來講就是:論證一定要用論證的方式來對待。如果我們試圖審慎地分析和闡述一個批評概念或現(xiàn)象的基礎,就必須以符合其內(nèi)在邏輯的、精確透徹的近觀細察來對待。這可以使論證過程獲得一般性的認可。在這樣的論證中,個人不再具有特權;一切觀念都不能拒斥邏輯的細察;尚未明了的獨特的邏輯狀況也不再有效;我們再不能用模糊性來為那些未經(jīng)分析的事物作辯護;人們也永遠失去了在批評過程中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自由。
文學批評領域中的一個痼疾就是,人們時時都準備拋棄那些已被普遍采用的研究方法中的常規(guī)觀念,原因是,在常規(guī)觀念下,個體認識必將受到“他者”的檢查和篩選。對于論證和對話來說,普遍的研究方法則意味著一種承諾,而事實上,文學批評是拒絕作出任何形式的承諾的。因為它本身就建立在對每一個批評個體獨特方式的價值認同基礎之上。解構主義產(chǎn)生之前,文學批評理論對批評中的自由主義傾向持反對態(tài)度,而如今的解構主義——實質(zhì)上是批評中自由主義傾向的一種強化的表現(xiàn)形式——卻想穿著理論的行頭,繼續(xù)唱反理論的戲。對于這種“創(chuàng)新”,如果我們湊得更近一點,就會發(fā)現(xiàn),它實質(zhì)上是變化,尤其是某些亟待產(chǎn)生的變化的一種反動。對于文學批評來說,現(xiàn)在亟需的就是,在檢查和控制那股晦澀而混亂的批評寫作盲流的過程中,如何通過真正的,而非臆想的理論沉思,來總體上反思一下,哪些值得我們?nèi)プ觯男﹦t是不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