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定安
二戰(zhàn)結束,德國已成廢墟。正當此時,德國歷史主義學派殿后大師F·梅尼克(FriedrichMeinecke)以八十高齡,痛定思痛。寫作了《德國的浩劫》一書,意在追根溯源,并尋求德國振興之途。這本篇幅只相當一本小冊子,內容都厚重深沉的論著,在四十多年之后,世界、歐洲和德國都經(jīng)歷了兩度巨變的今天看來,其意義也許不顯得那么迫切而實際,但它所提供的一種研究巨大事變和歷史的思路、所給出的一系列命題及其方法論,對于我們經(jīng)歷過一場另樣浩劫的人們說來,卻頗富教育和啟發(fā)意義,我尤其注目于他在生存為“第一要義”、經(jīng)濟是燃眉之急時仍然能夠并且準確地注目于“遙遠之水”的文化這一思想。
梅尼克作為史學大家和歷史見證人,本可以寫出史實與親歷結合的深具史識的史籍,有如德國另一史學家卡爾·迪特利希·埃爾德曼在《德意志史》中所為;但他迫于時勢需要而以寫總結歷史教訓為宗旨的歷史哲學論著為鵠的,尤其以文化性的探根尋源貫穿始終,從這樣一個切入歷史—現(xiàn)實的視角出發(fā),他提出了許多灼見宏論。他的基本意見就是無論何時,一個國家民族,總要在物質—外在生活層面的追求之外,同時注意精神—內在生活的提高,注意兩者的綜合平衡,并為此采取一系列正確的社會發(fā)展方略。
他論及十九世紀后期的德國時,就感嘆“這種強烈地屈從于現(xiàn)實,每十年十年地大步地前進著;而對于超現(xiàn)實的、更高一層的永恒的生活的關懷卻隱退了。”(第14頁)他不無原因和深心地說到,歌德有一次向德國音樂家蔡爾特談到,“今天人們要的只是財富和速度。蒸汽機和鐵路的新魔術,創(chuàng)造了新的對煤和鐵的宗教崇拜?!?同上)這種崇拜自然是一種物質的崇拜和物質享受的追求。梅尼克是以這種物質“陰影”為出發(fā)點來追溯他所說的“希特勒運動”這場浩劫的歷史一文化根由的。爾后,論及普魯士軍國主義,一方面肯定它具有的那種“高度道德品質、那種鐵的責任感、那種服役時的禁欲主義的嚴格性,以及一般的品格的紀律化”,但是他同時又強調這也“造成了許多豐富的生活源泉的枯竭”。(第18頁)特別是,他指出,到十九世紀二十年代,這種態(tài)勢,就發(fā)展成“那種反文化的心靈”取得了“對那種長于文化的心靈的一場勝利”,而且,“這兩種心靈之間的這一分裂,一直貫穿著整個十九世紀并延續(xù)到二十世紀”。(第19頁,著重點是引者所加,下同)至此,希特勒就把德國歷史發(fā)展中這“一切對他可用的材料和實質都一起納入其中”而成為他創(chuàng)立納粹運動和法西斯帝國的社會思想一心靈基礎和“時代氣質”了。以后,梅尼克又多次論到文化的此種裂變與式微,如何為希特勒所惡化和利用。他指出,普魯士主義本來就是“歷來所未有過的最低下的文化形式”(第21頁),而希特勒運動所煽起的追逐權勢和享受的自私主義浪潮中,又使德國更美好的精神文化淪于毀滅。(第23頁)作為希特勒走向國家社會主義第一步的“反猶意識”,更是一種普遍的“反人文主義意識”。(第26頁)他還分析了科技—功利主義的功過得失。它無疑對于社會發(fā)展、經(jīng)濟增長具有推動力和巨大作用,但是那種工于算計、技術至上的觀念和利益原則,又更多地朝著實際上的而非知識上的目標定向,就不免使人靈魂偏狹,“其他生活源泉枯竭”。梅尼克指出,在德國參謀總部里的軍事—技術專家身上,就有此種傾向,而“在許多納粹領袖的身上就能看到這種類型”(第26頁),他們的心態(tài)特征就是忽視精神—內在生活,表現(xiàn)為“反文化型”,缺少的是對于“生命的總體的全盤理解”。(第73頁)總之,從深層次上、從人的靈魂方面來說,希特勒把一切正常的、合理的、歷史潮流所鼓舞起來的民族的、群眾的要求和愿望,都加以吸納,捏合進他的“國社主義”雜燴鍋里,并把一切歪曲化、極端化、惡劣化—惡魔化,終于變成他的“惡魔原則的總爆發(fā)”。這里,歸根結蒂確實是一場文化的災變和反叛。
因此,梅尼克還提出了這樣的尖銳問題:在希特勒第三帝國的興起中,德國歷史一文化中的“原始黑暗基礎”與“惡魔因素”起了什么作用?但他不是簡單地劃線、定性、論罪,而是把它看成一種動態(tài)的、變異的、互滲性的,隨周圍條件和使用者的不同而“性質與作用分裂”的復雜問題,從而辯證地對待。因此,他的探究與結論是很富有啟發(fā)意義的。比如他說到,希特勒的“強權國家的思想”,“其歷史始于黑格爾”,然而這決不是黑格爾的過錯,或他的論著即成“黑暗基礎”與“惡魔因素”,問題是在黑格爾的理論,“卻在希特勒身上體現(xiàn)了它的惡劣的致命的應用高峰”。(第24頁)同樣,尼采的反對基督教的控訴書,也成了希特勒反宗教的“背景”,他的“破壞舊道德綱目的超人”,也被利用為希特勒的“一個錯誤的指標”。(第41頁)種下龍種,收獲跳蚤。這也是歷史辯證法的一面。
梅尼克還從更廣闊的歷史視野來闡述這一問題,指出其極為復雜的形態(tài)。
首先,他指出,在人生和歷史生活中,是都潛存著惡魔因素的。(第184頁)這可以追根到人的動物性—非文化性以至社會分裂為階級社會后的惡劣社會性。而且,它們平時潛藏在“社會的惡魔般的深處”,一到革命時代就化裝脫穎而出,魚目混珠(第160頁);所以梅尼克指出,偉大的變革現(xiàn)實的觀念一出,“惡魔”總是會“同時作為推動者與受惠者也鉆了進來”。(第122頁)但人與歷史又都不是這種善惡兩分的狀況。復雜的是,人身上的“神明成分和惡魔成分”、“歷史中有價值的和無價值”的東西之間,都“惡魔般地密切聯(lián)系”(第187頁);而且二者還“常常地表現(xiàn)出互相轉化”。(同上)這真正是人類歷史—文化的悲劇。但這卻是事實。正如梅尼克所說“歷史本身其性質就是悲劇性的”(第192頁),但問題在于認識它,特別是要有覺察到這種兩個因素密切聯(lián)系著的“歷史思維”。(第187頁)
屬于這種“歷史思維”的內涵之一,梅尼克提出了一個“靈魂換位”的問題。個體的人的靈魂以至一個時代的人們的總體靈魂,都是在不斷發(fā)展變異的,它們都有一個價值取向和發(fā)展總趨勢問題。梅尼克說,“武裝黨衛(wèi)隊的惡劣精神”可以看作是“希特勒(時代)的(德國)的民族性格”。但是,這種性格決不是德意志性格原型。梅尼克說,這種性格之所以會形成,“是由于從歌德時期以來靈魂力量之持續(xù)不斷換位的結果”。這種換位的基本內涵及其性質則是“合理的與不合理的力量之間的,靈魂平衡受到了干擾”。(第87頁)他說的“合理的”即悟性和理性的力量,即注意文化、內在精神生活。“不合理的”即感情、幻想、渴望和意志力量。由此,梅尼克提出了“靈魂結構”和“靈魂平衡”的問題。這對互相關聯(lián)的命題,其基本內涵就是合理的、理性的、人文的、文化的、精神的內在的生活,要同不合理的、非理性的、物質的、技術的、肉體的、外在的生活,保持動態(tài)的、異變性的、互滲互調、隨機整合的平衡關系。防止“兩種靈魂的分裂”。(第19頁)他特別提出了“精神與權力的綜合,國家建設與精神建設的綜合、世界公民國度(We1tbürgertum)與民族國家的綜合”(第15頁)這個“大指標”、“政治、物質”指標;還提出“權力與文化的綜合”。(第23頁)
在這個問題上,梅尼克也表現(xiàn)出他的辯證的思維方式。一方面他多處指出,外部的理性化,會導致靈魂內部的損傷(第61頁),物質與權力的追逐,會導致精神視野的急遽狹隘化(第20頁),也會引起“文化衰落”(第3頁);但另一方面,他又指出:“理性自身要達到盡善盡美,也必須從不合理的力量中汲取營養(yǎng),感覺必須把它引到一條達到善、達到限制自私自利、達到一切道德和宗教的目標的道路,幻覺也必須把它引到通向美并從而使靈魂由一心為私的欲念之下解放出來的道路?!渲腥魏我粋€的片面發(fā)展,無論是合理的或不合理的靈魂力量,都會威脅著破壞整體,并且越走越遠,最后將能導致對個人、對群眾、對整個民族的災難。如果一場事變的風暴把它們推向危險的方向去的話?!?第59頁)總之,用梅尼克以詩意筆觸寫出的抽象表達來形容,就是:
……最好是每一次在必要地觀察了現(xiàn)實之后,再來仰視一下人類最崇高的星象。(第192頁)
地上和天上、物質和精神、具體和抽象、現(xiàn)象和“星象”,實際物質生活和精神內在生活的平衡,這就是在悲劇性的歷史中,人類解脫自身的路。路在腳下,但如何走,還有許多具體的、實在的、時代的、民族的問題在,要求人們不斷地求得合理的解決。
當年在浩劫才去、戰(zhàn)亂剛停、滿目瘡痍、廢墟觸目之時,梅尼克以“拯救德國精神”為他論著作結,重復提出歌德時代的德國靈魂,并認為是在“祖國山河破碎之時”所能見到的“永不破碎的”、“永不磨滅的”德國特色,人們不免感到不切實際、遠水無益,甚至難免迂腐之嫌。那么,現(xiàn)在,當?shù)聡鴦?chuàng)造了世界經(jīng)濟奇跡并證明文化一科技在其中所發(fā)揮的第一重要作用之時,我們不得不佩服他眼光的深邃和遠大,而當想起七十年代德國經(jīng)濟已經(jīng)稱雄世界,卻又發(fā)生了三大恐怖案,社會問題嚴重時,謝爾總統(tǒng)在為被劫持殺害的雇主協(xié)會會長施萊爾舉行國葬時所說的話:“我們過去優(yōu)先考慮經(jīng)濟因素,使技術工作得以順利進行,但是,我們長期以來,沒有考慮人性是否受害的問題。”我們又不禁驚佩梅尼克不愧史學大師,其對歷史的總結何等具有預見的力量、穿透歷史與現(xiàn)實的力量。誠哉斯言,痛哉斯言!
(《德國的浩劫》,〔德〕梅尼克著,何兆武譯,三聯(lián)書店一九九一年七月版,4.10元)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