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建春

我終于明白過來:那段清苦的日子里，我是多么富有。因為這世間還有那么多用金錢無法買到的真情和溫暖。

考進縣城里的高中，我還不滿15歲。那是分田到戶的第二年，我的入學和田里早稻的豐產(chǎn)，使父親的腰桿粗挺了許多。上學報到那天，父親支了架我們鄉(xiāng)間特有的獨輪“雞公車”，硬是將我和行李摁在車上，一路吱吜吜地推到縣城。

日子像田里的禾苗一茬茬地倒下，又長起。轉(zhuǎn)眼就到了畢業(yè)學年。

開學不久，家里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父親好久沒有送干菜來，我只得天天咽鹽水泡飯。那天，我從食堂端了飯，一個人悄悄隱身到樹林里。正要吃，父親慢慢從樹后閃出來。他眼直直地看著我。我努力做出吃得香甜的樣子。父親咳了聲說:“家里這幾天賣糧，沒有人工?！?/p>

“我曉得。這幾天我吃得飽。”

“送了糧，有了一筆錢，就幫你辦了吃食堂的手續(xù)?！?/p>

我說:“我吃得飽?！备赣H輕輕拉出我背在身后的飯碗。我心一酸，眼淚忍不住叭嗒叭嗒地掉在手中的鹽水飯里。

沉默了好一會兒，父親遞過來一樣東西。是一本存折，上面存了整整30元錢。我疑惑地看著父親。父親憨厚地微笑著。存折上的戶主竟然署著我的名字!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多么幸福的人。我竟然可以有一筆屬于自己的財富了。

只是到了夜里，那份狂喜從心底褪盡，一種不安和沉重理智地襲來:家里的境況自己不是不知道，父親要弄這么一筆錢，不會比我咽一個星期的鹽水飯輕松。

我很快找到了一份事做。每天中午休息和下午課后，我便趕到離學校不遠的糧站去扛包。一天下來，幾天的伙食費就找足了。雖說多流點汗，心里卻踏實。對我這個農(nóng)家子弟來說，這份錢畢竟比考試的分數(shù)更易賺些。

有一天，谷坪那邊有人大喊“不好了，不好了”，人們都擁過去。原來有個扛包的一腳踩空，從高臺上連人帶包摔下來了。我也茫然而心悸地跑過去看。一個圍著補丁疊補丁肩搭的人蜷曲在地面，摔得不輕的樣子。人們七手八腳將他弄上一臺手扶拖拉機。我定睛一看，頭腦“嗡”地一下，全身掉進冰窟窿里一般。那是我父親。他痛苦地抱著腿，仰面在車廂上。但我不能撲過去，我怎么也不愿讓父親知道我也來了這里扛包。我只是死命地奔在拖拉機屁股后面，淚汗俱下。

我去糧站的事雖沒讓父親知道，但還是瞞不過同學。

班上好像誰作了安排似的，每天中午下午不時有計劃地來一批同學幫我的忙。我心里很感激，但無法接受，便再也不好意思去糧站了。

接著，班上準備起一個晚會來了?？晌也恢趺幢慌懦谶@個活動之外，我百思不解，找到班主任問究竟。

班主任很久沒說話。我垂著頭:“是不是因為我去糧站……”

“老師沒有怪你呀。大家都想幫幫你。但實際情況卻是幫了你的倒忙，是不是?”老師看著我，說:“你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同學，相信你能理解老師和同學們的意思。你還可以去做幾天，送糧也快掃尾了。

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只有強忍在眼眶打轉(zhuǎn)的淚水。其實老師不知道糧站已不用臨時工了。但那些天下課后，我照舊去糧站，身上帶著幾本教科書會在草坪里看，一直到那個晚會舉行。

晚會開得熱烈而隆重。節(jié)目表演完之后，會場的氣氛突變。只見同學們一個個從位子里站起來，從身上掏出一些鈔票、硬幣放在講臺上一個紅紙包里。我們的班主任將這堆錢包好，慢慢走到我的跟前，把包塞在我手心:“請收下在座的每一個同學的一份心意。大家也知道，這點錢是不夠交你父親的醫(yī)藥費的，但……”

我旋即明白過來。我扭頭飛步離開會場，到寢室取來一樣東西，那本存折。我真想哭，我說:“謝謝大家。但錢我不要。我有錢，真的，不信，你們看?！蔽沂掷锔邠P著那本存折。

班主任摟著我的頭和肩膀。我伏在老師胸前抽泣起來。我終于明白過來，那段清苦的日子里，我是多么富有的，這世間還有那么多用金錢無法買到的真情和溫暖。

花了一大筆錢，父親的腿算是保全了，但家里更困難了，就差沒有將門板拆下來變賣。那時，高考臨近，學習強度相當大，營養(yǎng)要是跟不上，身體很容易垮下去。像有的同學那樣每天雞蛋、補腦汁、蜂王漿什么的，我不敢奢望，但我還有一筆存款呀，那些腦昏眼花的日子里，我一直滿心興奮地盤算著怎么來花掉那個不大也不小的數(shù)目。

記得高考的第一天，父親趕了二十多里的山路，出現(xiàn)在考場警戒線外的家長人群中。他腿微瘸著走過來，手中端著一瓷缸在家里燉好的石蛙湯。他端詳了我老半天，大驚失色:“怎么沒多久，人就瘦掉了一圈?”

我強顏微笑?！斑@些天熬了些夜，不過我吃得飽?！蔽倚唪龅氐拖铝祟^，“以前那個存折，給我掏空了哩?！?/p>

父親永遠不會知道，那個存折我一直沒動一厘一毫，但不是因為舍不得花。那天，我歡天喜地拿著存折，挑了個縣里最大的銀行去取錢，柜臺里的儲蓄員像看一個叫花子一樣給我一個冷眼，然后一聲不吭將存折扔出來。剛滿16歲的鄉(xiāng)下少年，不說取款的手續(xù)不懂，就連什么銀行也分不出個子寅卯丑，卻又不去問旁人，怕讓人家笑話。誰知道少年堅強的外表下，卻是一顆自尊而脆弱，且極易受傷的心!后來高考揭曉，別人只驚呼我考得大失水準了，可只有自己清楚那幾門考試我是怎樣咬緊牙頭挺過來的。

存折里的錢就這樣伴我讀完大學，分配，參加工作，我一直舍不得花掉。偶爾我打開抽屜，清理自己這一生來的積蓄，那存折便赫然入眼。上面不僅僅存著區(qū)區(qū)30元錢，它分明銘心刻骨地記錄著一種清貧中本色的勤勉、堅忍和倔強，一份父親老師同學給予我的最真最純的愛心，和一段我年少時無怨無悔亦無價的生活經(jīng)歷。

(趙敏摘自《涉世之初》199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