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相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這是哈姆雷特永恒的自言自語。讀罷羅宗強先生的《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我相信,這還是魏晉士人瀟灑其表下的內(nèi)心獨白。
單看書名,已使我輩浮想聯(lián)翩。拈出“心態(tài)”兩字,更是頗不尋常。羅著注目于魏晉二百二十四年間的風云變幻,勾勒了中國士人“燦爛”其間的情感軌跡和心路歷程。書中不乏典型人物的細致刻畫,其實意在“一群人”的全景展現(xiàn),故我輩不僅揣摩了片斷的人生情境,而且體味了魏晉時代“整個的歷史”。
開篇追溯了“玄學產(chǎn)生前夕的士人心態(tài)”,總之,那時候“盡忠于皇帝,盡忠于朝廷”乃是士人的理想——一個非常美妙的序曲,如同所有的序曲。但歷史的帷幕拉開了,士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桃花源”的幻境,自此遂不復得,“外面的世界”很無奈,那里面浸透凄涼血淚。
于是,羅著寫到了兩次黨人事件的慘酷。士人遭了那樣沉重的打擊,只是憤懣的想不開。他們曾堅毅地守護著視為信念與生命的理想,結果卻是殺戮和監(jiān)獄。那么,何必“高目標持”,何如“任情放縱”,“大樹將顛,非一繩所維,何為棲棲,不遑寧處”,士人們終于想開了,士人不得不想開了。他們將另尋精神的樂土,重新安放自己的身心。
玄學就這么應運而生了。“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晉書·阮籍傳》),故“談玄”從一開始就是避禍自全的招數(shù),善言虛勝也好,談尚玄遠也罷,與其說是“哲學”的游戲,不如說是“生存”的反思。
然而,究竟如何“玩玄”,玩到什么路子上,又豈能隨心所欲。
當然有規(guī)則,一個是嵇康的規(guī)則,一個是阮籍的規(guī)則。羅著謂嵇康的悲劇“包含甚深的歷史意蘊”,“他的被殺是司馬氏在權力爭奪中的需要,借一個有甚大聲望的名士的生命,以彈壓名士們的不臣服的桀驁”,所謂“史識”,大約就是這樣罷。
嵇康之死,向來眾說紛紜。知堂老人佩服的俞正燮曾說“乍觀之,一似司馬氏以名教殺康也者,其實不然”,陳寅恪先生唱反調(diào)道:“司馬氏實以當日所謂名教殺康者,(俞)理初于此猶未能完全了解?!蔽要毿庞崾希崾险Z焉不詳,不然者何,未曾明說,自有難言之隱。而司馬昭梟雄本色,管什么名教與自然,他只是在表明規(guī)則而已。阮籍的“自然”,非“名教”也多矣,司馬昭卻出人意料地欣賞:“天下之至慎,其惟阮嗣宗乎!吾每與之言,言及玄遠,而未曾評論時事,臧否人物,可謂至慎乎!”(《世說新語·德行》注引)其中的消息“路人皆知”。嵇康的問題是偏要不合作的“臧否人物”,“非湯武而薄周孔”,就很有影射的嫌疑,幾乎要指名道姓了。司馬昭深知風氣一開,不可收拾,嵇康“淘汰出局”篤定無疑?!靶钡饺绱说夭剑婊蛘邭?,士人已別無選擇。
書中最精彩的部分竊以為是第三章第一節(jié)“政失準的與士無持操”,這是全書的一節(jié),顯示了作者的“史才”功夫。嵇康被殺,向秀失圖,士人的命運就此注定??蓱z名士們紛紛“入轂中”唯恐不及,“既享朝端的富貴,仍存林下的風流”(陳寅恪先生語),如此談玄,又穩(wěn)當,又自在,人生之樂,夫復何及”,士人們終于找到了一條“最省事、最實用而且也最安全的通道,走向了大歡喜的人生,當然也走向了亂亡”。
此時,阮籍式的依違避就抑郁苦悶,早已煙消云散。士人們在新的規(guī)則里,如魚得水,優(yōu)哉游哉。司馬氏的“名士改造政策”大獲成功之日,也正是晉祚迅速崩壞之時。這一點南宋的葉水心先生看得分明:“諸名士即為司馬氏父子鋤劃,及惠、懷時雖以矜誕成俗,然晉業(yè)已壞于武帝之世?!?《習學記言序目·晉書列傳》)
“流水落花春去也”,東晉士人偏安一偶,多了一層悲涼的況味。他們寄情山水,清談玄理,從容風度,仙佛境界,神州陸沉,干卿底事。他們到底是天才的一群人,創(chuàng)造了生活的美學和精致的哲學,創(chuàng)造了文化的輝煌,同時走向了歷史與人生的沒落。
我得說,這是一部非常精彩的書,是“攖人心”的書,是有所見的書。讀這樣的書,確是“感到極大的滿足,既有一種藝術享受的美感,又得到思辨清晰所引起的理性的愉悅?!?傅璇琮先生序中語)
(《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羅宗強著,浙江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一年七月版,4.9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