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重光
《讀書》一九八四年十一期有黃震云《妓院的稱謂》一文,認為唐宋間已經有妓院的名稱,主要依據之一是唐·皇甫枚《三水小牘》關于魚玄機的一段記載:
“機為鄰院所邀,將行,誡(女僮)翹曰:‘無出,若有客,但云在某處。機為女伴所留,迨暮方歸院?!?重點號是黃文所加)
黃文稱魚玄機為娼妓,進而得出結論說“可見有稱妓女住處為院的”。這種說法是很輕率、很不妥當的。
按魚玄機是咸宜觀的女道士,雖然其行為放蕩,在男女關系上極不檢點,但在身份上并非以賣淫為業(yè)的妓女,而是地位崇高的煉師。(《唐六典》卷四:“其(道士)德高思清者,謂之煉師。”)即在《三水小牘》的上述記載中,女僮綠翹也是稱魚玄機為煉師。黃文毫無根據的徑稱其為娼妓,是很不嚴肅的。
黃文在引文中于“客”、“院”之下加了著重號,意思說客為嫖客,院為妓院。其實這里客泛指來客,院為道院。當時佛寺和道觀中常有一些建筑物以院為名。佛寺中如禪院、觀音院、金剛院、凈土院等,皆為眾所熟知。顯然,魚玄機所住之“院”,是咸宜觀中的一部分房舍,其“鄰院”則為鄰近的道觀或鄰觀中的部分院落,都與妓院毫不相干。
黃文的另一根據是五代宋初孫光憲《北夢瑣言》卷六的一段記載:
“唐裴相公休,留心釋氏,精于禪律。師圭峰密禪師,得達摩頓門……常被毳衲,于歌妓院持缽乞食?!?/p>
宋·錢易《南部新書》轉載此事,將“歌妓院”改為“妓院”,不足為據。孫光憲記載中的“歌妓院”倒確是歌妓的住處,問題是這里的歌妓究何所指?
為了說明問題,讓我們不厭其煩地考察有關記載。唐·崔令欽《教坊記》:
“西京右教坊在光宅坊,左教坊在延政坊。右多善歌,左多工舞……妓女入宜春院謂之內人,亦日前頭人,常在上(按指皇帝)前也?!瓨窍聭虺鲫?,宜春院人少即以云韶添之。云韶(院)謂之宮人,蓋賤隸也?!瓋热藥~,宮人則否。平人女以容色選入內者,教習琵琶、三弦、箜篌、箏等者謂總彈家。”
文中提到的宜春院內人、云韶院宮人和內妓,皆可總名之為妓女,但都不是民間以賣淫為業(yè)的娼優(yōu),而是專門供奉皇帝娛樂的能歌善舞有伎藝的教坊樂戶。這些樂戶,按其特長,能歌者可稱為歌妓,善舞者可稱為舞妓。由于她們的居處常以院名,則善歌樂戶之所居即可稱為歌妓院。
此外貴族富豪之家又有家伎,也可稱為妓女。北魏高陽王雍家有“僮仆六千,妓女五百”(《洛陽伽藍記》卷三“高陽王寺”),唐代武三思“有妓人素娥,乃世之殊色”(《甘澤謠》),而某崔氏孀婦家甚貧,尚“有妓女四人”(《太平廣記》卷三七二)。這種妓女也不是以賣淫為業(yè)的娼優(yōu),而是主人的仆妾。她們之被稱為妓女,只是由于美貌而有伎藝,主要供主人聲色作樂之需,不同于一般婢妾之供粗使役作。由此引申,民間流浪賣藝之女,和佛教中以歌舞供養(yǎng)佛、菩薩的女樂亦稱為“妓”。
上述各種類型的妓女,都不是后世所理解的以賣淫為業(yè)的娼妓,但和娼妓也有相通之處,即都是以聲色事人的被侮辱被壓迫的婦女。她們迫不得已,在私生活上都不能如禮法所提倡的那樣貞潔、守一。即使是供奉皇室的教坊樂戶,也常有偷伴客宿的事情。因此之故,對于專事出賣色身的娼優(yōu),有時亦呼為妓女。不過直到唐代,對于這一類妓女,一般稱為娼女、娼婦、娼嫗等,以和前述宮廷妓女、家妓、供養(yǎng)神佛的妓樂等相區(qū)別。
對于娼妓的居處,一般稱為娼樓或青樓。《太平廣記》卷一六《杜子春》:“歌舞于倡樓”;同書卷二七三《杜牧》:“揚州勝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樓之上,常有絳紗燈萬數”;其追賦感舊詩曰:“贏得青樓薄
總的說來,截至唐代為止,妓女還是對諸色身份低下的伎藝女性的泛稱,并不用以專指賣淫為業(yè)的女人。其時這類女人的專稱一般帶有倡(或作娼)字,其居處則以“樓”、“肆”、“曲”為常見。明確以“院”作為娼妓居處之稱的,傳世文獻中尚未見到實例。黃文認為“搞清楚妓院產生稱謂時間(按:此句似應改作妓院稱謂產生時間),對研究倡優(yōu)史、音樂史和社會發(fā)展史多少還是有點作用的”,這個意見很對??墒撬]有搞清楚,仍是“盲然推測臆定”,反而把問題搞亂了。因此,特予辨正,以供研究倡優(yōu)史的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