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世瑞
一九三五年五月,武漢大學教授譚戒甫的《墨經易解》出版了。同年十一月十四日,天津《大公報》刊載了署名“與忘”的書評文章,對《墨經易解》提出了一些批評意見。譚戒甫讀到這篇評論文章后,“不禁狂喜過望”,遂發(fā)表了《為評墨經易解答與忘先生》,對“與忘”先生的批評,表示了由衷的感謝。有些意見譚氏認為切中肯綮,即表示欣然接受,有些意見有不同的看法,就耐心地一一作了解釋。末了,譚先生懇切要求“與忘”先生能示以真名實姓與詳細通訊地址,以便進一步切磋墨學云。但令譚失望的是,這位“與忘”先生對其嚶嚶之鳴竟無動予哀,始終不愿以真名相告,其公開發(fā)表的答辭大意謂國難方殷,余輩乃討論此等問題實非急需,因取名與忘二字正求與世相忘之意。因此譚氏迄來弄精“與忘”是誰。盡管如此,譚先生對這位神龍不見尾的“與忘”先生一直念念不忘,直到二十多年后他在《墨辯發(fā)微》的序里還說“我對于與忘兩個字是終身不會忘記的?!?/p>
譚氏從與忘先生的書評和答辭中,看出其對《墨經》有很深的研究,其精辟的見解,直率的批評,真摯的感情,高尚的品德,深深地打動了自己,因此他一心想和與忘先生取得直接聯系,共同探研墨學,于是在二十多年后的《墨辯發(fā)微》的序言里再次吁請與忘先生以真姓名相告,以便互相切磋,大意謂當時(一九三五年)在日寇侵略的威脅下,隱姓埋名是可以理解的,今時已升平,希望與忘先生能不吝賜教,用真姓名再來評論此書,同時按照與忘先生的意見,先列校讀而后釋義,將校讀移在各條之前。至于對“與忘”先生真名的訪求,依然是泥牛入海無消息”。
神秘的“與忘”先生究竟是誰?幾十年來學術界茫然無知,如上文所言,就是連最迫切要與“與忘”訂交的譚戒甫先生,盡管解放前后四處打聽,多方訪求,但直到臨死也沒有搞清“與忘”是誰。這簡直成了一樁學術史上的懸案。
解鈴還須系鈴人,解開這個歷史懸案的不是別人,卻正是編織謎面的與忘先生本人——至今仍健在的九十二歲高齡的著名學者錢穆先生。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一次錢穆先生在劍橋遇一剛從北京留學歸來的英籍教授,遂邀請錢氏夫婦赴其家茶敘。這位教授談及在北京曾讀一文,批評某教授論墨學的著作,其文用筆名,遍詢他人均不知其文作者之真姓名,錢當即請取此文一閱,一看方知文章就是自己作的,由于時間長,連自己也“與忘”了。譚先生解放后雖在再版序言里再次吁請“與忘”先生以真姓名相告,但其時錢穆已到香港,可能未看到譚序,故亦未能應譚先生之求,通名報姓。致使世人包括嚶嚶求友的譚戒甫,均不知“與忘”先生為何許人也。筆者孤陋寡聞,本亦不知此中曲折,卻有機會讀到錢穆的《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內中談到錢穆在劍橋解謎的故事,又聯系到《墨辯發(fā)微》中譚先生二次訪求“與忘”事,恍然大悟,才知道英人所指的某教授即為譚戒甫,而“與忘”先生則為錢穆。筆者恐“與忘”先生真的與世相忘,故此特為拈出之,為譚錢論墨佳話作一注腳耳。
從譚錢論墨中,我們亦可得到不少教益,尤其是這種開誠布公實事求是的學風。錢的評論實事求是,直陳已意,不轉彎抹角;譚接受批評誠懇痛快,同意的欣然采納,不同意的耐心解釋,不失大家風范。這對當前的學術爭鳴,不無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