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野
汪原放《回憶亞東圖書館》一書已排出清樣,編者寄給我看看并求作序。我早年同這家書店曾有過一段歷史關(guān)系,對它的情況也知道一些,讀了清樣之后不能不說幾句話,因此對編者所請欣然應命。
亞東從成立到停業(yè)恰恰是四十年,如果把它的前身蕪湖科學圖書社的歷史也算進去,應該是整整五十年(一九○三——一九五三)。實際上作者的回憶正是這么算的。
亞東是一家很小很窮的獨資經(jīng)營的書店,五十年來先后進用職工不過五十來人。但它在我國近代新興出版業(yè)中的地位卻不能小看。它是在戊戌維新運動到辛亥革命這個時期中產(chǎn)生的,所以它的主人汪孟鄒老人稱它是“維新和革命的產(chǎn)物”。大體上可以這么說:從辛亥革命到五四運動是它的草創(chuàng)時期,從五四到大革命是它的黃金時代,大革命失敗后它就開始走下坡路。雖然它的后期出了一些壞書,影響不好。但從書后所附的出版物目錄來看,好書還是占多數(shù)。其中特別是《獨秀文存》、《胡適文存》、《吳虞文錄》等幾種文集,一批標點整理的古典白話小說,五四以后涌現(xiàn)的一批新詩集以及蔣光慈等人的一批早期的革命文學作品曾經(jīng)風行一時,有過很大的影響。因此應該肯定它對傳播新文化、新思想作出了貢獻。在《新青年》、《向?qū)А分軋笠约捌渌恍┻M步刊物的出版、推銷工作上也是很有成績的。
作者的回憶比較全面,比較完整,每件事的來龍去脈都講得清清楚楚,基本上真實可信。由于亞東與陳獨秀、胡適、章士釗等知名人士有很深的關(guān)系,交往頻繁,回憶中所講的都不是僅憑記憶,而是有物為證,到處引用日記、札記、書信、文件,提供了大量第一手的材料,這是很可寶貴的。特別是陳獨秀的獄中來信一束,對研究陳獨秀的生平是大有用處的。這批信大約有五十多件,前年據(jù)汪無功(汪原老之子)同志來信說:原件已在“文革”中丟失,無法尋找。真可惜。
書中多處講到這些名人的遺聞軼事,也不是得之于道聽途說,而都有比較可靠的根據(jù)。例如一九一七年蔡元培當了北大校長,懇切要求陳獨秀出來擔任文科學長,幾次登門拜訪(當時陳尚在上海編《新青年》,因事去北京,住在旅館里),有時候一早就來,陳還沒有起床,蔡不讓茶房去叫醒他,只讓拿張凳子給他坐在房門外等候。這件軼事是根據(jù)親見者汪孟鄒的回憶寫的(見本書三五——三六頁)。又如陳獨秀與胡適關(guān)于“問題”和“主義”的爭論,關(guān)于帝國主義問題的爭論都是根據(jù)作者本人的日記整理出來的(見本書九四——九五頁)。
關(guān)于黨在大革命時期的出版工作是大家所關(guān)心的問題,但是過去材料很少。本書對上海的新青年出版社、人民出版社以及上海書店的情況以及遷移廣州的經(jīng)過都有較詳細的介紹。特別是“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之后,黨的出版重心移到武漢,當時成立了中央出版局,先是張?zhí)淄緭尉珠L,后由汪原放接替,(見本書一一六——一一七頁)這段史實似是第一次披露于世。
出版史上還有許多問題過去都搞不清楚,這本書提供了許多可貴的材料。例如《青年雜志》是如何發(fā)起的,后來又為什么改稱《新青年》(見本書三一——三三頁);又例如《向?qū)А分軋笫侨绾蝿?chuàng)辦起來的(見本書七九——八○頁),作者都引用日記材料作了較詳細的介紹。此外還有五四時期幾種《文存》的編輯出版經(jīng)過,“亞東本”古典白話小說的標點、校讀和出版情況,都是出版史料研究者非常關(guān)心的問題,在這部回憶錄中都有詳細的記載。因為標點白話小說的工作就是本書作者所做,所以講得最清楚。有些事要是他不講,誰也不知道。例如陳獨秀為《儒林外史》寫的序原來是汪原放寫的,經(jīng)過陳獨秀修改了幾個字就署了陳的名字發(fā)表了。這樣的事如果作者不作交代,將來的版本學家就無法弄清。還有商務的《萬有文庫》,以前都知道是王云五搞的,讀了這部回憶錄才知道最初的倡議者是胡適,得到高夢旦和張元濟的贊同才搞起來的(見本書九九頁)。
總之,這是一部很有史料價值的書,研究近代革命史和出版史的人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某些別處見不到的有用資料。還有這部回憶錄的寫法也別具一格,一忽兒引一封信,一忽兒引一段日記,一忽兒來一段對話,寫得生動活潑,讀起來引人入勝。
假如研究出版史有一個學習前人經(jīng)驗的目的,那么我以為在亞東這家小書店的歷史中至少有兩點是值得我們學習的:第一,對待出版工作嚴肅認真。這主要表現(xiàn)在出版“亞東本”古典白話小說上。亞東在和當時上海灘上搞“一折八扣”粗制濫造的書商作競爭中雖然吃了敗仗,仍然堅持自己的謹嚴作風,決不為爭奪市場而去追蹤粗制濫造的惡劣行徑。寧可賣不掉,也不能自毀聲譽,這種精神是可貴的。第二,講究工作效率,既要保證質(zhì)量,又要加快出版周期。在這部回憶錄中講到,一部上千頁的《水滸傳》從標點、校讀到付排,印制成書先后只有八個月,而標點、校讀工作只有兩個人擔任。《儒林外史》和《紅樓夢》的出版同樣也是高速度。雖然速度這么高,卻又能保證質(zhì)量,這真不容易。魯迅對這些標點和校正的白話小說作了公正的評語:“雖然不免小謬誤,但大體是有功作者和讀者的?!币痪潘钠吣晔掠形皇鹈捖?shù)脑u論家在《大公報》寫了文章表揚“亞東版的書籍,校對特別仔細,錯字幾乎沒有,版本形式也特別優(yōu)美”。說亞東版的書籍錯字比較少是對的,說沒有錯字不符合事實。我最近查閱《胡適文存三集》,就發(fā)現(xiàn)了錯字,連標題的頭號字也錯了幾個。校對完全不出錯字是很難的。
三十年代初我在亞東工作的幾年,對他們工作作風中的以上兩條優(yōu)點是深有感受的。也許是因為年輕時受了這種感染,所以畢生對出版工作懷有特別深厚的感情。
亞東的主人汪孟鄒老人由受維新思想影響面對新書業(yè)發(fā)生興趣,同盟會革命來了,他又同情革命,從五四運動到大革命,他逐漸傾向同情共產(chǎn)主義。他說共產(chǎn)黨好,但是他怕得很,不能成為共產(chǎn)黨員。這是老實話。我在上海的幾年,他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汪原放是一位學者,經(jīng)常埋頭校讀古書和翻譯。這兩位出版界的老前輩曾經(jīng)給我許多有益的教誨,支持和鼓勵我業(yè)余自學,介紹我讀進步書刊,贏得我對他們的尊敬。汪孟老我從一九三四年離開亞東之后就再沒有見過面。五0年北京召開全國第一次出版工作會議時在特邀代表中有他的名字,我多么盼望能在北京和他見面??上阅昀象w衰,不堪旅途之勞,終于沒有能來。同汪原老最后一次見面,是一九七八年五月我去上海參加科普創(chuàng)作會議時。這時他已達八十一歲高齡了。見面之下,高興之極,晤談三小時以上,毫無倦容,分別時還約定下次到上海再去看他,想不到兩年后竟與世長辭,再也見不到面了。
在寫這篇序文時不能不懷念這兩位可敬的老前輩。
最后再交代一下本書前的“亞東圖書館編輯所同人合影”的來歷。這張照片是我父親保留下來的遺物,去年我的侄兒回績溪老家去找來的。照片前排左起第四人程健行就是我的父親。他是一個舊學很有修養(yǎng)的人,工作認真踏實。本書中提到他幫助汪協(xié)如校點《綴白裘》花了不少時間精力。我查《綴白裘》的《校讀后記》的確是這么說的??上谝痪湃鹉甏壕腿ナ懒?,年僅三十五歲。父親去世后留下寡母和五個孤兒。我居長,才十四歲,最小的弟弟才三歲。不用說,我們家庭里的日子是很不好過的。于是托人將我介紹到亞東去當學徒,這樣我就在亞東工作了四年(一九三○年——一九三四年),在亞東四年的業(yè)余自學的生涯對我一生影響至大,它不僅使我學到了基礎的文化知識,而且接受了革命思想,初步認識到馬克思主義的真理,為我后來參加革命的思想準備奠下第一塊基石。
書后的亞東圖書館同人名單中的程敷鐸就是我的原名。改用今名是一九三八年到延安后開始的,姓王是隨母姓。
一九八三年八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