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棠

納粹德國崩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至今已近四十年，世界史已掀過許多新篇章，但是，這段納粹興亡史不僅沒有成為陳跡，而且是史學界、文藝界的熱門課題。國際上的“二戰(zhàn)熱”方興未艾。在西歐、北美泛起了所謂納粹新浪潮，一些為納粹元兇希特勒招魂、為納粹翻案的小團體紛紛建立，他們的政治主張見諸于歐美資本主義國家的書刊和銀幕。這都理所當然地引起世界各國人民的警覺和義憤。中國人民進行的八年抗戰(zhàn)是國際反法西斯斗爭的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清算納粹德國的歷史罪惡，總結(jié)這段歷史的經(jīng)驗，根絕法西斯瘟疫，不僅是與蘇聯(lián)、歐洲、北美等直接與納粹交戰(zhàn)的國家，同樣也是和我國息息相關的。在這種形勢下，我們了解一些納粹史是很有必要的。

在眾多的關于納粹史的著作中，世界知識出版社出版的《第三帝國的興亡》是迄今為止我國翻譯出版的最重要、影響最大的專著。這部著作的作者夏伊勒是一位駐德多年的美國記者，他對魏瑪共和國后期以及希特勒上臺最初幾年有著實地的觀察和了解，還參加了盟軍國際法庭在紐侖堡對納粹首要戰(zhàn)犯的審訊的全過程，緊接著又以五年半的時間鉆研納粹的檔案、資料，包括納粹黨政要員的日記、書信，在納粹統(tǒng)治集團上層也屬于高度機密的秘密談話紀要、電話電報、偵聽記錄等等。作者對這些資料進行了甄別、選擇，也得力于許多專家學者的幫助，方始成書。近年來研究成果表明，作者使用的資料都是翔實可靠的，如《蘇德秘約》和《秘密附屬議定書》、希特勒征服世界的藍圖、《霍斯巴赫備忘錄》、《關于戈林調(diào)研局內(nèi)幕》等均已得到證實，因此，可以說《興亡》一書是一部以豐富的可靠的資料為基礎的尊重事實的信史。此外，作者對納粹德國、希特勒及其幫兇如戈林、戈培爾、希姆萊等人深惡痛絕，對他們的發(fā)跡史、他們的丑惡靈魂和犯下的種種罪行進行了揭露和批判，表現(xiàn)了民主的、進步的反法西斯立場，對受奴役的歐洲各國人民寄予同情，尤其對希特勒一伙屠殺猶太人、斯拉夫人，迫害共產(chǎn)黨人、社會民主黨人，以及無辜平民的滔天罪行都進行了聲討。

本書文筆洗煉，善于組織利用材料，除必要的地方外，盡量避免大量地摘引史料，把紛繁的事件、眾多的人物、錯綜的關系講得比較清楚。還應指出的是，《興亡》的作者不滿足于僅僅講清歷史事件的過程和表面的因果關系，而是著力于揭示事件的內(nèi)在根源。例如，分析希特勒的世界觀、納粹運動崛起的幾章，都甚深刻精采。它說明希特勒和他所代表的納粹黨之所以能迅速崛起，攫取政權(quán)，悍然發(fā)動二次大戰(zhàn)，不僅是一次大戰(zhàn)后德國及整個歐洲大陸諸種社會矛盾的產(chǎn)物，而且有其民族歷史的、文化傳統(tǒng)的、哲學思想的淵源。這就可以回答許多人一直大惑不解的問題，即：為什么產(chǎn)生過歌德、貝多芬，有高度文化的德國，產(chǎn)生過馬克思、恩格斯，具有光榮革命傳統(tǒng)的德國，竟然會發(fā)生希特勒上臺這樣的民族悲劇，同時也就批駁了西方某些史學家把這段歷史解釋為純粹的“偶然”、“歷史的誤會”、或希特勒個人性格所致等等唯心、宿命的說法。

當然，《興亡》的作者囿于資產(chǎn)階級民主主義的偏見，作出了一些理論上極端錯誤的論斷。最大的謬誤是，他根據(jù)二次大戰(zhàn)前夕，斯大林在十分復雜兇險的國際環(huán)境下，處理某些國際問題，特別是在對德關系上的某些策略失誤，就簡單地把蘇聯(lián)和納粹德國的對外政策等量齊觀，把這些失誤歸結(jié)到蘇維埃制度身上。但總起來說，作者并未為張伯倫所代表的綏靖政策辯護，而是對英法等國自一九一七年以來一貫仇視蘇聯(lián)、千方百計利用納粹削弱和撲滅蘇聯(lián)的“禍水東引”政策進行了揭露，對影響到二次大戰(zhàn)后德國命運和整個國際局勢的肢解德國、重劃歐洲各國疆界等重大歷史決策也作了符合實際的表述。因此，如果籠統(tǒng)地說作者的“立場觀點是反動的”，我以為失之過苛。

去年，三聯(lián)書店出版了施佩爾一部自傳性的回憶錄《第三帝國內(nèi)幕》，是另一部可讀的關于納粹史的書。此書一九六九年在聯(lián)邦德國問世之后立即在國內(nèi)外引起普遍重視。次年，尤金·戴維森的英譯本出版。不久前，根據(jù)此書在慕尼黑拍攝了同名的大型故事系列片，被電影界譽為轟動世界的《大屠殺》的姊妹篇。我國史學界早已注意到這部新書，《世界歷史譯叢》等刊物曾發(fā)表過其中的某些片斷。

作者阿·施佩爾是第三帝國首席建筑師、希特勒的密友，一九四二年直至納粹滅亡任德國軍備和戰(zhàn)時生產(chǎn)部部長，一九四五年被美軍俘虜，一九四六年被盟軍國際軍事法庭列為首要戰(zhàn)犯，因犯有戰(zhàn)爭罪和違反人道罪被判處二十年徒刑。這本回憶錄是他在柏林近郊施潘道監(jiān)獄內(nèi)偷偷寫下的，可說是一份追懷平生、剖析自己的懺悔錄。

某些歷史人物通過寫回憶錄，宣揚自己的赫赫功業(yè)，對自己的歷史責任則文過飾非，甚至嫁禍于人，其結(jié)果是，制造了混亂，給后人留下了許多困難和麻煩。施佩爾寫這本書的目的，據(jù)他自己說，是為了認清自己的真面目，向親人和后人作一番交代。他的這種目的能達到多少，是個可以討論的問題。但看來作者的這個意愿還是未可厚非的。

由于博得了希特勒的賞識，施佩爾由一個默默無聞的年輕工程師平步青云，躋身于納粹核心集團。因此，他始終感戴希特勒的知遇之恩。一九四五年，希特勒蟄居的柏林帝國總理府已處在蘇軍炮火的封鎖之下，第三帝國正在土崩瓦解的最后時刻，他還冒險去向希特勒作痛苦的訣別。因此，如何看待希特勒以及他和希特勒的關系，是他思考的核心問題，也是本書的中心課題。如果說《興亡》一書主要是在文獻檔案的基礎上對第三帝國的外交、軍事進行分析，注重方針大計，注重對納粹黨和第三帝國的基本結(jié)構(gòu)進行剖析論述，《內(nèi)幕》則不同，它以作者的生活為線索，講了許多個人交往，希特勒在許多非正式場合的表現(xiàn)和內(nèi)心活動。

必須指出，盡管施佩爾說要把悔罪坦白當作寫書的宗旨，實際上從書中看出他并沒有作到完全認罪，某些觀點顯然是錯誤的。他一再宣揚希特勒的“性格魅力”，仿佛歷史的偶然決定了他此后的生活道路。其實，施佩爾和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魏瑪共和國的許多知識分子一樣，面臨著失業(yè)、貧困、社會動亂，深感前途渺茫。他象一次大戰(zhàn)后的許多中下層知識分子一樣，在資本主義世界的總危機面前接受了施本格勒在《西方的沒落》一書中宣揚的悲觀主義，精神陷于崩潰。加以他的資產(chǎn)階級家庭教育、普魯士封建傳統(tǒng)的熏陶，以及德國在一次大戰(zhàn)中遭到慘敗帶來的民族屈辱感和復仇主義情緒，這些正是他和許多人追隨希特勒謀求個人出路的經(jīng)濟基礎和思想基礎。因此，把追隨希特勒說成是類似于浮士德把靈魂出賣給魔鬼，不僅比擬不倫，而且有為自己開脫的味道。施佩爾畢竟是在第三帝國徹底垮臺之后，作為在施潘道獄中服役的囚犯，才開始認真反省過去的?；谧锸顾枷胗兴D(zhuǎn)變，但畢竟不能因此取消他犯罪的事實。作者對這一問題的認識相當膚淺，某些解釋也夾纏不清。

還應指出，施佩爾在紐侖堡審判期間與戈林之流的納粹死硬派不同，能夠承擔罪責，這種態(tài)度應予肯定。但是，幾個首犯并不能以自己的懺悔和服罪使民族免于恥辱。這是一段有著深刻根源的歷史。

講到納粹史，似乎不能不提到前些時候曾經(jīng)盛傳一時的《愛娃與希特勒》。艾倫·貝·因菲爾德著的這本書于一九七五年在美國出版。作者在序言中自稱“局外人”，自五十年代初即開始收集有關愛娃·布勞恩的材料，二十多年里樂此不疲，終于寫成本書。

一般說來，我們了解外國事物，包括納粹史，不能不閱讀一些外國人從自己的立場寫的書，上述《興亡》《內(nèi)幕》兩書就都屬此類。只要我們能夠鑒別分析，這類書讀后也確可獲益。不過國外出書五花八門，有的書實在并不可取，《愛娃》可稱一例。本書作者并不諱言他寫這本書的目的是為了弄清“愛娃·布勞恩怎樣在性的方面控制了希特勒，以及希特勒算不算一個性的怪物?！币驗樗J為這些“看來頗為神秘、時而顯得怪誕并往往令人驚詫的風流韻事，詳敘起來總是饒有興味、十分引人的?！庇薪?jīng)驗的讀者會從這些話看得很清楚，這位作者并不打算正確敘述納粹史，只是借希特勒的招牌寫黃色故事而已。作者自己也不得不承認，他的這種興趣與千千萬萬的普通人的感情“不合拍”。對希特勒這個納粹元兇，不僅是遭到侵略奴役的各國人民感到切齒痛恨，就是不少德國人也因遭法西斯利用而羞愧、痛心，因不得不吞咽戰(zhàn)后巨大困難所造成的惡果而忍痛受苦。因此從什么“性”的方面來描繪希特勒，無異于對反法西斯者和廣大人民的褻瀆，為這個納粹元兇的開脫。至于說提供研究資料，這些資料對于專業(yè)人員說來也并沒有什么價值。當然，在描繪生活瑣事，乃至性的問題，《興亡》特別是《內(nèi)幕》也都不無缺點，但是同這本書還是有所不同。事實上，沒有哪個嚴肅的史學家會承認《愛娃》有什么史學價值。大多數(shù)正直的德國人談到希特勒時，都認為這是民族的恥辱，是人類歷史上最不堪回首的一章，對希特勒絕無任何開脫、諒解之辭?！稅弁蕖愤@本書中譯本的出版，向我們的研究者、翻譯工作者和出版工作者提出一個嚴肅的問題：在引進、出版外國著作時，必須注意防止和清除精神污染。為了發(fā)展我國的學術(shù)，提供必要的資料，翻譯、引進一些外國書刊是必要的。但是絕不能不加鑒別，甚至以劣為佳，以臭為香，散布反科學的思想，污染國內(nèi)的讀書界和學術(shù)界。

納粹德國滅亡至今已過去快四十年了，但圍繞著這段歷史展開的斗爭還遠沒有結(jié)束。近年來，美、意、奧、比、聯(lián)邦德國等國的朝野有識之士都為新法西斯主義的猖獗而擔憂。以各種方式揭露希特勒的滔天罪行，是打擊這股逆流的強有力手段。我們不要忘記過去。準確地介紹第二次大戰(zhàn)時期的納粹史是中國史學工作者、翻譯工作者對人民、對時代、對生者和死者的責任。

(《第三帝國的興亡》，〔美〕夏伊勒著，董樂山等譯，世界知識出版社一九八三年六月第三次印刷，5.15元；《第三帝國的內(nèi)幕》，〔德〕施佩爾著，鄧蜀生等譯，三聯(lián)書店一九八二年五月第一版，2.0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