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中
《詩與真》、《詩與真二集》
近幾年,比較文學的研究,逐漸引起了國內一些同志的興趣。但梁宗岱先生的《詩與真》、《詩與真二集》兩本重要的比較文學論著,卻多年無人提起。
梁宗岱先生是我國著名的新詩詩人,出版過《晚禱》等新詩集。后來成為著名翻譯家和學者,在中山大學等處任教多年。若要說比較文學研究,他應該列入國內的第一批學者。
梁宗岱在二十年代留學歐洲,游歷過法國、德國和瑞士,在那里與法國偉大的文學家羅曼·羅蘭和法國現(xiàn)代著名詩人保爾·瓦雷里(舊譯梵樂希)有過親密的交往。一九二七年和二八年間,他先后在《歐洲》雜志上發(fā)表過兩首法文詩歌和一首王維作品的翻譯,頗得羅曼·羅蘭的贊許。后來梁宗岱又把陶淵明的十幾首詩和幾篇散文譯成法文,寄給羅曼·羅蘭。羅曼·羅蘭讀了這些譯作,對他給予了熱情鼓勵,在信中說:“你翻譯的陶潛詩使我神往,不獨由于你底希有的法文智識,并且由于這些歌底單純動人的美。它們底聲調對于一個法國人是這么熟悉!從我們古老的地上升起來的氣味是同樣的?!苯又銌査氩幌氚阉鼈冊凇稓W洲》雜志上發(fā)表,說這雜志隨時愿意登載他的文章。與此同時,當時在法國紅極一時的現(xiàn)代派大詩人保爾·瓦雷里也對這些譯作給予了高度評價,建議梁宗岱把它們印成單行本,并親自為他作序,用詩一樣的筆調,寫了自己和梁宗岱的交誼,談了自己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見解,稱贊梁宗岱所譯陶詩使他看到一種在“極端的精巧”之后的“極端的樸素”。
梁宗岱的這些經歷,使他在進行比較文學研究時,具備了相當優(yōu)越的條件?!对娕c真》和《詩與真二集》,出版于一九三五年和一九三六年。在這兩部論著中,梁宗岱先生對東西方文化進行了廣泛深入的比較。他以詩人的敏銳的感受,以內行人的眼光,帶著親身創(chuàng)作體驗,沉潛于不同民族的創(chuàng)作深處,作了幽微的追尋,有時能夠達到詩學和美學的高度。他騰身于東西兩半球的上空,做鳥瞰式的觀察,而后取其最鮮明處做比較和開掘。
例如,在《詩與真二集》中的《談詩》一文中,他說:“(法國的)馬拉美酷似我國底姜白石。他們底詩學,同是趨難避易(姜白石曾說,‘難處見作者,馬拉美也有‘不難就等于零一語);他們底詩藝,同是注重格調和音樂;他們底詩境,同是空明澄澈,令人有高處不勝寒之感;尤奇的,連他們癖愛的字眼如‘清‘苦‘寒‘冷等也相同”?!拔艺f‘連他們癖愛的字眼……其實有些字是詩人們最隱秘最深沉的心聲,代表他們精神底本質或靈魂底悵望的,往往在他們凝神握管的剎那有意無意地流露出來?!庇终f:姜白石的《疏影》和英國濟慈的《夜鶯曲》,用事大致相同,“而又同臻妙境”,“二者同是詠物(一花一鳥)而聯(lián)想到兩個飄泊女子的可憐命運。一玲瓏澄澈,一宛轉凄艷,不獨花精鳥魂,皆
他結合自己詩歌鑒賞的經驗,比較了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和歌德的《浪游人的夜歌》,說這兩首詩的“情調和造詣”“無獨有偶”。它們都使人感受到一種對于宇宙與人生的深思與徹悟。而這兩首詩,梁宗岱都是在登臨眺遠時才真正感覺到了它們“最深微最雋永的震蕩與回響”。由此他體味到:“閱歷與經驗,對于創(chuàng)造和理解一樣重要”?!拔淖忠酝獾奈⒚?,卻往往非當境不能徹底領會?!毕罅合壬@樣的比較研究,是一種詩人的比較和讀者的比較。這不僅對從事文學研究的學生和學者們有益,而且對一般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和一般愛好文學的讀者們也深有啟發(fā)了。
在《詩與真》和《詩與真二集》中,象這樣精深的研究,不只《談詩》一篇。
在《李白與哥德》、《哥德與梵樂希(瓦雷里)》中,他認為:李白和歌德有兩點“特別相似”?!耙皇撬麄兊姿囆g手腕,一是他們底宇宙意識?!边@兩點“都不是輕微的”?!坝钪娴状箪`常常象兩小無猜的游侶般顯現(xiàn)給他們,他們常常和他喁唱私語。所以他們筆底下——無論是一首或一行小詩——常常展示出一個曠邈、深宏,而又單純、親切的華嚴宇宙,象一勺水反映出整個星空底天光云影一樣。”而在歌德與梵樂希之間,既可以看到他們“正相反”的兩種不同的傾向,不同的創(chuàng)作道路,又可以看到他們的殊途同歸之處。他們都登上了“深沉的認識或清明的意識底眩目的高度”,在更深刻的地方“象出自一個源頭”。在《談詩》中,梁宗岱提出一個重要觀點:“詩人是兩重觀察者。他底視線一方面要內傾,一方面又要外向。對內的省察愈深微,對外的認識也愈透徹?!薄皟烧卟华毾喑?,并且相生:洞觀心體后,萬象自然都展示一副充滿意義的面孔;對外界的認識愈準確,愈真切,心靈也愈開朗,愈活躍,愈豐富,愈自由。”通過歌德與瓦雷里(梵樂希)的比較,他進一步論證了自己的這種詩學見解。雖然他的見解不無可議之處,但這種意在洞燭幽微的努力和通過不同民族著名詩人的比較來探索一種詩學理論的嘗試,卻對我們頗有啟發(fā)。
梁宗岱說:“我們泛覽中外詩的時候,常常從某個中國詩人聯(lián)想到某個外國詩人,或從某個外國詩人聯(lián)想到某個中國詩人,因而在我們心中起了種種的比較——時代,地位,生活,或思想與風格。這比較或許全是主觀的,但同時也出于自然而然。屈原與但丁,杜甫與囂俄(雨果),姜白石與馬拉美,陶淵明之一方面與白仁斯(彭斯),又另一方面與華茨活斯,和歌德底《浮士德》與曹雪芹底《紅樓夢》……他們底關系似乎都不止出于一時偶然的幻想?!?《李白與歌德》)
有些詩人和詩作,經梁先生比較之后,可以更使我們看到藝術創(chuàng)作乃至人類心靈世界中一些微妙的境界,從而使我們加深了對于美的理解和對于詩的品味。例如,他曾經以歌德的《流浪者之夜歌》:“一切的峰頂沉靜;一切的樹尖全不見絲兒風影。小鳥們在林間無聲。等著罷:俄頃你快也安靜?!迸c日本詩人芭蕉的雋永的俳句:“古池呀——青蛙跳進去的水聲”相比較,使我們領悟到宇宙中一種深沉的靜謐的境界。他又以英國詩人布萊克的名詩:“一顆沙里看出一個世界,一朵野花里一個天堂,把無限放在你的手掌上,永恒在一剎那里收藏。”和瓦雷里(梵樂希)的“全宇宙在我底枝頭顫動,飄搖”相比較,使我們悟到宇宙間的一種“玄機”,仿佛“浮士德在森林與幽巖深處,輪流玩賞著自然與靈府底無盡藏的玄機與奇景?!?《象征主義》)
他的比較研究,不單是為了欣賞。他是一個詩人,研究的目的之一是為了詩,為了新文學的創(chuàng)作。有一次,他比較了白朗寧夫人的十四行詩、魏爾侖的《智慧集》、歌德的《浮士德》、瓦雷里(梵樂希)的《年輕的命運女神》之后,熱情地提出:“我以為中國今日的詩人,如要有重大的貢獻,一方面要注重藝術底修養(yǎng),一方面還要熱熱烈烈地生活,到民間去,到自然去,到愛人底懷里去,到你自己底靈魂里去,……總要熱熱烈烈地活著”。他認為,重要的“是中國今日或明日底詩底問題,是怎樣才能夠承繼這幾千年底光榮歷史,怎樣才能夠無愧色去接受這無盡藏的寶庫底問題?!薄爸袊自娛分S富,偉大,璀璨,實不讓世界任何民族,任何國度?!薄坝崎L的光榮的詩史眼光望著我們”,我們怎樣才能夠“辟出一個新穎的,卻要和它們同樣和諧,同樣不朽的天地”?(《論詩》)他的比較,建立在對于中外文化深湛了解的基礎上;通過比較,得出了充滿民族自信心的堅實的結論。這種態(tài)度,是我們從事比較文學的研究者可以取法的。
因此,梁宗岱先生駁斥了梁實秋對于中國新詩的譏諷和否定,通過和外國著名詩歌的比較,熱情地肯定了五四以后一些新詩詩人的藝術創(chuàng)造。他特別欣賞郭沫若《湘累》中的短歌:“九嶷山上的白云有聚有消,洞庭湖中的流水有汐有潮。我們心中的愁云呀,我們眼中的淚濤呀,永遠不能消,永遠只是潮!”稱贊它:“那么純真,那么凄婉動人?!彼f,《湘累》中的“太陽照著洞庭波”,“有一種莫明其妙的和諧,”‘后來一想,原來它是暗合舊詩底‘仄平仄仄仄平平的。”他由此提出,新詩“固不必那么循規(guī)蹈矩,但是如其要創(chuàng)造詩律,這也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元素。”他主張“借鑒于西學詩”。比如“重音節(jié)奏”就可借鑒。聞一多的詩句“老頭兒和擔子摔了一交”,其中的“老、擔、摔、交”都是重音。經過這樣的比較研究,就使得比較文學成為一門切實有用的學問了。
《詩與真》和《詩與真二集》,篇幅都不很長。不厚的兩冊。但它涉及到詩學、美學和比較文學多個方面。其中《論詩》、《論畫》、《論崇高》、《新詩的紛歧路口》,談人生哲理,討論詩歌的音節(jié)、格律、風格,分析長詩和小詩,向本國人介紹在當時影響很大的外國文學家(羅曼·羅蘭、保爾·瓦雷里、韓波、馬拉美),又向外介紹本國影響很大的古典作家(屈原、陶潛、李白、杜甫、姜夔……)。應該說,直到今天,這兩本書的內容和它們的研究方法還有新鮮之處,還并不是全都過時的。
當然,時代是向前發(fā)展的。這兩本書畢竟是四十多年前的論著。今天來看,書中的有些論述不無浮泛與錯誤之處。用今天已在世界上成為專門學科的比較文學的學術水準來衡量,它們在科學性和嚴密性方面還有許多地方可以推敲??墒?,當時的中國,比較文學還是一門讓很多人搖頭的學科(直到今天也還有人搖頭)。創(chuàng)業(yè)維艱,梁宗岱先生及其他先行者們開辟草萊之功是不可忘卻的。
一九八一年九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