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油畫的看法，也許是比較保守的。現(xiàn)在簡略地談談，先從它的表現(xiàn)功能說起。

從油畫這個畫種的技術發(fā)展來看，它的表現(xiàn)力是日漸趨向于寫實，表現(xiàn)得真實，是它的鮮明的特征。這個情況從文藝復興一直到十九世紀的現(xiàn)實主義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中，可以看得很清楚。印象派對于色彩的發(fā)現(xiàn)，又促使油畫能夠更真實地反映自然界。在沒有發(fā)明照相術之前，油畫肖像畫，目的就是為了替人物造像，而且達到了很高的造詣。倫勃朗、維拉斯貴支等大師們創(chuàng)作的肖像畫，在刻劃人物的精神面貌方面是照相所望塵莫及的，何況這些肖像畫出之于高度的繪畫技巧，各有各的風貌，是真正的藝術瑰寶，人類的精神財富。

油畫的材料、工具性能，決定了它適宜于制作大幅的歷史畫和紀念性的繪畫。我在莫斯科看到過一幅描繪庫圖佐夫和拿破侖兩軍對陣的大油畫，它是全景畫，布置成一個圓廳，配上燈光，參觀的時候，如身歷其境，有特殊的感受。這種畫只能用油畫來制作，用其他的畫種是難于表現(xiàn)的。全景畫是油畫中很有利于普及的、很受廣大群眾歡迎的一種繪畫樣式，藝術上也是可以盡情發(fā)揮的；但是它要求寫實得逼真，制作的工程又比較大，所以在歐洲也不多見。在西方可能有一種偏見，以為這不算是高明的藝術，所以美術史也很少介紹。其實它也是油畫中的一朵好花，應該發(fā)揮它的功用。我常想，我們如果用全景畫創(chuàng)作紅軍過雪山、淮海戰(zhàn)役、百萬雄師下江南等偉大的革命軍事畫，對于教育人民和后代來說，將會是非常有效的。有一個時期，曾認為油畫不大符合我國工農群眾的口味，現(xiàn)在事實證明，油畫展覽的觀眾往往是最多的。如果我們建造一個全景畫廳，我們的廣大農民一定也會很喜歡。當然，油畫也可以畫壁畫和其他裝飾風的繪畫。在寫實的基礎上，色彩可以合理夸張，形象也可以合理變形，只要處理得好，這樣的作品也同樣會博得人民群眾喜愛。油畫也可以畫抒情小品，盡管在寫意手法方面未必能象中國畫那樣得心應手（因受到材料、工具性能的限制），但是，只要不是一味模仿別的畫種，油畫完全可以產生別開生面的自己的特色。所以，油畫在題材、體裁、形式、風格等各方面，大有百花齊放的廣闊天地。

但是，油畫的制作，要有一定的條件，沒有這些條件是難于發(fā)展的。譬如，它要求的技術條件比較復雜，物質條件的要求也比較高，材料比較昂貴，而且還要有一個光線合適的較大的畫室。由于制作油畫的工作量比較大，畫家要有充沛的精力。為了發(fā)展油畫，這些問題都要加以考慮。再者，油畫是個笨重的東西，畫成的作品還要有地方放，這些問題都使油畫家感到苦惱。我們現(xiàn)在的條件還比較差，而這些條件如果得不到解決，就會阻礙油畫的發(fā)展。

我國引進油畫已經(jīng)幾十年，在解放前，因為受到種種條件的限制，所以并不興旺。新中國建立以來，由于黨和人民政府的重視，油畫的發(fā)展相當快，其中革命歷史畫、革命軍事畫占了很大的比重。三十年來，我們的油畫家創(chuàng)作了很多水平較高的油畫，如果挑選一部分陳列起來，也會是很可觀的?？上У氖?，這些辛勤勞動的成果，一經(jīng)展覽以后，大多數(shù)被放到倉庫里。經(jīng)過“文革”以后，有不少已經(jīng)霉爛剝蝕，白白地糟蹋了。我認為，要提倡和發(fā)展油畫，除了創(chuàng)作上的引導，還有許多后勤工作要做。

近年來油畫有可喜的發(fā)展，“四人幫”被粉碎以后，思想解放了，在題材、體裁、形式、風格方面，都有一些新的突破。在作品的思想性方面，表現(xiàn)出對生活有自己的見解，刻劃人物能抓住思想情緒，一般化、概念化的東西比較少了?！拔母铩鼻笆吣甑挠彤嬍聵I(yè)雖有較大的發(fā)展，但對藝術風格和題材的多樣化卻注意不夠，現(xiàn)在則在彌補這個不足。但是，今天在油畫發(fā)展的趨勢中，也有一些問題值得注意。比如，相對地說，描寫工農兵的題材和歷史題材的作品比較少，情節(jié)性的創(chuàng)作似乎不大受重視。特別是一提情節(jié)性，有的人就很不感興趣，認為這是追求戲劇性效果，缺乏繪畫味兒。其實，情節(jié)性的作品是很經(jīng)看的。裝飾性也好，情節(jié)性也好，我們的百花園就應該容納所有好品種。我就聽到中小學老師說，蘇聯(lián)的那幅《又是兩分》畫得好，對學齡兒童有教育作用，很經(jīng)看，至今仍深印在許多人的記憶中。我想起了列賓的《突然歸來》，特別是費多托夫的《少校求婚》，這些都是情節(jié)性繪畫的代表作。當我了解到《少校求婚》中的那個少女，不是不愿意攀這門婚事，而是故意裝腔作勢來掩蓋她羨慕權勢以免于失去自尊的內心活動時，不能不佩服畫家對生活的體察是何等的細膩深入，不能不為他所創(chuàng)造的深刻的藝術形象所感動。

最近舉辦的全國青年美展，也出現(xiàn)了幾幅情節(jié)性作品。比如揭露鋪張浪費、大吃大喝的，批評虐待老人的，諷刺不正之風的。這些作品所表現(xiàn)的內容都很好，反映這樣的生活現(xiàn)實，給予批評，也是油畫藝術的社會功能的一個方面，應當?shù)玫焦膭睢？上в行┳髌返臉嬎己托蜗笏茉爝€不夠理想，說明作者雖然看到了這類社會問題，但對生活現(xiàn)實還沒有來得及深入細察，并選擇最適當?shù)那楣?jié)和形式來表達它。這就需要很好地向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優(yōu)秀傳統(tǒng)認真地學習。

在“文革”中，許多人思想受到禁錮，青年、老年人都一樣。但是對于西方的現(xiàn)代流派，青年人過去見得少，現(xiàn)在一經(jīng)開放，難免眼花繚亂。對年事較長的人說來，則并不覺得很新鮮。這里涉及到一個藝術潮流問題，所謂“新”與“舊”的問題。我看到蔡特金在《回憶列寧》中的一段記載，很值得一讀，整段地摘錄在這里，我看是不嫌長的。

列寧對蔡特金的談話中有這樣一段話：“……即使美術是‘舊’的，我們也應當保留它，把它作為一個范例，推陳出新。為什么只是因為它‘舊’，我們就要撇開真正美的東西，拋棄它，不把它當作進一步發(fā)展的出發(fā)點呢？為什么只是因為‘這是新的’，就要象崇拜神一樣來崇拜新的東西呢？那是荒謬的，絕頂荒謬的！這里有很多虛偽，當然，也有對于在西歐占統(tǒng)治地位的藝術風氣的不自覺的尊敬。我們是很好的革命家，可是不知為了什么原因我們覺得應當證明，我們也是站在‘當代文化的高峰’。我有勇氣指出我自己是個‘野蠻人’。我不能認為表現(xiàn)派、未來派、立體派和其他‘各派’的作品是藝術天才的最高表現(xiàn)。我不懂它們，它們不能使我感到絲毫愉快?！?/p>

蔡特金在聽了這段話以后說：“我不得不承認，我也缺少理解力，不懂為什么在一個有靈感的人看來，鼻子的藝術表現(xiàn)應該是三角形的，也不懂為什么革命的積極性要把人體變成放在一副高蹺上的、裝有兩柄五齒耙的一個不象樣兒的軟袋子，而實際上人體的各種器官卻聯(lián)系成一個復雜的整體的?！?/p>

列寧大笑起來：“是的，親愛的克拉拉，沒有辦法，我們倆都老了。不過我們至少在革命中仍舊是年輕的，還站在革命的最前列，這對我們就足夠了。我們趕不上新的藝術，我們只會一瘸一拐地跟在它的后面?！?/p>

我摘引這一長段話是因為他們說得太好了，比用我自己的語言來表達要深刻千百倍。接著這段話，列寧還說：“我們關于藝術的意見是不重要的。……藝術是屬于人民的……它必須在群眾中間喚起藝術家，并使他們得到發(fā)展……”

對于歐洲的現(xiàn)代流派，我的欣賞力只能看到梵高為止。他的作品形象鮮明，無論人物、風景和靜物，都畫得很美很健康，是從生活中來的。油畫語言也是很地道的。梵高所用的藝術語言很獨特，完全是屬于他個人的，但是他所描繪的形象，和客觀現(xiàn)實有內在的一致性，所以能引起人們的共鳴。馬蒂斯的油畫，我只能欣賞它的裝飾效果和某些技法上的創(chuàng)新。我不反對發(fā)展流派，很贊成藝術手法的探索，但是，夸張也好，變形也好，總之不能把形象丑化，甚至把一個有靈魂的人畫成“不象樣兒的軟袋子”，而只能是使形象表現(xiàn)得更美，更有生命，更有魅力。

抽象派，在西方風靡一時，最近對我們也有一些影響。其實抽象派在西方之所以風行，是精神空虛的一種反映，并沒有多少人真正喜歡它。一種藝術形式，它固然包含著抽象美的因素，比如線條的韻律、色彩的節(jié)奏等等，但這些抽象的因素都是為所要表現(xiàn)的形象服務的，它只能依附于具體的形象而存在。在工藝美術上，抽象的形式美則依附于工藝品的實體?，F(xiàn)在西方流行一種說法，以為中國的書法是抽象派繪畫的鼻祖，所以有人用毛筆在紙上點幾個墨點，或者劃一條墨線，就算完成了一幅抽象繪畫，這如果不是故弄玄虛，至少是對書法藝術的誤解。書法藝術和繪畫藝術是不同的，書法藝術是美化文字的藝術，也可以說是各種風格的美術字。文字是一種進行文化教育的工具，這是它固有的價值。在這里，抽象的形式美只有依附于文字這個實體才能產生書法藝術的美的價值。繪畫藝術和書法藝術不能混同，我國的寫意繪畫，有時看來也用一些抽象的表現(xiàn)手法，但歸根到底，它仍然是一幅有具體形象的、有意境的可以理解的藝術品。我不反對在作畫的過程中分別研究線條、色塊、結構以及其他形式領域的問題，對于這方面的有用的知識和技能，掌握得越多，表現(xiàn)的手法越豐富。抱著正確目的進行各種探索試驗是必要的。但是把一個抽象形式美的因素抽出來，把造型手段中的一個片面的因素作為藝術的表現(xiàn)對象，稱它為抽象的作品掛在展覽會上，會有什么意義呢？現(xiàn)在有些青年出于好奇，想嘗試一下所謂抽象畫的創(chuàng)作，也沒有什么不可以。不提倡的、沒有意義的東西，不是絕對不許搞，因為在試一試的過程中碰碰釘子，走段彎路，是藝術探索道路上常有的事，當然我們希望少走彎路。

油畫在我國已經(jīng)打下了深厚的群眾基礎，中國的油畫是深受廣大群眾喜愛的一種藝術形式?，F(xiàn)在，西方的許多國家對油畫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很不重視，油畫的基本功也沒有認真地培養(yǎng)訓練，這應該說是油畫藝術和油畫教學的一個危機。在我們這里，雖然油畫的水平還不是很高，但只要堅持為社會主義服務、為人民服務，堅持深入生活并從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原則出發(fā)，加強基本功的訓練和藝術修養(yǎng)，它的進一步發(fā)展，是指日可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