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蓮

(淄博師范高等?？茖W校 初等教育系，山東 淄博 255130)

節(jié)日是人們?yōu)檫m應生產生活的需要而形成的。節(jié)日風俗的形成是一個歷史積淀的過程，但節(jié)日產生之初，當古人試圖解釋天地萬物、人間萬象卻又不能的時候，便以感性的、質樸的思維方式創(chuàng)造出祭祀、祓禊、禁忌等活動，這些莊嚴神秘的活動成為節(jié)日產生的重要根源，也使其具有神秘敬畏之感。藝術家又在此基礎上，賦予節(jié)日以藝術色彩，使節(jié)日成為靈感創(chuàng)作的源泉，“把節(jié)日視為人類與天地鬼神對話，與神話、傳說、信仰、風俗、娛樂相交織的時間紐結”[1]175。以此借節(jié)日引發(fā)故事，鋪展情節(jié)?！读凝S志異》作者蒲松齡亦是將節(jié)日巧妙地融入于文本，對節(jié)日風俗進行恰切展現的同時，讓節(jié)日本身所具有的內涵在文本中發(fā)揮著獨特的敘事意義。

《聊齋志異》近四十篇涉及清明、元宵、中秋等傳統節(jié)日(如下表1所示)。作者善于運用節(jié)日這個獨特的時間來展演故事。如王成于“上元”斗鶉，獲六百金，居然世家(卷一：王成)；耿去病“清明”上墓遇狐女青鳳(卷一：青鳳)；陳生魂魄于“中秋”游李皇親園，乘舟過水，訪李姬(鬼)，而褚生(鬼)代其應試(卷八：褚生)；范十一娘于“重陽”復見狐女封三娘(卷五：封三娘)……在《聊齋志異》眾多節(jié)日敘事中，有關“清明”的篇目最多。其中以“清明”、“元宵”作為時機引發(fā)的故事較引人注目。

表1 《聊齋志異》節(jié)日篇目統計

一 清明：人鬼巧遇的時機

“清明”是二十四節(jié)氣之一，但在我國二十四節(jié)氣中，唯有“清明”是一個節(jié)日。清明節(jié)融合了上巳節(jié)和寒食節(jié)的風俗。據考證，唐之前，“清明”只是節(jié)氣，上巳和寒食都已是各自獨立行事的節(jié)日。至唐宋，“清明”已具節(jié)日色彩，上巳、寒食、清明三節(jié)時間相近，此時上巳節(jié)的祓禊宴飲、踏青游玩、寒食節(jié)的上墳祭奠日漸融合到清明節(jié)里，上巳、寒食兩節(jié)日漸漸淡漠，至此“清明”則身兼“兩職”——既是標志時序的節(jié)氣，又是慎終追遠、踏青游玩的節(jié)日。

清明節(jié)是上墳祭祖的日子，故亦稱其為“鬼節(jié)”?！兜劬q時紀勝》載“清明掃墓，傾城男女，紛出四鄰，擔酌挈盒，輪轂相望”[2]16。這種上墳祭祖儀式，一方面與古老的鬼魂信仰有關；另一方面還與我國慎終追遠的傳統觀念有關。

在古代，人們相信萬物皆有靈魂，人死之后肉體雖不復存在，靈魂卻不消失，并具有神秘的能力，如能未卜先知、穿越陰陽、來去無蹤等。同時人們根據自己的生活方式去構想鬼魂的世界，認為在另一世界的鬼魂與人類一樣，照樣吃穿住行、過年過節(jié)，只是他們的花費需人的奉祀才能保證，否則就成了無人問津的孤魂野鬼。饑寒交迫的孤魂野鬼往往會在“鬼節(jié)”侵擾人們的生活，因此利用上墳這一儀式給鬼魂送去“錢糧”，讓他們在幽冥世界里生活得富足、安穩(wěn)。同時，生者虔誠地表達對死者的祭奠和懷念，并與死者進行久別的聚首和交流，真心期盼來自另一世界的祝福和保佑，以獲得心靈上的慰藉。正因清明節(jié)傳承著這種人鬼對話的特殊民俗風情，人與鬼神妖怪等異類極易在此特殊時節(jié)偶遇，發(fā)生千奇百怪的故事。故小說家常以此為靈感，創(chuàng)作出驚誕奇妙的作品。

蒲松齡在講述狐鬼花妖的故事時，亦有時選擇“清明上墓”這個特別時間，作為故事衍生、開展的時機和背景。如《青鳳》篇，主人公耿去病的清明奇遇：

會清明上墓歸，見小狐二，為犬逼逐。其一投荒竄去，一則皇急道上。望見生，依依哀啼，阘耳輯首，似乞其援。生憐之，啟裳衿，提抱以歸。閉門，置床上，則青鳳也。[3]116

故事開篇，狂生耿去病于荒宅中遇“弱態(tài)生嬌、秋波流慧”的青鳳，對其一見鐘情，青鳳對耿生亦有惓惓深意，但青鳳叔叔棒打鴛鴦，自此兩人無以相見。幾年后的清明節(jié)，耿去病上墓歸途，解救一狐，竟然是自己日夜懷思、系于魂夢的青鳳。兩人在清明節(jié)“如天落下”(馮鎮(zhèn)巒評)，許是“深情所結，有此因緣”(但明倫評)，正如青鳳自己所說，“此天數也，不因顛覆，何得相從?！笨磥砬帏P遭劫是兩人重逢的“因子”，有此“因子”，還需為生發(fā)故事創(chuàng)造最有利時機，將此時機創(chuàng)設在何時，才最能體現人狐相遇之自然奇巧呢？

在“聊齋”故事中，人與異類在“夜晚”巧遇的篇目較多，如桑生與狐女蓮香(《蓮香》)、寧采臣與鬼女聶小倩(《聶小倩》)、馮相如與狐女紅玉(《紅玉》)、楊于畏與鬼女連瑣(《連瑣》)……皆在夜晚相遇相識。作者為何選用夜晚而不是其他時間？一方面畢竟人鬼殊途、陰陽兩隔，妖魅鬼神一般不會于光天化日之下出沒在人間，故“人鬼”夜晚相遇較合理；另一方面這些無明媒正娶、偷香竊玉的“艷遇”需要隱蔽的夜色支持，夜晚艷遇除了神知鬼覺外，一般不被人所知，可見“夜晚”較具安全感，有利于滿足男主人公的情感、心理欲求，又無需承擔社會輿論之壓力。再一方面“夜晚”時空有利于營造陌生、朦朧、神秘甚至恐怖之境，增強“艷”、“異”故事的審美效果。

《青鳳》中，耿生與青鳳也是“夜晚”相識于耿家廢棄的荒宅；接下來，青鳳叔叔化厲鬼恐嚇耿生、耿生與青鳳互示愛意也皆安排在夜晚耿家荒宅。但是如果通篇故事情節(jié)都用這一時空，未免有重復單調之感。為此作者在寫耿生與青鳳重逢時，未沿襲其慣用的“夜化”模式，而是巧妙設置了“清明”這一時機，利用“上墓”習俗，讓耿生上墓，將青鳳還原為狐，被犬追逐，恰遇耿生，乞援相助，耿生救狐，再續(xù)前緣。這個看似“天意”的時機，使有情人散而復聚、終成眷屬。

《海大魚》篇則以五十多字的篇幅介紹了魚類清明上墓的風俗：

海濱故無山。一日，忽見峻嶺重疊，綿亙數里，眾悉駭怪。又一日，山忽他徙，化而烏有。相傳海中大魚，值清明節(jié)，則攜眷口往拜其墓，故寒食時多見之。[3]177

正因有這一傳說風俗，故《于子游》篇便由海大魚拜墓的傳說風俗，衍生出人與魚妖相遇的故事：一秀才寄宿漁舟，沽酒獨酌。夜闌，偶遇言詞甚雅的于子游，歡飲至中夜，原來于子游乃清明過往拜墓的魚妖。

再如《神女》，米生蒙冤，關押在獄，出獄后田產蕩盡，一貧如洗，偶遇絕代佳人神女，神女以價值百金的珠花贈予米生。一年后的清明節(jié)，米生在游人眾多的深山再遇神女：

過歲，赴郡應童子試，誤入深山。會清明節(jié)，游人甚眾。有數女騎來，內一女郎，即曩年車中人也。[3]1314

神女又以百金相贈，米生對其感激、愛慕有加。將《神女》與《青鳳》對比發(fā)現，兩文皆是人(男子)與異類相遇、相戀，皆在“夜暮”之時相遇，然后女子飄然而去，男子不知其所往，日夜戀慕。但都無意中于“清明”巧遇，只是《青鳳》利用了清明上墓習俗，而《神女》利用了清明踏青春游習俗。由此可看出，前面主人公的“夜幕”偶遇，讓后面“清明”重逢成為必然，使故事環(huán)環(huán)相扣，自然流淌，而無矯作之感。

清明節(jié)除上墳祭祀，還有踏青游玩之俗。故在《阿寶》中，性癡的孫子楚第一次見阿寶是在清明節(jié)踏青游賞之時：

會值清明，俗于是日，婦女出游，輕薄少年，亦結隊隨行，恣其月旦。有同社數人，強邀生去?；虺爸唬骸澳挥^可人否？”生亦知其戲己，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見其人，忻然隨眾物色之。遙見有女子憩樹下，惡少年環(huán)如墻堵。眾曰：“此必阿寶也。”趨之，果寶。審諦之，娟麗無雙。少頃，人益稠。女起，遽去。眾情顛倒，品頭題足，紛紛若狂；生獨默然。及眾他適，回視，生猶癡立故所，呼之不應。群曳之曰：“魂隨阿寶去耶？”亦不答。[3]234

被鄉(xiāng)人戲稱“孫癡”的名士孫子楚“性迂訥，人誑之，輒信為真”。富貴美貌之女阿寶擇婿，對大家兒皆不中意。有人戲耍孫子楚，讓其托媒，孫子楚果然從之。阿寶戲耍孫子楚，讓其先去掉“枝指”(第六指)，便嫁于他，孫子楚信以為真，“以斧自斷其指”。孫子楚曾因無由見阿寶，甚至想自剖。俗話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從未見過阿寶的孫子楚如果對他人的戲耍之言一味不假思索地信以為真，那不是“情癡”，而是“白癡”、傻子。由此可見，要寫孫子楚的“癡”，要表現孫子楚對阿寶的癡情，必得讓孫子楚目睹阿寶的芳容。否則，孫子楚會“轉念阿寶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頓冷”。孫子楚要見到阿寶，一般有兩種途徑，一是孫子楚能出入于阿寶家，二是借阿寶外出之機。從兩人門第、身份懸殊來看，貧寒的孫子楚幾乎沒有去阿寶家的機會；作為大家閨秀的阿寶其外出機會也不多。在古代，平常日子里女子們往往被局限在深閨、小院，不得隨意外出。唯有在清明、元宵等一些特殊時日里方能自由外出游玩。如蒲松齡家鄉(xiāng)一帶風俗的描述：《淄川縣志》(八卷，清乾隆四十一年刻本)載：清明“婦女歸寧，作秋千戲”[4]99?！恫┥娇h志》(十卷，清乾隆十八年刻本)載：清明“女兒家作秋千戲”[4]102。故阿寶便有清明外出游玩的機會，使得孫子楚癡立原地，忘乎所以，被推回家后，直臥床上，終日不起，魂魄隨阿寶而去。之后又化為鸚鵡接近阿寶，終日集其膝，依其床，以癡情感動了阿寶。由此觀之，“清明出游”是孫子楚目睹阿寶芳容的時機，故作者一筆帶過的清明節(jié)在故事中具有不可小覷的作用。

以“清明”為敘事時機來展演人與人、人與異類的故事，在中國古典小說中較常見。如《清平山堂話本》中，《西湖三塔記》、《洛陽三怪記》的主人公奚宣贊、潘小員外皆因清明眾人外出游玩隨之而出，都是被婆子(妖怪所化)引入一去處，與美婦(妖精所化)共飲，同床共枕，差點被害了性命。《警世通言》卷十四《一窟鬼癩道人除怪》中吳秀才離了鄉(xiāng)里，來臨安府求取功名，一時不中，于是開了個小學堂度日，時遇清明，學生放假，吳秀才外出閑走，路遇眾多鬼怪。據李桂奎統計，在“三言”、“二拍”中以“清明”為時間刻度展開故事者大約有27篇，數量極為可觀[5]46。

從《聊齋志異》清明故事和眾多相關作品看，形成了較為穩(wěn)定的“清明敘事模式”。男子在上墓或郊游踏青時，巧遇美麗女子(以鬼怪居多)，牽惹出或美好、或荒誕、或恐怖的千奇百怪的故事。可見，小說家利用清明節(jié)編織故事，看似信手拈來，其實確有深意，清明節(jié)為人與鬼怪的相識、相知提供合情合理的現實落腳點。如果作者一味地脫離現實生活去虛構這些鬼怪故事，難免會使讀者對故事有虛浮和疏離之感。有了清明節(jié)這一落腳點的支撐，故事的真實性與虛構性會得到和諧自然的統一。讓讀者感覺“人與鬼怪”的故事似神話，又存在現實，陌生中帶著熟悉，神秘中帶著親切，離奇中帶著真實，讀來時而恍入真境，時而惚入幻域，從而感受到故事亦真亦幻、亦實亦虛的藝術魅力。

二 元宵：男女邂逅的機緣

清明節(jié)既有慎終追遠的哀傷，又有踏青游玩的歡愉，可謂悲喜交加。而元宵節(jié)則不同，元宵節(jié)又名上元節(jié)、元夕節(jié)，是新一年的第一個月圓之夜，有張燈結彩、萬民同樂之俗，故元宵節(jié)是傳統節(jié)日里最具中國式狂歡意味的節(jié)日之一。此風俗的形成與發(fā)展，受多種因素的影響，其中官方的倡導是決定因素之一，即代表社會上層精英的傳統文化對整個社會產生導向性影響。如唐代元宵期間特許長安城通宵不禁，并放三夜花燈；宋代將放燈時間延至五夜；到了明代，延長為十夜；清代雖不及明代，但也有三至五夜放燈時間。蒲松齡家鄉(xiāng)淄川及相鄰的博山、臨淄等地亦有張燈、放燈、賞燈習俗?！百p燈放花，前后三日”、“臨水者多放河燈，數里春波，明星歷亂。盛時宴集歌呼，達旦不禁”(《淄川縣志》)；“放燈三夕，各街路起彩棚，扮演鄉(xiāng)儺，游覽者繦屬”(《博山縣志》)；“街市間張燈結彩，陳諸戲具，放花爆以為樂”(《臨淄縣志》)[4]98-106。元宵期間，上至帝王將相、豪門貴族、深閨小姐，下至風流文士、農夫村女、舞女歌妓，紛紛融入這個“火樹銀花觸目紅，揭天鼓吹鬧春風”的世界里((宋)朱淑真《元夜》)。正是如此，“小說家心目中最喜歡描寫的時令儀式之一似乎一直是元宵節(jié)里那變幻多彩的花燈、狂歡氣氛以及男女混雜肆無忌憚的歡樂景象”[6]292。

蒲松齡筆下的“聊齋”故事雖因其短篇體制所限，沒有太多空間描摹元宵的歡娛場景，但元宵節(jié)亦是其編織故事的重要時間紐結。如《嬰寧》篇的王子服：

會上元，有舅氏子吳生，邀同眺矚，方至村外，舅家有仆來，招吳去；生見游女如云，乘興獨游。有女郎攜婢，撚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顧忌。狡黠的嬰寧“遺花地上，笑語自去。生拾花悵然，神魂喪失，怏怏遂返。”[3]147

王子服自上元遇嬰寧，凝思成疾，為一謊言而懷梅自往山中尋訪……《嬰寧》仍是一個“節(jié)日邂逅”模式的愛情故事。在古典文學殿堂里，以“節(jié)日”特別是以“元夕”為時機引發(fā)的故事多不勝舉。其敘事模式大多是，元夕社會禁律的羈約暫時消解，平時不易出門的女子獲得短暫的拋頭露面的機會，男女得以邂逅。從個體精神釋放角度看，節(jié)日對女子與男子的意義不同，對女子來說，元夕是其一年一度外出游玩的期待，是生命暫時舒展和得到異性欣賞的機會，更是偶遇心上人的機緣；對男子來說，平常日子的出入往來是較普遍的事，故元夕只是增加了其邂逅女子的機會與幾率而已。

《嬰寧》中的元宵節(jié)對嬰寧與王子服來說，恰與大多元宵作品相反，元宵節(jié)對王子服來說非同尋常，應該說元宵節(jié)是王子服一年一度難得的外出游玩之機。因在我們觀念中，陰曹地府、天庭龍宮與人間相似，也具有社會的各種等級制度和清規(guī)戒律，但狐精花妖等自然精靈則不同，它們可自如地在陰陽雙界中穿梭往來，故作為狐女的嬰寧應該不會像人間女子那樣只在節(jié)日等特殊日子里才有外出的機會。而作為男子的王子服，亦不像女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也不會只能在元宵節(jié)才出游。如此看來，嬰寧與王子服的相遇不必設置在元宵這個特殊時間里。但細細考察會發(fā)現，元宵節(jié)是王子服與嬰寧相遇的最有利時機。因為作為狐女的嬰寧平常日子雖能在郊野自由出入，但王子服則不然。王子服的經歷和生活與一般男子不同，他“早孤。絕惠，十四入泮。母最愛之，尋常不令游郊野”。在尋常日子里，王子服較少出游郊野，因在民眾觀念中，人跡罕至、荒僻清冷的郊野，人氣少，邪氣重，往往有邪魔鬼怪出來作祟。眾人游賞的元宵佳節(jié)，濃濃的人氣會鎮(zhèn)住邪氣，王子服才被準許出游郊野。由此看出，蒲松齡對元宵節(jié)這一安排的獨具匠心。

三 佳節(jié)良辰：“樂”與“悲”的錯位

對于春節(jié)、清明、元宵等大多數節(jié)日來說，歡樂是其主旋律，但在全民愉悅的主旋律里也有災難發(fā)生，真可謂樂兮悲之所伏。對此，小說家們不會僅僅沉醉于節(jié)日的歡樂景象，以樂景寫樂情，有時會利用節(jié)日的歡樂景象來寫悲劇，抒哀情，以此達到一種與節(jié)日氛圍極不相襯的、相互背離的敘事效果。

如《瞳人語》長安士方棟，有才名，但行為輕佻，每當看見路上行走的女子，便輕薄地尾隨其后。清明前一日(即寒食節(jié))，在郊外：

見一小車……內一婢，乘小駟，容光絕美。稍稍近覘之，見車幔洞開，內坐二八女郎，紅妝艷麗，尤生平所未睹。目炫神奪，瞻戀弗舍，或先或后，從馳數里。[3]10

好色之生方棟，頻頻偷窺新婦(一鬼神)麗容，跟隨數里，結果不但沒贏得美人芳心，反而遭鬼神慘報，迷目失明。

《陸判》篇里的元宵節(jié)不是才子佳人出游相遇的契機，而是吳侍御之女被殺害的引子：

先是吳侍御有女甚美……上元游十王殿。時游人甚雜，內有無賴賊窺而艷之，遂陰訪居里，乘夜梯入；穴寢門，殺一婢于床下，逼女與淫。女力拒聲喊。賊怒，亦殺之。[3]143

吳侍御之女在上元節(jié)游十王殿，游人如堵，無賴之徒見女美貌，心生惡念，暗中找到女子住所，夜間潛入女子寢室，逼淫不成，將其殺害。

《紅玉》中馮相如在狐女紅玉幫助下，娶一麗人為妻，適清明，相如攜妻與子上墓，適逢罷官仍橫行鄉(xiāng)里的宋氏。宋見相如之妻美，心生邪念，意奪之，便令人入相如家，搶得其妻，致相如妻離、子散、父亡。

《仇大娘》篇，里人魏名，因與仇(姓氏)家不和睦，便想出種種陰謀，損害仇家。慫恿仇家大兒仇福分家、賭博，輸了家業(yè)，賣了妻子。當時一范姓的公子，家中有名園，“園中名花夾路，直通內室?；虿恢`入之，值公子私宴，怒執(zhí)為盜，杖幾死”。魏名便又以清明游玩為借口，引仇家二子仇祿游范公子名園，并將仇祿騙入公子內齋，欲使祿被捉，執(zhí)為盜。果然公子家人將仇祿視為盜，并拿繩追之。貌似善意、歡樂的清明游玩，實是魏名又一害人的時機和引子。

為何在節(jié)日里生發(fā)與節(jié)慶歡樂氣氛相背的事件？傳統節(jié)日具有全民性、儀式性和超日常、反常規(guī)的特性。從社會規(guī)范角度看，在節(jié)日習俗與儀式活動中，某些日常規(guī)約在一定程度上得到解禁，如城門通宵不禁、男女老少不論等級身份可同臺游賞等，如此會使社會環(huán)境相對寬松，人們也相應放松，故警惕、防范意識也弱。某些無賴、竊賊便會乘虛而入，特別是利用清明踏青、元宵觀燈等熱鬧混雜的場景，打家劫舍、謀財害命、拐賣兒童、掠奪婦女……引發(fā)一些與“樂”不和諧的“悲”事。從民眾個體看，節(jié)日期間脫去某些規(guī)范之繩的民眾，皆以“民”的姿態(tài)投入節(jié)日生活，享受節(jié)日里特有的歡樂，甚至借此時機釋放、宣泄自我的情感和欲望，其反常規(guī)的、甚至有些放縱的行為往往潛藏著禍患的因子，即樂中伏悲，樂極生悲。如此看來，節(jié)日里“樂”與“悲”的錯位和轉換，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如上文提及的《瞳人語》中的長安士方棟，本來行為輕佻，清明前后，女子出游，他更加放縱自己的輕薄行為，結果遇鬼神慘報；《陸判》中吳侍御之女因元宵出游被無賴窺見，被淫而殺之；《紅玉》中紅玉清明上墓也是被惡人窺見，掠奪而去；《仇大娘》中的仇祿清明游玩被騙入范公子內齋。

其他古典小說亦有許多“樂中悲”的節(jié)日敘事，如《水滸傳》第三十三回元宵節(jié)宋江在清風鎮(zhèn)觀燈，被劉知寨的老婆認出，令軍漢將其綁了，險些被押州里暴露了身份；第六十六回梁山好漢乘元宵佳節(jié)京城張燈結彩、鼓樂喧天、游人熙攘之機，潛入城中，劫牢獄，救盧俊義和石秀，游人頓時鬼哭狼嚎、鼠竄狼奔，歌舞升平地頃刻化為爭戰(zhàn)逃難場。第七十二回宋江同柴進、戴宗、李逵、燕青來京城觀燈，宋江、柴進與李師師吃酒，卻讓李逵、戴宗看門，李逵怒發(fā)沖冠，元夜鬧京城?！段饔斡洝返诰攀换?，唐僧師徒來到金平府，值正月十五元宵正夜，他們進城看燈，唐僧被青龍山玄英洞妖怪捕攝?！抖膛陌阁@奇》卷五《襄敏公元宵失子十三郎五歲朝天》襄敏公小兒子五歲的南陔、宗王家十六歲的女兒真珠皆在元宵看燈時被盜賊偷走?！都t樓夢》中甄士隱三歲之女英蓮在元宵看社火花燈時被人抱走，夫婦思女成疾，家院被大火燒成了瓦礫場，自此甄家人非物換?？梢?，小說家善于利用節(jié)日“樂中伏悲、樂極生悲”的敘事模式來營構跌宕起伏、悲歡離合的故事，以樂景寫哀，以哀景襯樂，最終達到“以倍增其哀樂”的審美效果。

結語

清明、元宵等傳統節(jié)日在《聊齋志異》中發(fā)揮著

獨特的敘事意義，它不僅為人與狐鬼花妖的巧遇提供了重要時機，也為荒誕故事的演繹鋪設了親切的文化氛圍，增強了文本亦真亦幻、搖曳多姿的藝術魅力。由此看來，在節(jié)日里生發(fā)怪異故事也許是巧合，但更應是蒲松齡先生在故事編織上的有意為之和自覺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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