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上旬,江宇暑假回國,攜一兒一女,六個箱子。丈夫有個短期交流訪學的機會,她于是回來小住半年,孩子們可以看看外婆和爺爺奶奶,以及復習一下中文。他們一個11歲,一個即將三年級。上次回國,還是疫情前。
計劃中,她將錯開暑期,避開人群,每個月帶著他們選一個國內城市旅行。上學顯得沒有那么要緊,反正老大已經小學畢業(yè),她年紀本來就小,回頭可以延遲一年上中學——現(xiàn)在女兒班上已經有霸凌的苗頭,有個討厭的同學曾對著女兒指指點點,她不想女兒繼續(xù)與她分到一個班上。另外她們這個年級華人也多,競爭厲害,避開他們,興許也能多點喘息。
這半年就住在自己家鄉(xiāng)好了。孩子們可以去自己的母校念書。四線城市大家都是熟人,打個招呼,就能當插班生。只要沒有那么多執(zhí)念,小城市更自在。
關于教育,她這幾年調整成了:維系親子關系為主,差不多就行。當然,說是這么說,兩個孩子鋼琴、小提琴、游泳、網球,沒有落下一樣。老大中英文都很流利,老二數(shù)學很好,中文還差點意思,但是沒關系,回來的行李箱里有備好的1400個漢字??傊怅幨遣豢赡苷嬲摱鹊?。這是基因決定的。明年江宇自己也要讀博士了,她去年開始申請,全職育兒十年,帶大兩個孩子,還能干這事,所以孩子們也不太可能懶散度日。
兩個孩子,俞珍這是第一次見到。他們臉小小的,都有尖尖的下巴,笑起來都像媽媽。上次回國時,她在外地出差沒見到。這次她給弟弟準備了一套衣服。
給姐姐的則要精心很多,除了一套可愛的瓷器,還有一個袋子,里頭裝了零零碎碎的小東西——準備這些是整個暑假最為愉快的一件事。因為她還清楚地記得自己當年喜歡什么。再過100年,韓國貼紙、小花朵醋酸發(fā)卡、馬卡龍色的笑臉筆記本、奶油色珍珠爆米花小掛件、會變色的粉色西瓜筆……少女們還是會喜歡這些。
時間施展著相似的魔法。俞珍和江宇也一樣,兩個看晚霞的人不約而同變成了各自求小孩拍照不要再做鬼臉、好好拍一張可以得到一個冰淇淋的人。十三年前,江宇決定出國,朋友們嘻嘻哈哈到機場送行,沒有人想過以后見面次數(shù)會屈指可數(shù)。大家還掛在網上,追相同的劇,說相同的段子。睜開眼,故人就在身邊。
俞珍感覺這次不一樣,可能是年紀上來了,變得更為念舊。她非常想勸江宇早點回來。江宇說起前天落地廣州,吃的第一頓,女兒眼睛就開始放光,詢問媽媽我們以后可以常住在這里嗎?俞珍立即順著話說:“當然可以啊,年年都可以回來,早點回來,咱們組團養(yǎng)老?!?/p>
江宇說,好的,安排起來。兩年前,她要遲疑不少,“可能還要看家屬的退休計劃”。俞珍當時不以為然,“你讓他在那邊上班就是,你自己先回來”,江宇也只是笑笑,不再接話。今年看來有改變——俞珍總是這樣,口無遮攔,性子又急。
急性子今天的安排是,先吃個午飯,晚上再一起去另外的同學家里相聚。這個城市里,他們還有四五個同學。下午,大人可以喝茶聊天,孩子們在露天游樂場暢玩,難得是個陰天,天氣不熱,蹦床、滑梯、滑索、旱地滑草、撈魚……應有盡有,36塊錢一大一小,可以玩到天黑。
晚上的聚會,沒有人帶家屬。有些話,帶上家屬聊起來沒意思,此外,做東的女主人計劃六年后離婚。這里是她的新宅——連她丈夫都不知道的一處房子。
時間施展著相似的魔法。俞珍和江宇也一樣,兩個看晚霞的人不約而同變成了各自求小孩拍照不要再做鬼臉、好好拍一張可以得到一個冰淇淋的人。
180平,精裝修。她保留了地磚和地板,做了一些改動,整個屋子的風格走的是看起來比較貴的新中式。因為喜歡喝茶,還專門做了一間茶室。平日里,她跟兒子住在學校附近,這里算是“行 宮”。
這些年,她反正一直是分居狀態(tài),起訴離婚過一次,“起訴離婚,必須要走兩次流程。第一次不會讓你離,但無所謂,我第一步已經完成。”第二次提起的時間點,她擬選在小孩高考后。
“我也不需要他付小孩費用,當然,他也沒這個意愿,吵也沒有必要吵,到時候小孩去外地讀大學了,我就更沒有什么可被拿捏的了?!?/p>
她的事,已經不是一年兩年。積重難返。這個話題,大家也沒有多少拓展空間。默認了這種安排,既然你想這樣,那就這樣吧。
早些年,俞珍更幼稚的時候,她還想過充當和事佬,給人丈夫打電話,勸說一下?!翱赐獗?,也不覺得他是這么情緒化的人。”她幻想,經過她高超的疏通技巧,兩人可以緩和起來。
“你需要我給他打個電話嗎?”同學搖頭。另一個朋友私下跟她說:“你別插手了。他們不像是需要調解員的夫妻。這場婚姻開始得倉促,雙方勢均力敵,誰也不服誰。”
俞珍想了想,反正自己同學一點也沒有流露出痛苦,那就算了吧。
江宇是第一次到這處“行宮”,也是第一次知道同學千瘡百孔的婚姻。
“還有哪些是我不知道的?”
“平時你在國外,沒告訴你太多,你少操點心。你今天要想聽八卦,多的是。”
向君接茬了,她是人群里的開心果。過去是,現(xiàn)在也是。
“我給你講一個新鮮的,前幾天,我出一短差,下午五六點才回來。我老公算是來接我,然后快到家時路邊停車,他去了一個飯館買點吃的。到家后,他開始吃東西。他!只買了他一個人的!我要是把這個發(fā)到小紅書,評論區(qū)保準說又是一個騙子來起號的!”
大家起初聽得一愣,而后又跟著笑起來。因為有點超出處理經驗,除了尬笑,可能也沒有更好的應對辦法。俞珍沒有笑,她是生氣的。她說,“前幾天你跟我說的時候,我就想打電話過去罵死他。我要甩他一臉臟話?!?/p>
“不用打電話,沒有用。你說他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你說他是不是完全就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好像也不是。他有的時候做事就是那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沒有旁人。我十年前經常為這些事生氣,后來發(fā)現(xiàn)只有老子一個人生氣,他沒有一點漣漪。我想開了,算了,不生悶氣?!苯顕@了一口氣,也像是松了一口氣。其他人也一樣,大家默契地不再糾纏此事,主人開始搬出零食,招呼大家嘗嘗她從貴州帶回的特產。很快,屋子里又會歡聲笑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