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家的李子熟了。
鄰居舉家去了遠方。女人改嫁縣城的一個老頭;男人搬到了山上的一片櫟樹林里,那里黃土深厚;兒子在東莞,十年了,沒有回來過,也不會回來了。只留一棵李子樹在竹園邊。竹林茂盛,好多年,沒有人再使用竹子,也沒有人掰竹筍,它一下鋪蓋了附近的地盤,要不了幾年,恐怕就沒李子樹什么事了。
李子樹正年輕,花開得繁,果子也結得繁,不像老了的樹,雷大雨小,只有開頭的氣勢。李子這種果子的品種很雜,單論顏色,有五六種,這一棵結的果子是黃色的。黃色也雜,呈綠黃色,黃里摻著綠,綠里拌著黃,勻稱得賽似天工。它們結得實在是太繁了,雀鳥從早忙到晚,果子還是那么稠密,蒜辮子似的垂下來。有一些掉在了地上,像誰隨手撒了一把豆子。
這是外來的品種,說起來,有關這棵李子樹的來歷的故事還挺長。
那一年天旱,從三月到五月沒下一滴雨。沒下雨也就算了,天還非常熱。一旱一熱,莊稼就遭了殃,連菜也長不成一棵。眼看著一年收成無望,大家商量著出門掙錢,沒幾天,人跑到天南海北。我和亮子到了渭南塬。亮子是我的鄰居,也是我從小學到初中的同學。
渭南塬廣闊無邊,到底有多大,地圖上說多少多少平方公里,對我們來說,那永遠只是一個數(shù)字、一個概念,跟沒說一樣。我們到的那個地方,離華山不遠,遠遠能望見華山西峰,白花花的巖石豎在半空,白天晚上都泛著光。往身后看,是山西芮城,黃河把兩省分隔得明明白白。
我們從一個塬到另一個塬地找活,找了七八天也沒有找到,有的人家信不過我們,有的確實沒有需要干的活。有些塬和塬之間隔著深深的大溝,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看山跑死馬,看塬也差不多。溝沿上一律長滿了酸棗樹,高的高,矮的矮,一叢一叢的。酸棗樹正開著花,花像一粒粒煮開了的小米粒子,上面飛飛停停著野蜂、野蟲子。我們跑得餓了,捋一把放在嘴里嚼,棗花聞著很香,卻沒有味,也不知道頂不頂饑。
有一個人在半坡上放羊,十幾只羊,大的大,小的小,污臟不堪,像一坡垮塌的亂山石。羊也吃棗花和棗樹葉子,但會巧妙地避開棗刺。放羊人對我們說,塬頂上有蘋果園,正是要人看園子的時候,需要人手。我知道,看園子,就是干園子里的雜活,蘋果園一年四季有干不完的雜活。我們就往塬頂上去。
塬頂幾乎是一馬平川的世界,那是我們倆從沒見過的世界。天在天上,人在地上,彼此那么近,又那么遠,天地簡單得沒有內容。綠著的地方,除了玉米林,就是蘋果林,余下的都是黃土的蒼黃。玉米林要比蘋果林顯得強勢,占領著大部分地盤。蘋果園也沒有圍墻,周圍長著、插著棗刺。
終于打聽到了一家果園的主人。進了院門,一家人正在吃飯,土塄下排著三孔窯洞,一孔住人,一孔是廚房,一孔是雜物間。院里除了一棵蘋果樹、一口水缸、幾個凳子,沒有別的。女主人放下碗,到缸里給我們舀水喝,缸面上漂著幾粒東西,仔細看,是羊糞粒子。據(jù)說,給生人水喝是缺水的塬上最大的待客之禮,我接過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亮子接過去,一口氣喝了個干凈。我嘴里說不渴不渴,抿了一口,有一股膻腥味,倒是十分清涼。
男主人說:“要人是要人,但園子小,這兩年價錢也不好,漂不住兩個人。你們倆商量,看誰留下?”
我說:“亮子,你留下來,我再去找活?!?/p>
亮子說:“你留下,我能跑,能找到活。”
我們爭執(zhí)了好一陣,久決不下。一方面是我們身上的錢快花完了,另一方面是兩個人找活比一個人機會小,最主要的,當然還是替對方著想。這家人這時候有點不高興了,男人說:“這樣吧,園子里也沒啥活干,過些天要給果子套袋子時你們再來?!蔽覀儺斎欢弥魅说囊馑?,是不想要我們了。我嘴里只好答應著:“好,好的?!迸四贸鏊膫€饃,讓我們帶著路上吃。饃很白,很大,曬足了陽光的麥子磨出來的面粉真好。我們接過來,一人兩個,下了塬。
上山容易下山難,下塬也一樣。曲曲折折的土路,一路的羊糞粒子和石子,路邊的棗刺牽人衣袖。我和亮子一臉愁苦,不知道往哪里去。我想起來,小時候的冬天,我們倆一塊上學。從家到學校也是這樣的下坡路,天還沒有亮,風把樹葉子一會兒刮到空中,一會兒刮到山上,落得滿天滿地滿身。我們倆攏著袖子一臉愁苦,不是因為路難走,而是因為不知道這學上到什么時候才是頭。幾年后,終于上完了學,還是天天愁苦,才知道愁苦就是人的影子,永遠也甩不掉。
天快要黑了,塬底的公路上,汽車和行人奔突來往,因天晚而更加緊急?;疖囉袝r直行,有時繞彎,速度一直是均勻的,不急不躁,老到和自信得很。隴海鐵路把許多村莊隔開,炊煙卻不分你我,它們越過路基,在天空中扭打糾纏。
村里在唱戲,唱的是秦腔,戲腔摻和著鑼鼓弦鈸,轟轟烈烈,像比賽,像打斗,一會兒你壓住我,一會兒我壓住你。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群,老人和孩子多,年輕人也在看戲,但心事不在戲上。眼看天黑透了,住處還沒著落。我和亮子開始找廢棄的窯洞。聽老家出過門的人說,世上有三大可靠,廢窯洞是其中之一,不但暖和,能避風雨,還安全舒適,又不花錢。找到半夜,月亮快下去了,星光滿天,在一個半坡上,找到了一片果園,一半李子樹一半棗樹的園子,一圈土夯的圍墻。園里有一間小屋,亮著燈。
主人是一對母女,不知道為什么這么晚還沒睡。她們在喝湯,小米里加了李子煮的湯。母親四五十歲,女兒二十多歲的樣子。塵蒙日烤,塬上的人都比實際年齡要顯老。女兒給我們舀了兩碗湯,燈光和李子在湯里打晃。真好喝,有一股說不出的酸甜味道。李子這個季節(jié)正熟,是最甜的時候,因為久煮,味道已經(jīng)變淡,只保持著果的原形,味道都跑到湯里去了。我和亮子掏出饃,就著湯大口大口吃。母女倆看著我們狼吞虎咽,一句話不說。
每人喝完了一大碗湯,兩個饃也下了肚,感覺渾身又充滿了力氣,又像個男子漢了。女人對女兒說:“惠,帶他們倆去家住?!蔽覀儌z知道了這個女孩兒的名字叫惠?;荽饝宦暎骸昂绵?!”去墻上取鑰匙。女人又對我們說:“娃,要是愿意,就在我家園子干,李子正下樹上市,棗也要人操心了,就是工錢不高?!蔽覀冞B連答應:“好,好!”
園子真大,晚上沒看清楚,白天才看清它的規(guī)模,怕有十來畝。李子樹只占三分之一的面積,其余全是棗樹。混搭的果園在渭南塬上并不新鮮,新鮮的是李子和棗的混搭。不過,似乎這樣也很科學,李子結束了,棗才開始,至少活路上兩不相撞。李子熟得快,昨天看著還是梆硬的,早上起來就變軟了,一變軟就會往地上掉,賣不上價錢。我們四個人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摘李子,一筐一筐的,中午拉到集上零賣加批發(fā)。渭南的李子有名,價錢好,不愁賣,每天都有一筆不小的收入。母女倆高興,我和亮子也跟著高興。
華山據(jù)說有七十二道峪,也有人說一百零八條,反正峪很多。峪其實就是溝岔,百足蟲似的,有的峪很長,有的峪很短,長短看梁和嶺的大小,但每一條峪里都有一條從上面流下來的溪水,有的簡直可以稱作河,清清冽冽,嘩嘩啦啦,曲折通幽,最后,它們都匯進了渭河里。
天一天比一天熱起來,快進伏了。地里的玉米都抽出了穗,紅鮮鮮的,頂花一陣風一陣粉。李子采摘結束了,人也閑了下來。園墻塌了幾處,我和亮子和了一些泥巴補上去,又完美了。渭南的黃土立身好,不容易塌垮,再經(jīng)風歷雨幾十年沒問題。棗花都變成了花生豆大小的小棗,密密麻麻躲在葉子里。它們會不舍晝夜地長大,不用去管。我和亮子去峪口洗澡。
經(jīng)過大半天的暴曬,每一塊石頭、每一縷風都是燙的。經(jīng)流水千淘百洗,大大小小的石頭都光滑極了。花崗巖遠看泛白,仿佛一山的玉石,其實充滿了粗糲的紋理和雜色。但石質好,在水和風雨年年月月的作用下,變得比人的皮膚都細膩潤滑。我們把衣服藏在一片玉米林下,下了水。
水潭很大,很深。天空倒映在水里,云在天上飄,也在水里漂,讓人迷糊,到底天在頭頂上面,還是在水下面,只有把頭扎在水里,才能看清水底是石頭和沉沙,沒有云。除了一堵秦嶺,整個渭南大致算得上是平原,因而一眼能望到很遠。遠處的人家和莊稼在熱浪里閃動、蒸騰,真實又虛幻。有人下地,有人上地,騎摩托車的少年光著膀子,從路上飛過。
沒有肥皂,我們把沙子撈起來,涂在身上搓,雖然很褪泥,但一會兒皮膚就紅了。我們一會兒扎下水底,一會兒漂在水面。巨大的云塊擦著山尖移動。它們有時被打散,有時多塊合一。我想,云真是個自由的東西,無憂無慮,千年不腐,把什么都看清了,又什么都不屑一顧。
洗完了澡,我們把褲頭擰干,穿上,玉米林里卻沒有了衣服。洗得太忘乎所以了,也不知道有沒有人來過。真是讓人又氣又急,這下可怎么回家,怎么面對人?
河下面一點,拐彎的地方,有人在洗衣服,細看,是惠,洗的是我們的衣服。她回過頭,沖我們傻笑,我們也傻笑,我們笑得停不下來?;莅岩路患患暾沽嗽賹φ?,折好了又搓散,手法嫻熟得像在切白菜。她說:“傻娃子,衣服都臭死了,也不知道洗!”其實,我們的衣服前天晚上才洗過,哪里臭了。亮子去奪衣服,說:“我自己會洗,不用你洗?!被菡f:“信不信,把你的臭衣服扔渭河里喂王八?!绷磷泳筒桓見Z了。過了一會兒,洗得差不多了,惠又說:“快回家干活,干完了活今晚看電影,村里放電影?!蔽覀儌z把洗干凈的衣服穿在身上,三個人一塊往回走。
惠家除了果園子,還有七八畝地,種著玉米和棉花。當?shù)厝藭r興種棉花,成片成片的棉花地,棉花開起花來比什么花都好看。這個季節(jié),園子基本沒什么活了,李子樹完成了一年的使命,枝條和葉子都停下了,等著老去,棗樹在自力更生。我和亮子就幫著種地,除草,打藥,澆水。比較起來,平原上的莊稼比山里的莊稼好伺候多了。
一天下午,我和亮子正給棉花打藥,一人背著一只塑料藥箱,手握藥槍,在田里穿梭。惠提著一個包裹過來了,我問是什么,她說是煮玉麥,玉麥就是玉米,也有人叫番麥。她招呼我們到地頭上來吃。
煮玉米很香,生玉米是有漿的,煮熟了,漿都化作了味道中的精華,啃得人滿嘴生香?;菀涣R涣兿聛恚f到亮子手里。她穿一件白花襯衣,袖口和領子上一圈花邊,衣服和她小麥色的皮膚說不出地相配?;菡f不上好看,但細看鼻眼精致,性子也好。她和亮子悄悄好上了,惠的媽媽似乎也同意,只是裝作不知道。聽說村里也有追惠的人,有錢也有勢。亮子是個誠實的人,無父母可依靠,有個女孩子喜歡,是一件好事,我也為他高興。
我們把啃完的玉米芯扔進身邊的小河溝里,玉米芯在水面載沉載浮,漂向遠方。
太陽偏西了,天空顯出瓦藍瓦藍的顏色。
一天早上,惠來到我們的房間,對我們說:“你們倆也該回去看看了,出來好幾個月了吧?”我們說:“是啊,好幾個月了!”惠說:“那明天就動身吧,我媽把你們的工錢都準備妥當了。”其實老家到六月也下雨了,一季莊稼耽誤了半季,還不是太糟。我和亮子的心思是到了冬天也包一片果園。
惠和她媽媽開著三輪車,把我們送到了公路邊,310國道連接東西,跨省跨縣的大巴從早到晚打這兒經(jīng)過?;莸哪赣H從車斗里拿出兩棵尺余高的樹苗,說:“渭南的李子好吃,樹也好栽,拿回去栽上,年年吃李子,就當回了渭南?!闭f得我們都有些傷感,仿佛生離死別似的。
亮子有些發(fā)愣,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我伸手接了過來。
上了大巴,亮子眼淚汪汪的。他遞給我一張小字條,上面有兩行鉛筆字,一行是:我是別人的人了;另一行是:一輩子都是好日子!
兩棵李子苗,一人一棵,亮子的栽活了,我的沒有栽活。
2013年1月,我和幾個人過風陵渡,去太原北邊的靈丘處理亮子的后事。所謂后事,一是經(jīng)濟賠償談判,二是取回亮子的衣物。在點燃最后一根導火索的一瞬,亮子未及轉身,化成了一縷血霧。他再無尸骨還鄉(xiāng)的可能,家里的親人將為亮子建一座衣冠冢。
天空下起了雪,鋪天蓋地,越下越大。雖然季節(jié)已進入初春,空氣依然十分寒冷,真正的冬天仍在。黃河在風陵渡東折,地勢豁然打開,陜山兩省的風在寬闊的河面上廝殺,不分勝負,雪花被吹起吹落。雪落黃河靜無聲,成股成股的雪花落在水波里,像沒落一樣,像一個人徹底消失。過了大橋回頭看,華山影影綽綽連著天際,隴海線穿山過澗無盡綿延,大雪籠罩了整個渭南塬,華山下某個微不足道的村莊,那些炊煙和歡笑、生活自帶的悲欣愁苦也被風和雪涂抹得了無痕跡了。
(小 小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峽河西流去》一書,李小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