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極為精美的茶盞。敞口,斜身,深腹,圓足,是標準的斗笠器型。但與普通的斗笠杯不同,它的足略高,因此顯得更加昂然挺拔,像一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青瓷胎體掛了淡淡的釉,晶瑩溫潤,卻不著半點紋繪,活脫兒一個“青青子衿”。我讓老板從好多杯碟碗盞的后面、在貨架的最深處拿出它,赫然發(fā)現(xiàn)它其實是有圖案的——內里用白釉手繪了一朵梅花,冰清玉潔,一塵不染。
這只茶盞,有那種讓我一眼入心的美,但老板說出的價格卻低到讓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板看出我的驚訝,示意我看看底部。喲,可不是嘛,足邊有一塊薄薄的飛皮(輕微損傷)。
老板仍然頗有深意地瞧著我,又指了指內壁上那朵白梅。我將杯身傾斜,迎著光,這才看到在花心的位置有一個比小米粒還小的窯點。用指腹輕抹一下,有微微的凸起。我想,這也是它被擺在角落的原因吧。我看向它的眼神瞬間從贊嘆轉為可憐。
老板到底是生意人,瞬間就捕捉到了我的情緒,嘬了一口茶,然后云淡風輕地說:“這兩處都是微瑕,都在不顯眼的地方,一不影響使用,二不影響觀賞,你就當它們沒有,便宜又好看!”說完,他又嘬了一口茶。
老板這一番陳詞當然是為了讓這個無市又無價的家伙早點脫手,是生意人的話術。我一個涉世已深的中年人,豈能被他的三言兩語迷惑?正當我下決心要放下這只茶盞時,忽然在它的釉面上看到了自己的臉。
寫《格列佛游記》的斯威夫特說:“世界上最耀眼、最脆弱的東西有兩種,一種是女人的臉,另一種是瓷器。”此刻,這兩種東西竟撞到了一起。
想到這兒,我不由得笑了一下。這只茶盞,在我看到它的微瑕之前,是耀眼的;而我這張平庸的臉,何時耀眼過呢?如今到了不惑之年,平庸之上又多了幾分衰老。如果這只茶盞是耀眼且脆弱的,那我一定是脆弱有余,而耀眼不足了。
我依舊把這只茶盞舉在眼前,移過自己的臉,向它映現(xiàn)出來的世界望去。茶具店門口那株海棠開得正盛,紅粉可人,可正如張愛玲所說,它少了些迷人的香氣。又一個顧客進來,一推門就跟進來大團的柳絮,老板直打噴嚏。我稍一轉身,老板的身影也被映在茶盞上。他右手仍舊端著茶杯,無名指少了一節(jié)。原來,不只我與茶盞,這個世界都充滿了微瑕。然而海棠依然明艷,垂柳依然飄逸,老板依然誠心誠意且能說會道,把買賣做得紅紅火火。就連我也一樣,并未因中年的到來而失掉了自己。
接受微瑕,亦是接受自己,更是與這個世界握手言和一次。
那只茶盞如今擺在我茶臺上最顯眼的位置。很多時候,我甚至忘了那些瑕疵的存在。
(孤 山摘自《北京青年報》2025年6月18日,牛 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