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年初,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舉辦“顏真卿特別展”,從臺北故宮博物院借來了《祭侄文稿》,使臺北故宮博物院深陷借展風(fēng)波,也讓這件顏真卿的書法名帖成為輿論焦點,在開展的第二十四天就迎來了十萬名觀眾。
排隊兩小時,只看十秒鐘,卻無人抱怨,相反,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滿足的神色。我相信這十秒鐘對于他們而言,已成生命中至為珍貴、至為神圣的時刻。透過斜面高透玻璃俯身觀看的一剎,他們與中國歷史上最珍貴的一頁紙相遇了。一個展覽,讓寫下它的那個人,在一千三百多年后,接受十余萬人的注目禮。
一篇文稿,因出自顏真卿的手筆而擁有了不朽的力量。我突然想,《祭侄文稿》在時間中傳遞了十幾個世紀(jì),而書寫它的時間,或許只有十幾秒,或者一分鐘。
寫下《祭侄文稿》時,顏真卿剛好五十歲。寫下此文時,我也五十歲,是顏真卿的“同齡人”。但我的五十歲和顏真卿的五十歲隔著月落星沉、地老天荒。顏真卿五十歲時,他生活的朝代剛好迎來至暗時刻,一場戰(zhàn)爭把盛唐拖入泥潭。我們都知道,那是“安史之亂”。
那是大唐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十一月十五日,唐玄宗正與楊貴妃一起泡溫泉,他的眼里,只有“芙蓉如面柳如眉”,華清池的云遮霧罩里,他聽不見“漁陽鼙鼓”,看不見遠(yuǎn)方的生靈涂炭、血肉橫飛。
安祿山用他的利刃在帝國的胸膛上劃出一道深深的傷口。直到那時,早已習(xí)慣了歌舞升平的人們才意識到,所謂的盛世竟是那樣虛幻,和平與戰(zhàn)亂只隔著一張紙。那個派人千里迢迢送來一張紙,驚破唐玄宗一簾幽夢的人,正是顏真卿。
假若沒有“安史之亂”,顏真卿就會沿著“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既定路線一直走下去。顏真卿三歲喪父,家中孩子全由母親養(yǎng)大,家境算得上貧寒。但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加之顏真卿出身于書香世家,父親顏惟貞生前曾任太子文學(xué),所以顏真卿自幼苦讀,苦練書法,是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好學(xué)生。
顏真卿是在天寶十二年(公元753年)到平原郡任太守的。平原郡,在今天山東德州一帶,那里正是范陽節(jié)度使安祿山管轄的地盤。國子監(jiān)考試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年,經(jīng)過了二十年的折騰,安祿山已經(jīng)成為顏真卿的上級領(lǐng)導(dǎo),不僅統(tǒng)轄平盧、范陽、河?xùn)|三鎮(zhèn),還兼了一個左仆射的職務(wù)。所以,兩年后,安祿山造反,就命令他的手下、平原郡太守顏真卿率領(lǐng)七千郡兵駐守黃河渡口。顏真卿就利用這個機(jī)會,派人晝夜兼程,將安祿山反叛的消息傳遞給唐玄宗。
當(dāng)安祿山統(tǒng)帥大軍勢如破竹地攻下東都洛陽,又破了潼關(guān),準(zhǔn)備直入帝都長安時,萬萬沒想到后院起火,平原郡太守顏真卿和常山郡太守顏杲卿同時“謀反”。
顏杲卿和顏真卿兄弟謀的是安祿山的反。顏杲卿被史思明所殺,是天寶十五年(公元756年)正月的事。因為顏氏兄弟的“起義”,使河北十七郡復(fù)歸朝廷,牽制了安祿山叛軍攻打潼關(guān)的步伐,所以安祿山命史思明率軍殺個回馬槍。顏杲卿日夜苦戰(zhàn),城陷被俘,押到洛陽后被安祿山所殺。六月初九,潼關(guān)失守,使得叛軍進(jìn)軍長安的道路“天塹變通途”。四天后,玄宗西逃,又過四天,長安陷落。
若說起“安史之亂”期間所經(jīng)歷的個人傷痛,恐怕難有一人敵得過顏真卿
顏真卿的侄子顏季明是在常山城破后被殺的,那個如玉石般珍貴、如庭院中的蘭花(《祭侄文稿》形容為“宗廟瑚璉,階庭蘭玉”)的美少年,在一片血泊里,含笑九泉。
顏季明的父親顏杲卿被押到洛陽后,安祿山勸他歸順,得到的只是一頓臭罵。安祿山一生氣,就命人把他綁在橋柱上,用利刃將他活活肢解。還覺得不過癮,又把他的肉生吞下去,才算解了心頭之恨。面對刀刃,顏杲卿罵聲不絕,直到氣絕身亡。那一年,顏杲卿六十五歲。
除了顏杲卿,他的幼子顏誕、侄子顏詡以及部下袁履謙,都被先截去了手腳,再被慢慢割掉皮肉,直到流盡最后一滴血。顏氏一門,死于刀鋸者三十余口。
顏真卿讓顏泉明去河北尋找顏氏一族的遺骨,已經(jīng)是兩年以后,公元758年,即《祭侄文稿》開頭所說的“乾元元年”。那時,大唐軍隊早已于幾個月前收復(fù)了都城長安,新任皇帝唐肅宗也已祭告宗廟,把首都光復(fù)的好消息報告給祖先。功勛卓著的顏真卿也接到朝廷的新任命,“持節(jié)蒲州諸軍事、蒲州刺史,充本州防御史”。
顏泉明找到了當(dāng)年行刑的劍子手,得知顏杲卿死時一腳先被砍斷,與袁履謙埋在一起。最終,顏泉明找到了顏季明的頭顱和顏杲卿的一只腳,這就是他們父子二人的全部遺骸了。這是名副其實的“粉身碎骨”了。顏真卿和顏泉明在長安鳳棲原為顏杲卿下葬,顏季明與盧逖的遺骸也安葬在同一墓穴里。
因此,《祭侄文稿》不是用筆寫的,而是用血浸的,用淚泡的,是中國書法史上最沉痛也最深情的文字。支撐它的,不只是顏真卿近五十年的書法訓(xùn)練,更來自他的人生選擇。而顏真卿的人生選擇,不僅僅是他個人的選擇,也是整個家族的選擇。在這一點上,顏真卿、顏杲卿、顏季明、顏泉明等幾代人,表現(xiàn)出驚人的一致性,好像接受了某種命令。但沒有哪一個具體的人命令他們,是文化、是道德觀在“命令”他們。在他們看來,這種出自道德的“命令”,雖沒有強(qiáng)制性,卻更值得遵守。
(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故宮里的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