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蘇軾在杭州任職期間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送別詞，這些作品不僅反映了他對友情的珍視，也展現(xiàn)了他對自然景觀的細膩觀察和深刻理解。蘇軾的送別詞常將送別的地點定位在水邊或者樓臺，時間集中在黃昏和夜晚，這種時空定位使得詞中的離情別緒有了更豐富的情感意蘊。在蘇軾的詩學思想中，“物”是核心概念。他認為人與物同生共在，“無心而一”，圓融渾化。這種對“物”的認識，使得蘇軾在創(chuàng)作中能夠將自然物象與人的感情緊密結合，通過“寓意于物”的方式，表達出對自然的熱愛以及對人生的思考。

引言

在文學史上，蘇軾一直以驚世才華持續(xù)吸引著后世文人的關注。與蘇軾相關的研究數(shù)不勝數(shù)，研究范疇涵蓋詩詞文體創(chuàng)新、思想體系建構、生平事跡考證等。熙寧四年（1070年）11月至熙寧七年（1074年）10月為蘇軾詞創(chuàng)作的發(fā)韌期，在這期間，蘇軾創(chuàng)作出豐富的詞作，共得詞33首。現(xiàn)有研究主要聚焦地域文化對蘇軾詞曲風格的影響，而從“物”視角來解讀的則較少，本文擬從此視角切入進行解讀。

一、送別詞當中的文化符號

在這一時期，杭州聚集了大量與王安石政見不合而自請外放的官員。這些對新政持批評態(tài)度的士大夫們形成了特定的文人群體，他們通過詩文酬唱交流政治見解與人生感悟。在這個過程中，蘇軾緣情而興，創(chuàng)造了大量的酬贈送別詞。

（一）別情

蘇軾的送別詞往往通過人文物象建構，營造出特殊的離別意境。在這一階段，蘇軾為亦師亦友的陳襄創(chuàng)作了大量送別之作：

“湖山信是東南美。一望彌千里。使君能得幾回來。便使尊前醉倒、且徘徊。沙河塘里燈初上。水調誰家唱。夜闌風靜欲歸時。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p>

（《虞美人·有美堂贈述古》）

詞中的物象有“山水、酒杯、燈火、歌聲、明月、湖泊”，整首詞的風格偏于婉約。作者精心選取這些人文物象，旨在通過物象與空間的配合，從自然空間中劃分出具有明確邊界的審美領域。陳襄賞識東坡，東坡則敬述其人格，二人亦師亦友，送別之際回請宴飲不斷，這曲詞便作于“有美堂”宴飲聚會之時。有美堂在吳山的最高處，目光即下，蘇軾完成了對于自然物象的裁剪選擇。他選擇了燈火映照的湖面景象，華燈夜宴間，時光流轉，視線隨景物明滅而迅疾推移，將蘇軾與整座城市的空間距離在畫面中拉遠。于有美堂遙望之際，蘇軾通過意象的擇取，逐步構建出燈火闌珊的城市圖卷。這種手法在以后的作品中屢屢呈現(xiàn)。同樣是抒寫離情別緒，寫給楊元素的是：

“東武望余杭，云海天涯兩渺茫。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xiāng)，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觴，痛飲從來別有腸。今夜送歸燈火冷，河塘，墮淚羊公卻姓楊?！?/p>

（《南鄉(xiāng)子·和楊元素時移守密州》）

在蘇軾即將離杭州赴任密州之際，其詞作先以別后的時空構想展開，通過對未來的遙遠預設構建抒情框架。在藝術想象中，真實駐留河岸的是一道凄清的孤影。詞中燈火意象作為渲染情感的道具，既通過“曲終人散”后的冷落光色營造視覺空間，又以溫度感知強化觸覺體驗，最終在光影恍惚中形成一個遙遠朦朧的感知場域。這個由燈火建構的藝術空間，實則是詞人自身的精神投射。蘇軾通過燈火的審美遙置，完成了對當下離愁的抒發(fā)，實現(xiàn)了物理空間與心理空間的藝術同構。

（二）文人生活審美化

酒與酒器是文人生活美學的重要元素，也是標識其文化身份的關鍵符號。酒肆與酒樓不僅是視覺景觀的焦點，也是文化的載體。酒作為物象，在東坡的送別詞當中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

蘇軾在表達離情別緒時，經(jīng)?！敖栉锸銘选?，展現(xiàn)出“醉笑陪公三萬場”的豪邁。這兩首送別詞分別呈獻給前后兩任太守：前者以景寫情，意境清遠深婉；后者托物言志，氣韻豪邁奔放，共同構成了蘇軾或澄澈明凈、或豪宕自然的藝術境界，并逐漸發(fā)端衍生?！蹲砺淦恰るx京口作》：“輕云微月，二更酒醒船初發(fā)。”在這個出發(fā)的場景，蘇軾通過時間緊迫感強化了離別氛圍，又以酒醒時分的閑適狀態(tài)象征自己的精神氣質。在此，酒成為詞人情感外化的媒介。

（三）渲染氣氛

受人本主義思想的影響，西方傾向于將主體性視為人類專屬。但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當中，“物”也能夠參與敘事。

在蘇軾的送別詞章中，悲歌琴曲的意象頻繁出現(xiàn)。如在《江城子·孤山竹閣送述古》中，“淚偷彈。且盡一尊，收淚唱《陽關》”呈現(xiàn)了美人抱琴揮淚的離別場景，離人雖無心賞樂，然哀音強留離人。在此刻，究竟是樂曲選擇了人，還是聽者被樂曲的哀婉所控，無法分辨，只能隨著《陽關三疊》的旋律起伏延綿。又如《菩薩蠻（述古席上）》“相思撥斷琵琶索”的刻畫，送別宴席間，美人抱琴彈唱，凄婉的樂曲通過“長笛”“琵琶”“鳳簫”等樂器流出，舒緩了送別的氣氛。

《金山送柳子玉》開篇即以“桓伊三弄”的琴音劃破靜謐的敘事時空，樂曲的出現(xiàn)非但不突兀，反以“驚破綠窗幽夢”之勢喚醒詞人。在此刻，音樂反過來實現(xiàn)了對人的把控，人被引入樂器構筑的情感場域。在音律的滲透作用下，人的思緒與哀傷被無限延展，最終抵達清寒空靈的藝術境界。蘇軾在此巧妙發(fā)掘出“物”的主動性。

二、送別詞當中人文物象的審美意蘊

蘇軾的審美意蘊集中體現(xiàn)于對自然物象與人文物象的提煉與轉化。在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中，他通過“感物取象”的美學方法，將自然和社會物象轉化為富有詩情的意象，以此抒發(fā)離愁別緒。這種寫實性意象的運用，既承繼了六朝“感物吟志”的詩學傳統(tǒng)，又與當時詠物詩賦的繁榮密切相關。人文物象作為人類有意識創(chuàng)造的文化符號，已深度浸染主體意識，與純粹的自然物象有著本質區(qū)別。

人文物象雖與文人有著天然的親密關聯(lián)，但蘇軾詞作展現(xiàn)的并非人對物象的完全把控，而是展現(xiàn)對物品本體的尊重與“物我有間”的清醒認知。其對物象的刻畫，蘊含著對物我關系的深刻思考。蘇軾習慣從平凡的物象中提煉生活本質，展現(xiàn)生活的價值。他精于物象的組合排列，使讀者得以感知物的本真存在，進而將詞作的敘事空間轉化為動態(tài)的審美體系。

“娟娟缺月西南落。相思撥斷琵琶索。枕 淚夢魂中。覺來眉暈重。華堂堆燭淚。長笛吹 新水。醉客各西東。應思陳孟公”

《菩薩蠻》（述古席上）

該詞通過缺月、琵琶、燭淚、長笛等物象的交織，構建出流動的情感空間。

“輕云微月，二更酒醒船初發(fā)。孤城回望蒼煙。記得歌時，不記歸時節(jié)。巾偏扇墜藤床滑，覺來幽夢無人說。此生飄蕩何時歇？家在

西南，常作東南別”

（《少年游·離京口作》）

該詞將微云、殘月、酒、蒼煙、藤床等看似無關的物象并置，形成回環(huán)往復的意象結構。物象的重復性鋪陳構成對日常經(jīng)驗的審美擠壓。這種物象安排并非為敘事服務，而是為了展現(xiàn)生活本真的空間布置與情感韻律。

三、對物的態(tài)度

蘇軾的送別詞既是重要的創(chuàng)作實踐，又體現(xiàn)其哲學思想和人生觀。通過系統(tǒng)考察這些詞作，我們既能看到蘇軾選取物象的方式，又能發(fā)現(xiàn)其對待“物”的根本態(tài)度。蘇軾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主張順應自然，尊重事物的自然形態(tài)和內在規(guī)律。受佛教禪宗思想的影響，他認為創(chuàng)作主體在觀照外物時，應保持一種“空且靜”的內心狀態(tài)一不刻意外求，而是以即景會心的方式，將當下所見、所聞、所感、所悟直接轉化為詩料。

這種思想體現(xiàn)了蘇軾對自然和生活的深刻感悟，以及他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追求的自然和諧之美。在實踐中，運用物象是其表達情感的重要手段。蘇軾以自然萬物作為寄托離別情感的媒介，通過物象與情感的交互，在詞作中營造既感傷凄涼，又灑脫曠達的精神意蘊。這種獨特的物象審美轉化，體現(xiàn)了蘇軾對“物”的哲學認知一一人與物本是共生共在的，只有澄明物性，人才能夠返璞歸真。蘇軾的這一理念不僅體現(xiàn)在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也深刻影響了他的生活哲學和藝術思想，使他在對物的觀照中獲得了精神的自由與超越。

四、結語

人與物的關系問題一直是困擾中西方哲學家的問題。在西方哲學中，這一問題的探討往往與人類中心主義、自然觀念以及人類與自然的關系緊密關聯(lián)；而中國哲學則將其融入人際關系與社會關系之中。中國傳統(tǒng)哲學崇尚中庸之道，主張人與自然和諧共生，而非控制或征服自然。這種觀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國哲學中的人本主義傾向，即重視人的道德修養(yǎng)和社會關系，而不是單純強調人的主體性和理性?？梢哉f，中國哲學初始就有一種扎根現(xiàn)實大地、追求與自然和諧統(tǒng)一的智慧。以蘇軾為代表的文人群體，正是在與自然物象、社會物象的酬唱往還中，展現(xiàn)出生命智慧與樂觀精神，他們的創(chuàng)作是留給后世的一座思想寶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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