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統(tǒng)一是中國歷史發(fā)展的主線之一。中國即使在政權并立時期仍然蘊含著統(tǒng)一的因素、有對統(tǒng)一的追求。然而，歐洲自西部羅馬帝國解體后，沒有形成過長久統(tǒng)一地中海周邊或歐洲絕大部分地區(qū)、在疆土和人口上可以與羅馬帝國相比的國家。即使是號稱復興羅馬帝國的加洛林帝國，其統(tǒng)一的表象之下仍潛伏著諸多分裂的因素。事實上，中世紀歐洲在經(jīng)濟、政治和宗教方面的特征使得歐洲難以實現(xiàn)長久統(tǒng)一。

一、經(jīng)濟方面

稅收地方化和莊園經(jīng)濟使中世紀歐洲無法形成國家統(tǒng)一的經(jīng)濟基礎。國王只掌握自己領地內(nèi)的稅收，無法控制顯貴領主的領地和附屬民眾，難以向他們征稅。各地方領主則以莊園經(jīng)濟為依托，依靠物質(zhì)力量割據(jù)一方，有效抵抗國王或中央政權的控制。

（1）稅收地方化

中世紀早期西歐國家的管理制度是在西部羅馬帝國的滅亡下發(fā)展延續(xù)而來的。[1稅收體制作為羅馬帝國遺產(chǎn)的一部分，中世紀早期的西歐各政權同樣試圖延續(xù)下來。羅馬帝國的稅收分為固定稅種與不固定的稅種兩大項。固定稅種主要包括：土地稅、人頭稅、貢賦、關稅；不固定的稅種主要包括遺產(chǎn)稅、釋奴稅、營業(yè)稅及商品稅等其他各種雜稅。[2其中，四種固定稅種所占總體稅收收入的比重最大，而土地稅與人頭稅又是重中之重。土地稅與人頭稅仰賴于帝國政府對土地和人丁的嚴格控制。但是，在由諸蠻族建立起來的各個王國，王廷對土地和人丁的控制力嚴重衰落。國王們將手中掌管的土地分封至各個教俗領主，而王廷財政主要從王室領地中直接收取。

中央層面稅收的衰落有著深刻的歷史根源。這既是羅馬帝國晚期緩慢演化的結果，又是中世紀民眾普遍不安全感的體現(xiàn)。在羅馬帝國早期，行省是帝國稅收的基本單位。在羅馬帝國盛期，城市變?yōu)榈蹏愂盏幕締挝?。進入羅馬帝國晚期后，家庭成為帝國稅收的基本單位。羅馬帝國晚期的政府管理著諸多由家庭組成的小型納稅單位，“公”與“私”之間的界限開始模糊。而這種公私模糊的稅收體系卻很適合中世紀早期的諸蠻族國家，因為蠻族國家是從親兵武裝過渡到國家政體的，“公”與“私”之間的界限同樣模糊。中世紀早期的諸蠻族國家就繼承了羅馬帝國晚期的基本稅收單位。[3]

中世紀民眾的不安全感則是因為歐洲面臨著來自多個方位的軍事襲擾。阿拉伯人、馬扎爾人、諾曼人等輪番登場，使得各蠻族王國疲于奔命，四面楚歌。為更好地應對軍事威脅，也為換取地方領主的支持，國王們充分放權，將財權和兵權委任于地方領主，允許他們武裝自己，形成抵御外敵襲擾的地方力量。比如，墨洛溫王朝的國王們就經(jīng)常把土地永久授予自己的臣屬，以確保他們的效忠和支持。[4此外，平民百姓也被迫委身，尋求強大軍事領主的庇護。

因此，日益地方化的社會環(huán)境使得蠻族王國的統(tǒng)治者無法做到對土地和人民的嚴密控制，國王就只能“靠自己過活”。例如，通行費在羅馬帝國時期曾作為中央政府掌握的關稅而長久存在。但在中世紀，通行費卻掌握在地方領主手中。地方領主在各大河流港口、谷口關隘重重設卡，強調(diào)自己對當?shù)亟?jīng)貿(mào)的控制。因此，稅收提供公共服務的功能此時也就轉移到了地方領主的手中，他們負責橋梁、道路的維修。這使得領主在地方的影響力進一步擴大，地方化的稅收構成割據(jù)勢力的物質(zhì)基礎。

（2）莊園經(jīng)濟

莊園經(jīng)濟是地方領主封建割據(jù)的基礎。莊園是一種歐洲中世紀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特定的組織形式，是封建社會最基本的經(jīng)濟實體。一般的莊園由領主自營地和農(nóng)奴份地兩部分構成，領主自營地由農(nóng)奴無償耕種，農(nóng)奴份地的所有權也屬于領主，農(nóng)奴僅有用益權。莊園地產(chǎn)所有權在法理上均屬于領主，為保證莊園的生產(chǎn)經(jīng)營，領主會對莊園內(nèi)的農(nóng)奴施行各種超經(jīng)濟強制。農(nóng)奴為領主做的無償勞動即為農(nóng)奴負有的勞役地租。

領主自營地的主要部分是耕地，另外還包括草地、果園、菜圃乃至荒地、森林等。[5領主自營地的耕地以條田形式分散在各處。農(nóng)奴份地的面積大小基本相同，與領主自營地錯綜相間。份地是滿足一個家庭生活所必需的土地，其在中世紀各國的稱謂不同，但本質(zhì)類似。[莊園內(nèi)有一套職責明確的管理機構。首先，莊園的總管是領主委派的總攬大小事務的人員，職責包括統(tǒng)籌規(guī)劃各項農(nóng)業(yè)活動開展、各種領主所需的消費品的生產(chǎn)，乃至莊園內(nèi)各項矛盾的化解、各類案件的裁斷。其次，總管之下有若干分管具體部門的干事。如《莊園敕令》記載，查理曼的王室土地上就有“莊頭、護林員、馬夫、保管員、監(jiān)工、通行費收費員以及其他職員。”[7這些干事權責明確，大事小情經(jīng)總管規(guī)劃安排?？偣芙?jīng)常與領主溝通，并負責記錄辦事情況，以保證領主對莊園的了解與控制。

莊園如此仔細經(jīng)營，其目的是滿足領主的消費生活。莊園上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要么是直接被領主消費，要么是作為交換物被領主用來交換本莊園無法產(chǎn)出的產(chǎn)品，要么就是作為再生產(chǎn)的要素而被投入來年的莊園經(jīng)營?？偠灾f園是領主用來實現(xiàn)資源自循環(huán)的核心空間。領主在占有莊園土地并直接經(jīng)營的情況下，為按時按量獲得所需物資，必須控制莊園內(nèi)農(nóng)民的日常生活，制定農(nóng)民勞作時令日程，確保莊園生產(chǎn)秩序的穩(wěn)定。

在中世紀早期稅收體系衰落的基本前提下，領主通過莊園獲取穩(wěn)定收益且無需向君主繳納賦稅。領主通過征收的貢賦豢養(yǎng)私人軍隊。加之享有對農(nóng)民的司法權，領主實際上構建起“國中之國”的治理模式。農(nóng)民被限制在莊園土地上，難以流動，領主對地方的控制逐漸增強，國王對地方的控制逐漸減弱。因此，中世紀的王權始終缺乏統(tǒng)一的經(jīng)濟基礎。比如加洛林王朝的采邑制，雖然是國王將自己掌握的土地有條件的封授，但封授的對象還是地方領主，國王可以利用土地經(jīng)濟換取地方領主的支持，卻無法直接控制被領主束縛在莊園土地上的農(nóng)民。與此相反，亞歐大陸另一端的中國卻建立起對人丁和土地強有力的控制。從北魏開始，中央朝廷就授予個人以有條件或不加條件的土地。彼時的中國在均田制的基礎上采用租庸調(diào)制作為稅收方法，由此獲得大一統(tǒng)的物質(zhì)基礎。

二、政治方面

中世紀歐洲各國的中央政府權力較弱，沒有形成中央集權制。一方面，國王的施政需要在伯爵、主教、修道院院長等勢力之間尋求平衡。另一方面，國王在繼承安排的時刻也采用諸子分割繼承土地的方法。中世紀歐洲既沒有一個強大的核心領導力量，也沒有一套完善的長期性的官僚組織，因而在政治上長期分裂。

（1）教俗精英分權參治

中世紀早期的歐洲并沒有一套如古代中國那般完整的官僚組織，國王在政治決策、頒布命令、傳達落實的過程中需要取得各大教俗精英的支持。這是因為當時的教俗精英在地方的勢力很大，國王一定需要采取靈活多變、因地制宜的策略來取得他們的支持。比如，墨洛溫王朝重視王家宮廷的作用。7世紀初，克洛塔爾二世和達戈貝爾特一世將巴黎的宮廷作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培訓中心”，推動各地貴族的子女紛紛前來接受教育，學習王室需要的政治和文化知識。等他們學有所成返回家鄉(xiāng)主政一方的時候，便會從內(nèi)心上加強對國王的認同感。[8]又如，加洛林王朝的查理曼在進行薩克森戰(zhàn)爭的時候，就采用恩威并施的方法爭取當?shù)刭F族的支持。查理曼一方面通過軍事威嚇的手段迫使薩克森貴族維杜金德屈服，另一方面又通過傳播基督教的方式鞏固當?shù)刭F族對法蘭克王國的認同。[

在上述地方分權較大的現(xiàn)實處境之下，法蘭克國王強調(diào)教俗精英分權參治。法蘭克王國的集會政治和主教選任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法蘭克王國會在每年春天召開一次全國性的集會。最初，集會上主要討論的議題是軍事行動。隨著法蘭克王國的逐步封建化和基督教化，“武功”之外的“文治”日益重要，集會的議題也就擴展到神學辯論、條令增補等。集會本應召集王國內(nèi)所有自由民來到國王身邊共商國是，但畢竟臣民四散、交通不便，于是法蘭克王國便采用“代議制”的方式召集臣民代表參加集會。這些代表就是教俗精英，即主教、修道院院長、伯爵等。因此，集會就變成了國王與教俗精英尋求利益“最大公約數(shù)”的重要場所。如7世紀初，在法蘭克王國重新一統(tǒng)的背景下，克洛塔爾二世多次召集王國會議，與教俗貴族協(xié)商，制定3部具有地區(qū)性效力的法律文本，以滿足地方精英的利益訴求。[10]

另外，加洛林王朝的主教選任也是多元政治參與的深刻體現(xiàn)。主教不僅是教會體系的支柱，也是王國治理的中堅力量。[因此，主教選任就牽動著教俗兩界、朝野兩域的神經(jīng)。在實際操作中，國王擁有主教選任的主導權，他可以指定人選、擱置議程、監(jiān)督推舉。大主教在選任中的影響力僅次于國王，有干預人選、遞送請示的權力。而其他教俗顯貴、教區(qū)民眾的意愿也會得到一定程度的重視。

教俗精英分權參治使得中世紀早期的王權始終無法比肩羅馬帝國時期的帝權，歐洲在政治地圖上的分裂反而隨著多元的政治而愈益強化。哪怕是被教宗利奧三世加冕為“羅馬人的皇帝”的查理曼，也十分仰賴于自己在南征北戰(zhàn)、開疆拓土的過程中積攢起來的個人領導魅力，歐洲始終無法形成見諸法律條文的、完整的官僚系統(tǒng)。也因此，在查理曼去世后，加洛林帝國必定走向衰落分裂的結局。

（2）王族混亂不清的繼承傳統(tǒng)

中世紀早期，歐洲的王位繼承并未采取單子繼承，而是采取諸子分割繼承的方式。這種分疆裂土的繼承方式注定將歐洲帶向分裂的歷史軌道。哪怕是在統(tǒng)一的王國內(nèi)部，也始終透露著分裂的因素。

墨洛溫王朝的開國君主克洛維奠定了法蘭克王國的疆域基礎，并通過皈依基督教的方式獲得了統(tǒng)治合法權。在他去世后，法蘭克王國由他四位子嗣分治。六世紀初期，羅馬帝國的行政區(qū)劃還大體沿襲，因此克洛維的這次劃分基本以羅馬的行政區(qū)劃為單位，每位王子基于一個大城市組建自己的分王國政權。如提奧多里克一世獲得的疆土包括蘭斯、特里爾、美因茨、科隆、巴塞爾、沙隆等地，其宮廷設在蘭斯。 ^[12]560 年，克洛維的兒子克洛塔爾一世駕崩，王國再一次被他的三個兒子瓜分。[這三個政治區(qū)域逐漸形成了法蘭克王國的三個“分王國”，分別是奧斯特拉西亞、紐斯特里亞和勃艮第。

加洛林王朝同樣采用諸子均分的繼承方法。早在查理·馬特擔任宮相時，他就把疆土分給卡洛曼、矮子丕平和格瑞佛三人。加洛林王朝的開國君主矮子丕平臨終前，把疆土分給查理和卡洛曼兩個兒子。卡洛曼于771年英年早逝后，查理曼便迅速控制卡洛曼統(tǒng)治的疆域，成為法蘭克王國唯一的國王。查理曼的兒子較多，他在780和781兩年間，為駝背丕平、小查理、卡洛曼（后改名丕平，即為“意大利王丕平”）和虔誠者路易劃分了王國。后因駝背丕平心懷不軌，被查理曼剝奪繼承資格，王國的分治遂在三個兒子間進行。806年，查理曼在教俗顯貴的見證之下頒布《分國詔書》，確定三個兒子所繼承的疆土。不過，小查理和意大利王丕平先后離世，虔誠者路易又成為唯一的繼承人，并于814年承襲帝位。因擔憂自己橫遭不幸，虔誠者路易早在817年便頒布了《帝國御秩》。這份文件將帝國的疆土劃分給路易的三個兒子：羅退爾、丕平和日耳曼人路易。不過，這份文件明確羅退爾為虔誠者路易的共治皇帝，同時將帝國的核心地帶劃歸羅退爾。其他二子雖得封土，但所封之地面積較小，位于帝國外圍疆域，肩負抵御異族的軍事功能。不過，虔誠者路易在823年喜得四子禿頭查理，他便在之后的歲月中分割了丕平和羅退爾所得之部分土地，轉而分給禿頭查理。而在838年丕平去世后，阿奎丹也在虔誠者路易的安排下劃分給禿頭查理。最后，因分割疆土過程中產(chǎn)生的不滿，羅退爾、日耳曼人路易和禿頭查理最終兄弟閱墻、刀劍相向。843年三方簽訂的《凡爾登協(xié)議》則將加洛林帝國乃至整個歐洲的歷史劃開了一條難以彌合的永久性傷疤。

在《凡爾登協(xié)議》之后，東西法蘭克王國逐步走向不同的歷史發(fā)展軌跡，并在歐洲西部形成德法分立的局面。歐洲西部再也沒有完成實質(zhì)上的統(tǒng)一，眾多小國在德法長期并立的局面下于夾縫中求發(fā)展、在危難中找平衡。這條分裂的傷疤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中被重新撕裂，最終形成如今歐洲的國家體系。與此相反，同時期的中國開啟了國家統(tǒng)一的歷史進程。魏晉南北朝雖然長期分裂，但民族交融已成大勢。北方匈奴、鮮卑、羯、氏、羌五族內(nèi)遷中原，這些游牧民族逐漸封建化，開始過著農(nóng)耕定居的生活。八王之亂后北人南遷，則帶來了江南地區(qū)的開發(fā)，這為隋統(tǒng)一南北奠定了經(jīng)濟基礎。可以說，魏晉南北朝時期始終在分裂中蘊含著統(tǒng)一的因素。

三、宗教方面

基督教會扮演的特殊角色也是促使歐洲進一步分裂的重要因素?；浇掏ㄟ^加冕儀式、掌控主教敘任權等手段，系統(tǒng)性地維持歐洲的分裂狀態(tài)。

（一）政教二元掣肘

313年，君士坦丁大帝頒布《米蘭敕令》，使基督教在羅馬帝國獲得合法地位。380年，狄奧多西一世宣布基督教成為羅馬帝國的國教。西羅馬帝國滅亡后，基督教的權威中心逐漸固定在意大利半島的羅馬城，而中世紀西歐的世俗權力中心則始終固定在歐洲北部，與宗教中心分離，如加洛林王朝的亞琛和卡佩王朝的巴黎。這種地理分割催生的制度離心力，阻礙了西歐統(tǒng)一的進程，將歐洲禁錮在分裂狀態(tài)。

756年，為酬謝教廷的政治支持，矮子丕平將拉文納至羅馬的土地劃歸至教廷，史稱“丕平獻土”。[4]這個面積達1.6萬平方公里的“教宗國緩沖帶”不僅阻斷了法蘭克王國與拜占庭的陸路聯(lián)系，更使統(tǒng)治者無法直接有效地控制意大利半島。[15]這種策略與古代中國形成鮮明對比。當漢唐定都長安時，長安同時是政治與文化中心。歐洲的雙中心格局始終為基督教會預留了干預空間。800年，教宗利奧三世為查理曼加冕，宣布他為“羅馬人的皇帝”。此后西歐的統(tǒng)治者若想獲得皇帝名銜，必須親赴羅馬接受教宗加冕，為其帝位合法性尋求神圣支持。這一加冕儀式迫使阿爾卑斯山以北的君主始終關注南方的意大利，致令內(nèi)政弛懈、統(tǒng)治動搖。神圣羅馬帝國皇帝腓特烈二世（1220一1250年在位）統(tǒng)治期間，為爭取教廷支持，頻繁南下意大利處理教廷事務，導致德意志本土貴族離心，趁機反叛。其統(tǒng)治后期，帝國北部封臣叛亂時有發(fā)生，削弱了他對萊茵河地區(qū)疆土的控制。[相比之下，同期的南宋通過密集的驛站網(wǎng)絡，15日內(nèi)可將臨安（杭州）政令送達成都。[這反襯出歐洲中世紀政教雙中心格局所帶來的弊病。

1075年，教宗格里高利七世發(fā)布《教皇訓令》（DictatusPapae），其中第12條明確規(guī)定“唯有教宗有權任免主教”。這一條款直接刺中了世俗王權的命脈。當時德意志主教區(qū)控制帝國30% 的軍隊與 25% 的稅收，亨利四世的統(tǒng)治嚴重依賴這些資源。[18]亨利四世作出反抗，他繼續(xù)任命主教并召集德意志主教會議宣布廢黜教宗。作為反擊，格里高利七世于1077年發(fā)布絕罰令（excommunication），廢黜亨利四世，革除其教籍，解除臣民對他的效忠誓約。這一沖突以亨利四世前往卡諾莎城堡，懇求教皇寬恕而結束。格里高利七世雖然撤銷絕罰令，但通過這次事件確立了教權對王權的絕對優(yōu)勢。此后，敘任權之爭改變了歐洲的政治格局，教會諸侯的崛起、城市自治的萌芽[19]和軍隊的地方化等因素徹底消解了歐洲政治統(tǒng)一的可能。

主教敘任權之爭的本質(zhì)，是雙中心格局下教會與君主爭取地方控制權的博弈。地理分隔迫使君主依賴教廷的合法性認證，而教廷借此爭奪主教敘任權，最終加劇了歐洲的分裂。當中國的皇帝通過科舉與驛站統(tǒng)御天下時，歐洲的君主們卻在與羅馬教宗的拉扯中消耗著國力。

（二）教會內(nèi)部派別矛盾頻繁

自基督教成為羅馬帝國國教起，其教會內(nèi)部的教義分歧就侵蝕著歐洲統(tǒng)一的根基。從4世紀阿里烏斯派爭端到16世紀宗教改革，信仰沖突不斷外化為政治對立，影響著中世紀西歐的社會結構。

318年，亞歷山大里亞長老阿里烏斯公開質(zhì)疑基督的神性。他認為耶穌并不是一個完全的神，而是三位一體中較低的一個位格，其地位僅次圣父。325年，尼西亞公會議將其斥為異端，但阿里烏斯的學說在帝國邊疆持續(xù)傳播。341年后不久，阿里烏斯派傳教士烏爾菲拉（Ulfilas）創(chuàng)制哥特文字，編譯哥特語版《圣經(jīng)》，將阿里烏斯派信仰傳播至哥特人及其周邊族群中。[20]當法蘭克國王克洛維于6世紀初接受正統(tǒng)派洗禮時，西哥特、勃艮第等王國仍然堅持阿里烏斯派的信仰，教會派別之爭外化成了軍事沖突。589年，西哥特國王雷卡雷德一世改宗正統(tǒng)派時，托萊多爆發(fā)持續(xù)十年的內(nèi)戰(zhàn)。[21據(jù)7世紀塞維利亞主教伊西多爾（IsidoreofSeville）記載：“貴族們將阿里烏斯派經(jīng)卷投入塔霍河，河水被羊皮紙染成白色，但刀劍的銹跡很快將其染紅”。[22]這種信仰沖突使伊比利亞半島難以形成穩(wěn)定政權，直到711年倭馬亞王朝入侵伊比利亞半島時，西哥特王國仍處于分裂狀態(tài)。

另外，拜占庭帝國教會與羅馬教會之間的矛盾也逐漸加深，二者背后拉丁語與希臘語的隔閡、圣像崇拜的爭議、復活節(jié)日期計算的差異等，最終在11世紀導致了東西方教會大分裂。

1054年，羅馬教宗特使洪貝爾（CardinalHumbert）與君士坦丁堡牧首米海爾·色路拉里烏斯（MichaelCerularius）產(chǎn)生沖突。雙方因“和子句”（Filioque）的爭議在圣索菲亞大教堂爆發(fā)激烈爭執(zhí)。洪貝爾將絕罰詔書擲于祭壇，指控東方教會“拒絕真理、傳播異端”。色路拉里烏斯則召開宗教會議，宣布將教皇特使“逐出教會”。[23]這場激烈爭執(zhí)撕裂了基督教世界在宗教層面的統(tǒng)一。1204年，西歐國家發(fā)動第四次十字軍東征，洗劫君士坦丁堡。這場劫掠徹底摧毀了東西方和解的可能。拜占庭史學家尼基塔斯·侯尼亞迪斯（NiketasChoniates）痛斥：“這些自稱基督徒的人，比異教徒更殘暴！”[24]幸存的拜占庭貴族流亡尼西亞，而羅斯諸公國從此轉向東正教。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IvanIII，1462—1505年在位）迎娶拜占庭末代公主，自封“第三羅馬”，誓言捍衛(wèi)東正教正統(tǒng)地位。1439年，佛羅倫薩會議試圖彌合雙方的裂痕，但拜占庭民眾高呼“寧愿接受土耳其人的頭幣，也不要教皇的三重冕”。[25]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后，俄羅斯沙皇以東正教守護者自居，與西方展開長達五個世紀的對抗。

從阿里烏斯派引發(fā)的蠻族內(nèi)戰(zhàn)，到十字軍對兄弟教派的劫掠，基督教內(nèi)部的每一次沖突都加深了歐洲的政治分裂?；浇虝谥惺兰o歐洲并非單純的宗教組織，而是兼具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屬性的超國家組織。教會巧妙運用神學話語、教會法律和經(jīng)濟收益，與世俗政權爭奪對人民的控制權。這種獨特的政教關系使歐洲始終保持著多元權力中心，為近代民族國家體系的形成埋下伏筆。由此可見，中世紀的基督教既是歐洲的黏合劑，也是其分裂的病灶。

綜上所述，歐洲的分裂有著深刻的經(jīng)濟、政治和宗教原因。在經(jīng)濟層面，稅收的地方化和莊園經(jīng)濟的自給自足特性使得歐洲無法形成統(tǒng)一的物質(zhì)基礎。在政治層面，教俗精英分權參治與王族混亂不清的繼承的傳統(tǒng)使得歐洲各政權無法形成中央集權制。在宗教層面，政教二元掣肘、基督教內(nèi)部的派別矛盾使得歐洲的軍事沖突不斷，進而加劇了歐洲的分裂。

【注釋】

[1]西部羅馬帝國的滅亡與轉型是一個激烈爭論的學術議題，為了方便說明中世紀早期的西歐，本文采用西羅馬帝國滅亡說。[2]王三義：《古羅馬“賦稅名目”考略》，《史學月刊》2002年第6期，第89—91頁。[3]WalterGoffart，“FromRomanTaxationtoMediaevalSeigneurie：Three Notes”，Speculum，vol.47，no.2 （1972），pp.186—187.[4]M.M.波斯坦，E.E.里奇，愛德華·米勒主編，周榮國，張金秀譯，《劍橋歐洲經(jīng)濟史（第三卷）：中世紀的經(jīng)濟組織和經(jīng)濟政策》，北京：經(jīng)濟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249—250頁。[5]馬克圭：《西歐封建經(jīng)濟形態(tài)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48頁。[6]馬克圭：《西歐封建經(jīng)濟形態(tài)研究》，第149頁。[7]李云飛：《查理曼〈莊園敕令〉新譯釋》《慶祝馬克垚先生九十華誕論文集》，北京大學歷史學系世界古代史教研室編，北京：商務印書館，2023年，第282頁。[8]帕特里克·J·格里：《墨洛溫王朝：創(chuàng)建與變革》，郭建龍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2年，第178頁。[9]（意）亞歷桑德羅·巴爾貝羅著，趙象察譯：《歐洲之父：查理大帝》，北京：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21年，第46頁。[10]黨嘉宇，李云飛：《王室立法與墨洛溫王朝王國法令研究》，《古代文明》2024年第2期，第35頁。[11]李云飛：《加洛林王朝的主教選任程序與共識政治》，《世界歷史》2024年第4期，第126頁。[12]帕特里克·J·格里：《墨洛溫王朝：創(chuàng)建與變革》，第106頁。[13]帕特里克·J·格里：《墨洛溫王朝：創(chuàng)建與變革》，郭建龍譯，第133頁。[14]王敦書：《矮子丕平加冕疏證》，《世界歷史》2002年第1期，第114—115頁。[15] ThomasF.X.Noble. The Republicof St.Peter.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1984. p. 93.[16]DavidAbulafia，F(xiàn)rederick II：AMedieval Emperor，London：Allen Lane，1988， p. 444.[17]程民生：《宋代官方的通信速度》，《山東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4年第4期，第59—72頁。[18] Ian Stuart Robinson，The Papacy 1073-1198： Continuity andInnovation，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l99o，p.404.[19]如為對抗教俗雙重壓迫，1122年，烏得勒支主教授予市民自治權，催生歐洲首個市民議會。[20]PeterHeather，TheGothsintheFourthCentury.Oxford：Blackwell，1996， p.145.[21]朱君代：《查理曼時期的“和子句”糾紛與基督教會的大分裂》，《世界宗教研究》2021年第3期，第108—115頁。[22] Roger Collins，Visigothic Spain 409-711，Oxford：Blackwell， 2004， p. 69.[23]StevenRunciman，TheEasternSchism：AStudyofthepapacy and the eastern Churches during the XIth and XIth Centuries，Oxford： Clarendon Press，1955，pp.48—49.[24] Harry J.Magoulias trans.， O City ofByzantium， AnnalsofNiketas Choniates， Michigan： 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84， pp.316—317.[25] Steven Runciman，The Fall of Constantinople 1453，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1965，p.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