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陶，詩人，散文家。主要作品有散文集《百千萬億冊書》《泥與焰：南方筆記》《漆藍書簡：被遮蔽的江南》《燒制漢語》《中國冊頁》，以及詩集《寂火》《在閣樓獨聽萬物密語》等。

江南，是巨幅的黑白建筑。黑白江南，是位于中國東部的黑白巨幅建筑。這幢建筑的東側，蘊含著極其廣闊的深藍色庭地。

深藍色的東海，是個人探知的江南靈魂性質(zhì)的隱秘元素。它在東方，晝夜不歇地直接涌蕩、搖撼著江蘇省、上海市、浙江省、福建省，涌蕩、搖撼著江南所在的古老大陸。

黑白江南，它東側的海洋，也即深藍色的太平洋，是附屬于這幢建筑的一面闊大、潔凈、深藍色的庭地

每天，晨光照射的時刻，它深藍色的反光，炫耀我眼。

春天火焰

按老家風俗，過了驚蟄，到清明之前，是掃墓季。古人造節(jié)氣之名，感性鮮明。如“蟄”，意指伏眠于土中的蟲子。寒冬過去，春風吹醒吹酥了土地。蘇醒過來的土地，同時驚醒了土中的大小蟲子，故謂“驚蟄”。在驚蟄和清明之間的春分節(jié)氣過后數(shù)日，我回老家掃墓。此一時節(jié)，江南的土地，已經(jīng)不是蘇醒，而是像火焰，在熱烈燃燒了。

沿途，我在三種火焰中穿行。首先，是耀眼逼人的金黃色火焰，這是花季正旺的油菜。熾烈的火焰，噴吐濃郁的花香。金黃色焰流里，有不畏火的蜜蜂（像是發(fā)燙的金屬質(zhì)地），在穿行，在吮蜜。其次，是沉靜凝郁的青色火焰，這是大塊大塊的青色麥田。錯落其間的村莊，朝陽處的石灰墻壁，在成片的青色火焰中，閃射寧靜的小片白光。第三種火焰，就是夾雜在油菜金黃色火焰和麥子青色火焰之間的銀色火焰一那些散布于江南土地上的河流和大小湖泊。水的銀色火焰，在我眼中粼粼燃燒，它和同樣冷色調(diào)的青麥火焰，讓金屬熔液般恣肆流動的油菜火焰，實現(xiàn)了某種平衡。這是天地間偉大自生的陰陽和諧。

在這樣的火焰之間，在江浙交界天目山系某處山坡上的墓中，燒陶的父親，已經(jīng)安息十年。

房間內(nèi)的話語

人，作為萬物之靈長，有宿命般追問的習慣：天地、萬物，從何而來，向何而去？人之自身，從何而來，向何而去？

冬深春近之夜，有一玄冠素衣之人，恍惚中，來訪我的江南房間。其話語大要，約略如下一

東方智慧的先人，以元氣，為天地萬物的元素和本原。認為氣者，造化之本。通天下，只一氣而已。

太初或太始之時，也即天地萬物之先，元氣遍布。元氣，即混涵之氣，是未成形質(zhì)之“有”。

元氣未分，混沌為一。

元氣既分，便為清濁、陰陽。浮而上者陽之清，降而下者陰之濁。

陰陽雖是兩個字，然卻只是一氣之消息，一進一退，一消一長；進處便是陽，退處便是陰；長處便是陽，消處便是陰；只是這一氣之消長。

陰陽二氣，實為一氣。陰陽是一氣的兩種不同運動狀態(tài)，陽極生陰，陰極生陽。

氣永遠在動。氣運動，就是陰陽的永不停息的相互轉化。

陽性發(fā)散，陰性凝聚。陽散，陰必聚之；陰聚，陽必散之。

陽氣剛健，運動不息，陰氣柔順，趨于靜止；陽氣清揚，具有上升、發(fā)散即排斥的能力，陰氣重濁，具有下降、凝聚即吸引的特性。

陰陽之勢力，總體均衡。

先哲的觀念，視生命和宇宙為一整體，人生于天，含天之氣，以天為主，猶耳目手足系于心矣。所謂天人感應。

感，相互作用的主動一方的作用；應，相互作用的受動一方的反應。

人之氣與天地之氣，常相接而無間斷，只是人自不見。

祖宗的元氣論認為，一切有形物都是由氣構成，并且終究要復歸于氣。所謂氣聚成形，形潰返氣。

一切固體皆是氣之凝結。靈氣而為人，頑氣而為物。

有形是氣，無形亦是氣。有形，是生氣；無形，是元氣。

具體到人一天地合氣，命之曰人。人之生，氣之聚也；氣聚為生，氣散則死。人未生，在元氣之中；既死，復歸元氣。

東方古老的中醫(yī)理論，認為人體是由形、液、氣三種形態(tài)的物質(zhì)共同組成的有機整體。無形之氣，以“心”為中心，通貫四肢五官百體，把人身各部分結合成一個整體。是謂“人活一口氣”。

人之生命，是氣的一個圓運動：以脾土為樞軸，由腎水而肝木而心火而肺金而腎水周流不息。圓運動和諧，生之理；圓運動失諧，病之理；將不和諧之運動用藥調(diào)成和諧，是謂藥之理和醫(yī)之理。

玄冠素衣之長者安靜說罷，江南的東方，已經(jīng)熹微。正欲請益，其人飄忽，已然不見其蹤。

江南色彩解讀：黑白

江南的色彩，最突出的，是黑與白。

無論坐落在初綠水田，還是聚建于青蔥山間，白墻黑瓦、極其素凈的民居，永遠在一片綠色中跳脫而出，讓人聚目。

江南民居之黑白，深意存焉。黑白，是人類生存的時間狀態(tài)：黑夜和白晝；黑白，也是全部宇宙的哲學總結：黑白即陰陽，我們的宇宙，永遠處在陰陽互轉、不息運動之中。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江南色彩，存大理而默示。

鍋灶圣物

民以食為天。制作食物的灶臺和鐵鍋，是江南底層人家的圣物。新砌灶頭，啟用新鍋，必得慎重，有一番虔敬的儀式。

在盧震主持編撰的《一個人的村莊》圖文集中，記錄了浙江一個名叫櫸溪的古老山村里，一戶人家的“新鍋開灶”儀式，茲轉錄如下。

開灶儀式準備。新鍋開灶本家主人，要身著長衣、長褲和鞋子（不能穿短袖、短褲和拖鞋），以示敬畏和莊重。在新灶高處，恭貼灶王菩薩神像或神號。灶前擺一張四方桌，上面擺好各色供品，并點燃香和蠟燭。

點火暖灶。首次點火暖灶，必須一下子就把灶火燒得很旺，寓意這一家子以后的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所以引火柴，以及劈好、晾得很干的柴片必須提前精心準備好。引著火，架好灶膛木柴，讓旺盛的灶火把新鐵鍋燒紅、燒透。

蠟燭涂鍋。等新鐵鍋燒紅、燒透，取一支新蠟燭，將蠟燭油均勻涂滿整個新鍋。這個過程要迅速、干凈利落。

燒稻草結。蠟燭油涂滿新鍋后，因鐵鍋已經(jīng)燒

紅，所以會迅速燃燒起來。這時，把事先備好的一個干稻草結，放入鍋內(nèi)，用鍋鏟抵住同樣燃燒起來的稻草結，像刷鍋一樣，讓其在新鐵鍋里旋轉，直到稻草結燃燒殆盡。稻草在民間，有蕩穢辟邪功能，如空置日久的房子，在入住之前，要在房子里的四個角落，燒一把稻草以祛邪迎祥。

南瓜葉擦鍋。等新鐵鍋里的蠟燭油和稻草結完全燒成灰爆后，取一大把新鮮的南瓜葉，把稻草灰掃出來，放在一個干凈的容器中。然后，用那一大把南瓜葉反復擦拭整個新鍋。因為南瓜在當?shù)赜纸小鸸稀?，寓意富貴紅火。

煮茶樹枝葉開鍋。南瓜葉擦拭完畢后，用清水將新鐵鍋徹底清洗。洗凈鍋后，再在鍋中放入一大束采摘的新鮮茶樹枝葉，加滿清水，大火煮沸。煮沸后，灶內(nèi)就不再添柴，讓其慢慢熄火。待鍋里水溫不燙手了，就可以把茶樹枝葉撈出來，和之前的稻草灰、南瓜葉放在一起。之后，再次把新鐵鍋徹底洗刷干凈。

誦經(jīng)祈福。新鍋開灶整個過程中，會有一兩位或兩三位村中婆婆，在邊上虔誠地誦經(jīng)、折元寶。她們主要是念誦佛號及本土的《安土地經(jīng)》《安龍王經(jīng)》《灶王菩薩經(jīng)》等。每折一個元寶，念三聲佛號；每誦完一部經(jīng)書，取黃表紙一張，對折兩次后，用香簽輕戳對折線，表示把誦過的經(jīng)文封入這張黃表紙中。

物盡入河。新鍋最后洗刷干凈之后，在念經(jīng)婆婆的指引下，本家主人再次獻香禱告。禱告完畢，就把折好的元寶和念好經(jīng)卷封好的黃表紙，放在一口舊鐵鍋內(nèi)燒掉。最后，把舊鐵鍋內(nèi)元寶黃表紙的灰燼和另置的稻草灰、南瓜葉及煮過的茶樹枝葉等，一起由本家主人送至溪河邊，倒入長流水中。至此，新鍋開灶儀式全部完成。

一次湖畔聚會

聚會的窗外，是緊臨的蘇州東太湖。人坐室內(nèi)，能夠清晰感覺到銀灰的湖波，在搖動岸陸的力量。

是的，太湖是江南的能量之源。透明的湖光，晃進這個放滿書的人類建筑，映照座中所有的人臉。有人說：要用無邊的現(xiàn)實主義，寫當代江南；有人說：神性的江南，是精微和宏闊的結合體；有人說：必須突破陳腐，尋找到新的江南美學；有人說：江南具有特別的顏色和溫度；有人說：對古老的主流中原來說，江南是邊緣和異質(zhì)的，而這種精神特點，正是藝術所需要的；有人說：我們必須對江南重新進行個人的挖掘、想象和意義重構…

一位老者，吳門琴派傳人，攜一張八百年的古琴，讓話語紛囂的空間，頓時寂靜?！肚锝共础罚缓笫恰毒瓶瘛?。八百年前的聲音，奇異地重新出現(xiàn)。兩首琴曲的風格似乎迥異，但它們的內(nèi)質(zhì)，在我聽來是如此一致一一這也是中華文化的某種內(nèi)質(zhì)：激情內(nèi)斂，孤標獨立，其中，又有近乎凄清的人生進發(fā)。悠渺或激蕩的琴音，讓我想起“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讓我想起“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話語、琴音和書籍的室內(nèi)，眾人也許不知，窗外，中秋前夜的一輪明月，已經(jīng)從湖上升起。瑩華四射的月亮。我弄不清楚：到底是一池湖水，洗濯了月亮，還是這一輪古老又恒新的月亮，在浸清這萬年湖水？

“中國餐飲文化大師'

在江南的餐飲江湖，今年八旬的張振楣老師，是受人敬重的“食神級人物”。街巷飄蕩桂香的時節(jié)，忘年交的張老師又一次邀飯。吃飯地點，他安排在無錫最傳統(tǒng)，也是最新潮的惠山古鎮(zhèn)上，飯店名字叫“二泉園老菜館”。

這家菜館與張老師的人生，關聯(lián)密切。張老師1944年出生，1962年高中畢業(yè)，已經(jīng)考取上海交通大學，卻出于他人緣故，失去這寶貴的入學機會。人生起步即遭受巨大挫折的張老師，無奈踏上社會，進入這家菜館工作一當時叫“惠山聚豐園菜館”。這家菜館是20世紀50年代對私改造期間，由無錫惠山街上的若干小飯店合并而成，包括朱秉心的“二泉園”、云生麻子的“聚樂園”等。在這里，青澀的張老師正式進入當時并不被人待見的餐飲行業(yè)，同時，也開始體會苦辣酸甜的社會世態(tài)人情。

張老師42年的職業(yè)生涯，恰好平均分成前后兩段：1962年到1983年，從事餐飲；1983年到2004年，轉行到新聞單位做文化。他說很奇怪，現(xiàn)在腦子里回憶的，全是前半段的事情。

張老師在餐飲界的地位，來自他的行業(yè)經(jīng)歷和實打實的行業(yè)成就。早在20世紀70年代初期，他就參與無錫名菜名點的認定和編寫工作，與無錫老一輩名廚費祥生、倪庭鶴等朝夕相處。在70年代后期，張老師還參與創(chuàng)辦無錫市烹飪培訓班，改變了過去餐飲業(yè)師父帶徒弟的零散、單一傳統(tǒng)，由此，無錫各大飯店餐館的總廚，幾乎都是他的徒子徒孫。張老師有很高的理論悟性和修養(yǎng)，他撰就的著作《張振楣談吃》《食學概論》（與劉廣偉合著）《老饕筆記》等，傳播廣泛。他精心完成的大作《味覺審美學》，可能因為市場，至今未能出版。張老師索性將其公開在網(wǎng)上，他查了一下，引用甚至抄襲其中部分章節(jié)者眾多。

張老師是國家一級餐飲評審師，獲得過“中國餐飲文化大師”殊榮。然而，張老師如閑云野鶴，他并未利用這些頭銜，去換取相關的物質(zhì)好處，2004年退休以后，他用不多的積蓄，在遙遠的海南三亞，買下一個小單間，從此，他往來于無錫和三亞之間。這是他獨特的人生選擇，在天涯海角，他看大海，聽海浪，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記得十多年前，我去海南，在三亞的露天排檔，和張老師有過一次深入的夜談。我記住了他對人生的識見和追求：“創(chuàng)造，享受”一他特別說明：兩者排名不分先后。

昔日的“惠山聚豐園菜館”，今天的“二泉園老菜館”，位置特別佳，就在惠山直街“古華山門”□，是游人從直街前往寄暢園、惠山寺、天下第二泉的必經(jīng)之路。張老師重返一個甲子前的工作舊地，內(nèi)心感慨卻言語平靜。此次飯局，共6人：張老師夫婦、張老師好友安老師夫婦，還有麥閣和我。午餐菜單如下

四冷碟：爆魚、萵苣絲、白肚、茭白絲。

熱菜：脆鱔、清炒蝦仁、鹽水蝦、無錫排骨、薺菜銀魚羹、清蒸白魚、炒蟹粉、蘿卜燉腳圈、西芹百合。

點心：惠山油酥。

主食：紅湯面。

喝的是冰鎮(zhèn)的“惠山米酒”。

其中的脆鱔，現(xiàn)在一般命名為“梁溪脆鱔”，是無錫獨有的地方名菜。此回在“二泉園老菜館”吃到的脆鱔，是我在無錫生活30多年中吃到的最好吃的脆鱔，沒有之一。而無錫名菜脆鱔的發(fā)源地，就在此處：當年的“二泉園”飯店；脆鱔的發(fā)明者，就是當年“二泉園”的老板朱秉心。我記起在張老師的筆下，朱秉心是這樣的：“戴一副黑邊大眼鏡，一臉絡腮胡子，走在街上比一般人高一頭，顯得異相，人稱大眼鏡?！?/p>

也許，桂香季節(jié)安排在“二泉園老菜館”吃飯，對張老師個人而言，是內(nèi)心的致敬，也是人生的一種懷戀。

劍說

劍，是江南武學之靈魂。因其剛中有柔、柔中隱剛，或說是武中有文、文中含武，劍，也是中國陰陽哲學的典型載體。那次，濃暮中到達江南黎里古鎮(zhèn)，我印象深刻的，是柳亞子的書齋之名：磨劍室。江南之夜，以月磨劍，寧寂的秋空中，我看到了閃耀的劍光。

書劍飄零，劍膽琴心，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中，劍，是唯一可與書、琴匹配的兵器。我們不能說書刀飄零、書槍飄零，我們也不能說刀膽琴心一這是中國人的集體潛意識，奇怪又不奇怪。

真劍、好劍，俱有靈性。典籍記載中，遇險，即使在匣中，劍也會鳴；劍成，就水淬之，有時就會“化龍而去”。

江南之劍，以越劍為代表。越劍源地，在浙江龍泉；越劍祖師，為歐冶子。相傳模、干將，就是歐冶子的女兒女婿。考“歐冶子”，似非一人之名。歐，甌也，甌地為古越族生活之地，在浙南；冶，即鑄劍工匠；子，為男性尊稱。所以“歐冶子”之名，意思是甌越的鑄劍先生。昔年在龍泉，當?shù)睾糜蚜魅衷泟σ话?，青霜劍刃，花紋內(nèi)含，一直銘記在心。

“君不見昆吾鐵冶飛炎煙，紅光紫氣俱赫然?！痹谠絼υ吹佚埲?，我見識過越劍的鍛制流程，分為配料、鍛合、復合、鏤刻、淬火、磨礪等工序。

配料。龍泉之劍以當?shù)孛F和鋼為原料，坊間有“三斤毛鐵半斤鋼”之說。

鍛合。指兩種或數(shù)種含碳量不同的鐵與鋼，通過加熱鍛打而和合。熱鍛劍爐溫度要1200攝氏度左右，經(jīng)熱鍛后的劍坯，再用手工冷鍛，平直成型，使之達到規(guī)格和形狀要求。反復鍛合之后，劍身會顯現(xiàn)神奇的“異光花紋”，如卷云紋、螺旋紋、羽毛紋、松針紋等。

復合。指在劍的刃部夾鋼、嵌鋼或包鋼技術，使劍具有既剛且韌的良好性能。如《天工開物》記：

“刀劍絕美者，以百煉鋼包裹其外，其中仍用無鋼鐵為骨。若非鋼表鐵里，則勁力所施，即成折斷?！?/p>

鏤刻。指在劍身上鏤刻龍鳳七星圖、劍名，或其他裝飾圖案、銘文的工藝。

淬火。俗稱“蘸火”，此是龍泉劍鍛造過程中的重要技術。淬火不當，輕者導致劍身過硬或過軟，重者開裂報廢，前功盡棄。淬火之水特別講究，古代有“漢水鈍弱，不任淬用；蜀江爽烈，是謂大金之元精”的說法。龍泉劍的傳統(tǒng)工藝，是取當?shù)貏Τ睾慊穑@是此處所產(chǎn)寶劍特別堅利的奧秘。

磨礪。龍泉制劍工藝，非常講究劍的磨礪，分頭堂、二堂、三堂等，即粗磨、細磨、精磨及最后的研磨。一把好劍的磨工，少則五六天，多則十多天，古者“十年磨一劍”，雖謂夸張，卻說明了磨的重要。磨礪完成的劍身，光可鑒人，花紋自現(xiàn)，極富美感。于此，我恍然悟到柳亞子取書齋名為“磨劍室”的深意，這是一種對個人砥礪的自勵。

在當代，劍學修養(yǎng)高者，我推電影《少林寺》中飾演反派角色的于承惠先生。其醉劍，劍走游龍，人劍合一，令人嘆為觀止。

劍，在江南之寂夜，常如一道不為人知的銀色閃電。書、琴，是江南之表；而唯有靈韌、鋒利之劍，才是江南之里。

吳冠中的江南

鄉(xiāng)中前輩吳冠中，是洞悉江南精髓的藝術家。他的作品，無論是否江南題材，其本質(zhì)都體現(xiàn)了江南精神。如果我們要問什么是江南精神，如果我們無法提煉出一個滿意的答案，那么從超越視像的角度而言，完全可以簡單又感性地處理這個問題：去看吳冠中吧，吳冠中的畫，呈現(xiàn)的就是江南精神；江南的精神，就藏在吳冠中的畫里。

吳冠中筆下的江南，來源于他成長其中、浸潤其中的太湖流域現(xiàn)實，但他的作品又完全不受現(xiàn)實拘泥，盡情超越了現(xiàn)實。江南之現(xiàn)實，只是供他取舍的材料、礦藏。

吳冠中時而是極簡主義，時而又是極繁主義。刪繁就簡，簡中寓繁，以繁顯簡。他那極富靈性、即使凝固也似在流動的線條、色塊，似乎具象，實又抽象。

從吳冠中藝術中撲面而來的，是淳樸、原生態(tài)的江南氣息，是淳樸、原生態(tài)的東方鄉(xiāng)土氣息；但是細品，其中又有獨特、新穎、強烈的現(xiàn)代藝術意味。

吳冠中的一切藝術作品，以功力深厚的技法為基礎，然后，隨心所欲，爐火純青，用全部的生命，呈現(xiàn)了他斑斕的心靈世界。

錫劇發(fā)源地

嚴家橋，江蘇無錫東北邊緣的古老小鄉(xiāng)鎮(zhèn)，元末明初就開始有集市。10月的第二天，這個古老鄉(xiāng)鎮(zhèn)，到處彌漫著強烈的桂花香。金桂和銀桂，盛放如金粟和銀雪。我站在鎮(zhèn)中某一座石橋上，向下望去，河水里，有靜靜或忽閃的魚影。而橋瑰人家的院落內(nèi)，枝頭葉間一只又一只的秋天紅柿，像辦喜事懸掛的小紅燈籠。

這是一座活著的古鎮(zhèn)。古鎮(zhèn)之氣，很清朗，亦仍在強勁積聚。

嚴家橋，是錫劇發(fā)源地。喝嚴家橋水長大的袁仁儀（1880—1938），是早期錫劇的著名代表人物。他自幼替財主家放牛，天生一副好嗓子，善唱山歌，又會二胡、三弦、竹笛等。17歲，拜嚴家橋釘碗阿壽的弟子、灘簧名藝人王文香為師，正式學唱灘簧。后來袁仁儀自搭戲班，在無錫、常熟、江陰三地農(nóng)村演出，聲名大振。

光緒三十一年（1905），清廷禁唱灘簧，稱此為“淫戲”。于是袁仁儀孤身只琴，先到蘇州，后又沿著正在修筑的滬寧鐵路（舊稱京滬鐵路，清光緒三十四年，即1908年，全線通車），沿路賣唱，闖到上海，成為在上海唱灘簧的第一人。

民國四年（1915），袁仁儀在上海組織了第一個灘簧戲班，在上海天外天茶樓、大世界游樂中心等地演出，轟動申江，當時在滬的梅蘭芳、田漢等戲界名流，均到場觀看，贊不絕口。當年我采訪過的與阿炳交好的錫劇藝人鄒鵬（從上海紅旗錫劇團退休），就是袁仁儀的徒孫。

袁仁儀灘簧戲班的“四立”規(guī)矩，值得一記：立義，不妒同幫；立志，不可改行；立說，不唱荒唐；立德，不伴虎狼。

嚴家橋不僅是錫劇發(fā)源地，小小鄉(xiāng)鎮(zhèn)，還是無錫望族唐氏的發(fā)跡之所。嚴家橋唐氏，自1860年唐懋勛遷來之后，從開設“春源布莊”起步，致力于紡織實業(yè)。其中，唐君遠、唐翔千、唐英年三代人，

為其家族翹楚。

唐君遠（1901—1992），東吳大學化學系畢業(yè)，我的前輩校友。紡織大王，曾任上海市政協(xié)副主席。

唐翔千（1923—2018），唐君遠長子，紡織大王，香港實業(yè)家。

唐英年，系唐翔千長子，1952年出生。1997年香港回歸后，歷任香港財政司司長、政務司司長等職。曾是香港特別行政區(qū)第四任行政長官選舉候選人。

唐家舊跡，如倉廳、沿河的長廊碼頭、春源布莊遺址等，現(xiàn)在仍存于古鎮(zhèn)。

南北流向的永興河，貫穿嚴家橋。當年風水先生認為，作為嚴家橋市河的永興河，是臥龍的身子，要在市河南端建橋，將河水攔截，水流就會回流，臥龍一動，嚴家橋就成了活龍寶地，唐家在此，必將發(fā)跡。故此，永興河南端的梓良橋、永興橋，均為唐氏所建。民間意識中，流動的河水是財富和生氣，建橋，就是鎖關河流，聚財聚氣。

嚴家橋路邊的“士琴飯店”，生意興隆。這是極土的鄉(xiāng)村小飯店，油膩的消毒碗柜頂上，排滿了當?shù)禺a(chǎn)的瓶裝“錫山黃酒”。許多當?shù)刂欣夏晖林诤染?。實際這是一個面飯店。墻上貼的價目表上，上半部分是各種澆頭面的價格，下半部分是菜肴價格。菜肴只有幾樣——卷鮮：45元；排骨湯：45元；豬蹄湯：45元；魚塊：35元；炒菜：20元；素菜：15元。餛鈍的價格，是小碗6元，大碗8元。一口大鐵鍋，置放在店門口，忙得臉色通紅的老板娘在炒菜。中午過12點，對鄉(xiāng)村小飯店來講，已進入尾聲。一個看來相熟的漢子帶著熱氣進來，說餓壞了。老板娘賠著笑說都沒有菜了，然后以極快的速度，給他弄了一小碗豬蹄，從正在炒的鍋里鏟了一盤茭白青椒毛豆炒肉絲，再是一碗冷絲瓜湯、一瓶啤酒和一碗米飯。陸續(xù)有人吃好結賬，看見的三個結賬人，一人付現(xiàn)金，兩位是掃碼。那個漢子風卷殘云，邊吃邊喝，一刻不停地看手機，最后微信掃碼付了40元飯菜錢。

午后的嚴家橋，陽光和煦。河埠上，有三兩只鴨子，瞞跚入河，悠閑游動。在人家向陽的墻角落，看到了含苞的黃色菊花。鄉(xiāng)鎮(zhèn)書場內(nèi)，“常熟評彈團”的說書演員已經(jīng)開講。穿青色長衫的老者，中氣十足，節(jié)奏悠揚，他拍了一記手中的醒木，隨后響起蘇州方言：“各位，1920年的2000塊銀圓，相當于現(xiàn)在的3000萬！”有老人手拿保溫茶杯，正從鎮(zhèn)尾金黃的稻田間，走來書場聽書。

太湖

我一直在猜想，命名太湖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或者，是一個什么樣的神？“太”這個漢字，“大”字還要再加一點，在中國哲學中，太，是有形之極，有形之最。所以，從名字角度論，面積位于中國淡水湖第三的太湖，絕對應該是中國，甚至是世界淡水湖之首。

我的生命，與太湖密切相關。我出生在太湖西岸的宜興，求學于太湖東岸的蘇州，工作在太湖北岸的無錫，經(jīng)常往來于太湖南岸的湖州。太湖是我生命能量的提供者和輸送者。能量的形式，是馬山楊梅、大浮醉李、東山枇杷、太湖灣橘子；當然，更多的是湖畔夜潮日干的黑色土壤內(nèi)，神奇誕生出的純白之物：蘿卜、大米和百合。

無數(shù)次回老家，我都是緊貼著湖岸線，從太湖之北到達太湖之西。我對太湖，同樣有過無數(shù)的想象和描述。

比如太湖是藍色太平洋的調(diào)皮孩子，它獨自從海洋中蹦跳出來，越過上海和蘇州，嵌在了蘇南和浙北之間。終有一天，它玩累了，想家了，又會跳回浩瀚海洋的懷抱。

比如太湖別名震澤，這片巨大的湖澤竟然會震動。為什么震動？它是天上之雷的秘密故鄉(xiāng)？還是在它的內(nèi)部，生活著我們未知的東方青龍？

比如看太湖的形態(tài)，就是一位奇異的蜷睡之神。當他醒來，無限伸展其身軀時，那種驚天動地的力量，是否會令我們無法想象？

比如如果將天地視作巨蚌，那么太湖就是在這天地巨蚌的陰陽合抱之內(nèi)，孕育而成的一顆巨型銀色珍珠。

以上，都是關于太湖的私人想象，真實的，是我的所見

整體的太湖，在人類睡眠的深夜，離開陸地，再冉向上飛升。最后，飛升的湖體，變成了一輪巨大的天上圓月。我看見，銀色圓月（太湖）的表面，布滿了老家，那個古老陶都的火焰花紋一父親奮力燒窯時遺留的，紅色、灼燙的火焰花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