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育群,湖南屈原管理區(qū)人。中國作協(xié)散文委員會副主任,中宣部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出版有詩集《我的一生在我之外》,長篇小說《連爾居》《己卯年雨雪》《金墟》,散文及紀實作品《春天的十二條河流》《路上的祖先》《鐘南山:蒼生在上》《第76天》等20多部。曾獲魯迅文學獎、百花文學獎等。多部作品在海外被翻譯為英、德、俄、意、匈牙利、阿拉伯、土耳其、馬來、波斯等近20種語言出版。
一條鄉(xiāng)道起伏,穿越荒地。路邊的野草,纖細的莖一根根挺直,舉向天空,麥浪似的覆蓋。半途,車跟隨馬路拐下一面緩坡,我期待的“郢都”遺址并沒有出現(xiàn),只有路邊散落的幾棟民居,陳舊,冷清。路繼續(xù)前行,通往遠處的田野和村莊。
向屋前一位掃地的婦女打聽,“郢”字剛吐出口就覺得突兀,她一臉疑惑,像遇到外星球問題。郢與這里的人早沒有關系了。
折返荒地,猶豫了一會兒,便踩進齊腰的草叢,我試圖發(fā)現(xiàn)一些什么。
泥土的腥氣襲人,溫熱而濃烈。節(jié)氣剛入白露,陽光依然火辣,赤炭般逼人。
這是郢的夯土臺基嗎?爬上土丘,身邊蚱蜢紛飛,遠處的土地低陷,樹木三面合圍,錯雜而密集。如此地形,樹叢后面可有一條河流?
野草顫動鮮綠之光,強悍且洶涌,阻擋著去路。我一邊擦汗,一邊打開電子地圖:南面一條江漢運河,附近是稀疏的村落:王家河、張家、曹家河;更遠的南邊,長江從荊州市區(qū)流過;東面則有廟湖、海子湖,應是“東有云夢之饒”的云夢澤遺存吧。樹叢后面的位置,屏幕上一片空白。以今日地貌來想象昔時的郢,終歸不得要領。
北面一條土路,滿布車轍,車輪把卵石壓入了黃泥。路往西,欹斜地彎向樹林。踏上這條卵石路,我想,卵石在,河灘就該在不遠的地方吧。
涼爽如陰,林中閃現(xiàn)點點白光,坡下果然出現(xiàn)了池塘。池塘里一個接一個長滿高低錯落的蓮葉。顯然,這是一條河流。它繞著高地,也許是郢殘留的城垣,由南轉東。
對岸一個鴨棚,一群麻鴨呱呱叫著,游向荷塘深處。這情景是我熟悉的,童年曾著迷于鴨群浮于水面的悠閑與自得。從河流拐角判斷,自然的河流絕無直角,它由人工開挖,可是郢的護城河?
“楚紀南故城\"碑立在草地邊,確證了郢的位置。正是這里,“楚之郢都,車轂擊,民肩摩,市路相排突”(桓譚《新論》。楚人車馬叮當作響,威風凜凜的六騑,以天子座駕出入城門。車馬堵塞的盛況夢境一樣飄過。
一片開鐮收割的稻田,稻禾和泥土仿佛隱匿著時空,薄霧輕籠。稻葉上爬過一只甲蟲,馱著虛幻又真切的“現(xiàn)實”一時間不可捕捉,正在不斷湮滅,卻不知又如何源源不絕地新生。生與滅一體兩面。
眼前不見一件古物,征征駐足間,我無從憑吊。
“楚王車馬陣”像娛樂城的名字,在離開郢的遺址后以廣告牌方式出現(xiàn)。穿村過鄉(xiāng)導航過去,路越走越窄。
景區(qū)幾無車馬,空蕩的停車場里,鳥兒啾啁。仿佛神示,郢的主人出現(xiàn)了一我到的地方竟然是一座楚王陵墓:崗地微微隆起,香樟遍野,農(nóng)舍儼然,一片田園風光。
川店鎮(zhèn)張場村的熊家冢,其地名就表明了這里是一處墓地,它位于郢西北三十多公里的地方。一座楚王陵墓,一大片陪葬墓,壯觀的墳地,死亡風暴一樣刮過。那時,大臣、姬妾、侍衛(wèi)、女樂、侍女、廚夫他們是否知道自己將跟隨國王而去?殉葬的人如何被選中,又如何被處死?那是一個什么樣的氛圍?!空氣中浮動著那些殉葬的理念,讓憤怒與反抗消弭,唯有恐懼如山,壓向直面死亡的人。
站在墓前,感受著帝王權力的可怖:一個人的生死只在他的一念之下。
昔時讀《詩經(jīng)》沒有在意《黃鳥》,它記錄了一個真實的殉葬事件:公元前621年,秦國國王秦穆公薨逝,葬于雍,殉葬者177人,良臣子輿氏三人奄息、仲行、針虎,被列入殉葬者名單。秦人悲慟地寫道:“交交黃鳥,止于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惴惴其栗”是殉葬者奄息、仲行、針虎的情狀描寫,它在《黃鳥》中反復出現(xiàn)。一個活人面對墓穴,全身顫抖,呼吸急促,心臟脫兔一樣狂跳,血液焚燒著軀體。
“楚王車馬陣”的主人是誰,為他殉葬的人又是誰?殉葬的人比秦穆公還要多嗎?
熊家冢楚王墓槨室巨大,在所有發(fā)現(xiàn)的東周列國諸侯王墓中,包括秦公一號墓與數(shù)位晉王墓,無人能出其右。曾出土編鐘轟動一時的曾侯乙墓,其槨室只有這位楚王的六分之一大。正是曾侯乙墓的出土,證明了隨國(曾國)的存在。曾侯乙墓出土的編鐘中有一枚楚惠王贈送的鐘。那么,這座墓與楚惠王有關嗎?
對南北側殉葬墓考古發(fā)掘,以出土的玉器、銅器與各地春秋晚期到戰(zhàn)國初期發(fā)掘的墓葬比對,雙龍出廓璧與曾侯乙墓出土的幾乎一樣,再根據(jù)墓葬形制,特別是大規(guī)模的殉葬人數(shù),專家們把目標鎖定在楚昭王、楚惠王、楚簡王和楚悼王四位國王身上,而楚昭王、楚惠王這一對父子的可能性最大。
墓園有主冢、祔冢、車馬坑、殉葬墓、祭祀坑,地面附屬建筑已逝如煙塵。主家西側的車馬坑已發(fā)掘,作為雄踞南方“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的泱泱大國,其恢宏氣勢從出土的車馬陣破空而來一
戰(zhàn)車列陣朝向西方,長方形方陣以主家墓道中軸線為中心向南北展開,戰(zhàn)車仿佛正在行駛中,這是東周時期的戰(zhàn)陣“偏廣之陣”。相比秦始皇兵馬俑,眼前的車馬帶著死亡又真實的氣息,肅穆、哀婉、凄美,既震撼心靈又令人深切緬懷。
戰(zhàn)馬的骸骨組成了一幅幅圖案,俯視它們,不只是想象遙遠的死亡,也被雪白而精美絕倫的骨殖造型所感動。這些戰(zhàn)馬曾血氣充盈,壁畫上仍可看到它們矯健而威武的形象,但血肉之軀化作了塵泥,累累白骨呈現(xiàn)出一派安寧和靜謐
木質(zhì)的戰(zhàn)車塌陷成一幅幅抽象畫,車的輪廓卻依然清晰、完整,尤其豎立的車輪,令人遐想。車軎、當盧、車衡、馬銜、節(jié)約、馬鑣等車馬器具,一一面世,有的貼金箔,有的紋飾錯金,燦然如新。此情此景,穿越浩蕩的時間,凝聚起歲月的脈動,送來了遙遠的信息
車43乘,馬164匹,馬遺骸呈對稱分布;最壯觀的是六騑,每乘配馬6匹,共有3乘。
六騑是天子座駕,軫之方也,以象地也;蓋之圓也,以象天也;輪輻三十,以象日月;蓋弓二十有八,以象星也。作為諸侯,墓主人乘六騑無疑是一種僭越,這是楚人“不服周”的王者之氣,也是禮崩樂壞的見證。(洛陽出土的天子車馬坑規(guī)模比它小了一半,只有車26乘、馬70匹。)
景區(qū)節(jié)假日對熊氏免費開放,我第一次因姓氏受益。這座陵墓可視作熊氏祖墳。但是,我感覺到的只有陰冷。
熊家冢是座遺址公園,北靠荊山,南有八嶺山楚墓群,園內(nèi)有楚譜林、云水橋、陶藝手工坊、射箭場、考古體驗中心、出土文物陳列館等,大片草地從地面一直鋪到人工加高的陵墓之上,又從陵墓鋪向南面大片的殉葬墓區(qū)。瘋長的龍鳳、香樟、松柏和楊柳,在楚王墓的背景下,哪怕再蒼郁高大,也給人豆芽一樣速生的感覺。只有路邊的巖石與河流,才是恒長的,能與茫茫時空相守。
罡風浩蕩,白云悠悠,一股戾氣溢過草地,漫過林梢,絲絲寒意襲人。
殉葬墓四座一排,整整齊齊排列出24排。祔冢北側的殉葬墓,同樣四座一排、延伸出12排。戾氣便來自這刺目的墳堆,也來自內(nèi)心。無論地面陽光多么燦爛,也無法祛除一股股陰森之氣。人性中的殘忍,被權力膨脹、放大,制造了如此血腥的一幕。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人們安然地接受了這一切,甚至一變而成優(yōu)游的園林。時間抹去了鮮血,也抹去了人們的詰問與沉思
他們是在墓穴中被活埋,還是殺害后移尸于此?一個念頭在腦海不斷回旋。我在意這里是不是殺人現(xiàn)場。
三
節(jié)氣從白露、小雪、大雪到冬至,寒冷如期而至。這一天,來到了陜西鳳翔,我不知道又一座大墓即將出現(xiàn)。
天氣異常寒冷,鳳翔街頭,濃濃夜色欲吞沒滴滴成行的燈火,臉頰凍得僵硬,耳朵和腳趾則冷得生痛,不得不折回室內(nèi)。白天體會著太陽的溫暖,云一遮擋,寒意便光速占據(jù),刺骨而入。太陽是大地上唯一的溫暖之源。
古雍城黃土塬,周與秦的發(fā)祥地,青青麥苗,蔥綠可人,如一茬茬塬上時間。一個塬是一片平原,一層一層的塬高疊。西邊一條幾十里長的山脊線,在天際劃出了一條直線,它竟然是高高升向天空的一個大平原。秦公一號大墓就在離鳳翔城區(qū)不遠的塬上,那里是秦雍城遺址,二十位秦王曾在此繼位,當年秦始皇從咸陽來此舉行了加冕禮。
大墓主冢已發(fā)掘,墓主人便是秦國帝王秦景公嬴石,他是從出土的石磬銘文中得到確認的。贏石是秦始皇的第14代先祖。墓室之深,一直挖到24米以下,足有八層樓高,四壁挖出三層臺階,底層面積縮小了一大半,仍有2000多平方米。埋得如此之深卻仍然被盜墓賊盜過不知多少回了。
中央秦景公的曲尺形槨室,分為主槨和副槨。令人震撼的是,殉葬者也全都深埋,他們分布在槨室周圍,被排列成一個方陣一死亡的陣容多么龐大!靠近槨室的墓,棺材為枋木壘砌的木箱,有的置木質(zhì)框架,共有72個之多。遠離槨室的墓,棺材如匣,比箱式的棺材小了一半多,薄薄的板壁只有4厘米,共計94個。前者葬式為屈肢葬,是秦景公的近臣、嬪妃吧,發(fā)掘時,發(fā)現(xiàn)殉葬者肢骨與框架有綁扎的痕跡。他們也許是被綁扎在框架上活埋的。
木匣中的殉葬者,人體蜷曲得厲害。死而蜷曲,其痛苦狀不難想象,可能是被毒死的。他們應是服侍秦景公的奴婢,隨葬品除了銅鏡、珠玉是自己帶入墳墓,鐵鐳、鐵鏟、顏料等估計是埋葬時有人分配給他們的,死后仍要他們以工、以技侍主。
墓葬填土里又挖出了20具尸骸,他們是人牲一一活人祭品,一個個在埋葬時被宰殺。為秦景公殉葬的人數(shù)達到了186人!這位在位40年的帝王,殉葬人數(shù)竟然超過了他的高祖父、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
他的同母弟弟后子針說秦景公是個無道之君。無道顯然不是指殉葬,殉葬事件在他死后發(fā)生。但如此大規(guī)模的殉葬發(fā)生在他身上,也足以證實其本性的殘忍。也可由此斷定:春秋戰(zhàn)國時期帝王的權力到了何等跋扈、何等瘋魔蠻橫的程度!
除《詩經(jīng)》中《黃鳥》對殉葬者的悲嘆,史書上記錄殉葬事件的少之又少??脊虐l(fā)掘殉葬者最早到商朝,殷墟遺址中有大量殉葬者的骸骨,他們被殺戮、分尸、火燒、活埋。
商往前就是夏。夏是大禹建立的,堯、舜、禹是世代頌揚的君王。一首遠古民謠《擊壤歌》唱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在那個部族聯(lián)盟的社會,也許殉葬的悲劇不會發(fā)生,遼闊的田野還沒有被權力的陰影籠罩,無遠弗屆,人們只受四季農(nóng)時的影響,生活自由自在。那時的王道、王權與后來的霸道、霸權、強權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
作為周的諸侯,秦景公以天子獨有的葬式“黃腸題湊”的槨具安葬,比之天子座駕的六騑,顯然他僭越得更遠。諸侯的僭越與爭霸,其原始動力是對權力的迷戀與崇拜,在他們身后,無數(shù)人的鮮血匯成了一條血淚之河。
秦景公經(jīng)過櫟之戰(zhàn)、遷延之役等戰(zhàn)爭,使秦保住了大國地位。他以女兒聯(lián)姻楚國,楚王車馬陣的主人如果是楚昭王,楚昭王便是秦景公的外孫。他的算計之深,爭霸之心一刻也不曾停息。
秦公一號大墓同樣有車馬坑。先秦時期,諸侯下葬都有車馬陪葬,車馬陪葬規(guī)模跟殉葬人數(shù)一樣,彰顯了墓主人的權力與地位?,F(xiàn)實生活中,等級與地位以一輛車準充配置的馬匹數(shù)量來顯示?!对娊?jīng)》中有大量描繪和贊美車馬的詩篇,從天子到庶民對車馬無不喜愛和珍視,我想,這與車馬被賦予了權力與等級的色彩不無關系。
大墓東南方,一座形似廠房的大空間建筑,里面罩著一個四壁陡峭的巨坑??右淹诘?4米,坑底仍然只見積木似的形狀古怪的坑洼和盜洞,車和馬還沒有挖出來。俯瞰巨坑,起判儀仗,以秦景公的身份,出行的儀仗隊兼護衛(wèi)隊的雄姿已經(jīng)能夠想象。
四
鳳翔東湖水面已經(jīng)結冰,冰上的陽光也是寒薄的。湖畔累累疙瘩的一棵老柳為左宗棠抬棺西征時所種,樹葉落盡,伸向空中的黑色枝條像畫在白板上的細線。蘇軾命名這個湖,由飲鳳池稱東湖。那時他初涉仕途任鳳翔府簽書判官。他拜謁湖邊的一座孔廟時,遇見了“石鼓”,在開元寺又看到詛楚文石刻《告巫咸文》。這是秦國用巫術邪法詛咒楚國刻下的石碑。詛楚文祈求神靈“巫咸”“大沈厥湫”和“亞駝”保佑秦國獲勝,詛咒楚國敗亡。蘇軾把詛楚文刻石移到了知府便廳,透過詛楚文,蘇軾感受到了秦楚戰(zhàn)事緊張的程度,秦驚恐的情狀如在眼前。他心緒難平,為刻石和石鼓寫起了詩。
在長詩《石鼓歌》中,我讀到“冬十二月歲辛丑,我初從政見魯叟。舊聞石鼓今見之,文字郁律蛟蛇走憶昔周宣歌鴻雁,當時籀史變蝌蚪….”蘇軾把石鼓誤作周宣王時文物,緣由據(jù)考是石鼓文《吾車》起句與《詩經(jīng)·小雅》中《車攻》起句“我車既攻,我馬既同”僅兩字之差,石鼓上刻的是:“吾
車既工,吾馬既同?!?/p>
石鼓文與秦公一號大墓出土的石磬文,文字與書法極其相近,有專家認為它們是同一時期所刻。解讀石鼓文能否捕捉到秦景公的某些信息?
在寶雞陳倉石鼓閣我見到了復制的石鼓,每面石鼓重達千斤。十面石鼓上刻10首四言敘事韻文,記敘了先秦時的漁獵、慶典、祭祀、練兵等各種活動,《詩經(jīng)》沒有收錄的詩在石上流傳,先秦人書寫的文字被石鼓原貌保存到今天,這是時間的奇跡!
直面石鼓令我顫抖,一種遠古的氣息拂面而來,我能體會蘇軾見到尚未名世的石鼓時是何等震撼、驚喜和憐惜!
石鼓上的字體清朗、勁秀而樸茂,如藤蔓般充滿夏日生機;文字唯美,詩意蘊藉?!拔彳嚰裙?,吾馬既同。吾車既好,吾馬既阜。君子員獵,員獵員游。塵鹿速速,君子之求”《吾車》寫堅固又美的車,健壯的馬匹,狩獵的隊伍浩浩蕩蕩,彩旗飄揚。塵鹿驚慌奔跑,狩獵者手持裝飾精湛的角弓追逐,一時塵土飛揚,被圍獵的鹿群無處可藏,被弓箭命中
而另一場被歷史記載的漁獵就在秦公一號大墓不遠的地方發(fā)生,那是沂河與渭河交匯的“汗渭之會”?!妒酚洝で乇炯o》載:“三年(前763),文公以兵七百人東獵。四年,至汧渭之會?!?/p>
汗河從西邊那道山一樣高聳的塬上流來,它發(fā)源于六盤山南坡,如今叫千河。從鳳翔走銀昆高速,在寶雞陳倉區(qū)底店過千河高架橋,橋下一汪冰似的深藍,容易讓人誤以為是渭河。兩公里后,渭河才出現(xiàn),它在馮家嘴與千河交匯。
年輕的秦文公帶兵卒往東邊打獵,經(jīng)甘肅天水、麥積山、吳砦至陜西的鳳閣嶺、晁峪、甘峪、硤石,至汗渭之會,他們竟然走了一年。秦的新都由文公在此建立,“‘昔周邑我先秦贏于此,后卒獲為諸侯。乃卜居之,占曰吉,即營邑之”(《史記·秦本紀》)。180多年后,秦景公嬴石在此登上了王位。
“汧毆沔沔,烝彼淖淵。鯉處之,君子漁之。灑有小魚,其游散散…”這首《汧毆》似乎寫的是秦文公“汗渭之會”的漁獵活動。石鼓就在汗渭之會左近的石鼓山出現(xiàn),而洲渭之會牽涉秦的定都大事,必為后世宣揚,難道石鼓文《汧毆》就是《史記·秦本紀》的歷史印證?或者寫的是秦景公的漁獵活動?
汗水漫溢奔流,遠處有眾多灘涂和深潭。河中鲇鯉,人們在捕撈。淺灘中的小魚,悠閑地游蕩…
然而,《詩經(jīng)·秦風》中描寫君王田獵的詩《駟》卻沒有石鼓文表現(xiàn)出的歡愉,它近似于客觀記錄。而以《駟》來想象秦文公或是秦景公的狩獵是更加合理也更加可靠的。《秦風》充滿了感情,尤其戀人的相思之情動人心扉,唯獨《駟囊》的情感是冷的,風格與石鼓文相距甚遠。記錄和歌頌帝王活動的詩哪里會有如此真實而美好的情感,尤其是被人罵作無道之君的秦景公,視人命如草芥,詩情從何而來?!也許《汧毆》與《秦風》里的《蒹葭》《車鄰》一樣寫的是民間漁獵的生活。
觸摸涼涼的石鼓,杜甫、韋應物、韓愈、蘇軾都曾撫摸并賦詩,使之名世。它穿越時空,穿越一朝又一朝的文人與君王,見證歷史的興衰。唐貞觀時石鼓被發(fā)現(xiàn),移置于鳳翔孔廟,在這里與蘇軾相遇,后來,一面丟失的鼓被鑿成了石白。宋大觀二年,石鼓被運至汴梁,文字被宋徽宗下旨填注金泥保護。靖康之變,石鼓北運,金人途中挖取金泥,棄之荒野。元初于淤泥草萊中再次被發(fā)現(xiàn),搬至國子監(jiān)。“九一八”事變后,石鼓遷運上海,隨抗戰(zhàn)輾轉,運南京、重慶,抗戰(zhàn)勝利后又回到南京、北京。
石鼓帶來歷史的信息,秦風暗送,這是塬上的歡愉,是黃土地的氣息,是雍的生活場景。它讓我們知道,即便帝王的權力無邊,生活中也依然會有娛樂與詩,這是生命的顏色,就像荒原之草,向著寥廓的時空葳蕤蔓延。
五
奇幻的模樣令人迷惑。展廳只有一句不著邊際的說明:“體現(xiàn)了楚人神秘的宗教信仰和獨特的精神風貌”。我找尋答案,在《山海經(jīng)》第六卷找到了“羽民國”的記載,在屈原的《遠游》讀到“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舊鄉(xiāng)”的詩句,然而,這個來自天星觀楚墓的“羽人”與《山海經(jīng)》所寫卻不盡相同。想到楚越傳說的陽神東皇公,《神異經(jīng)·東荒經(jīng)》寫東皇公“人形鳥面而虎尾”,他與“羽人”形象完全一致。陽神的原型就是鳳凰、金烏或赤烏。
《山海經(jīng)》寫太陽“載于烏”。太陽每天從東方的扶桑樹上升起,傍晚落于西邊的若木,它由金烏馱載?!痘茨献印酚小叭罩杏雄Z烏”,長沙馬王堆出土的著名西漢帛畫,天上的一只金烏就是太陽鳥。南昌?;韬钅钩鐾恋奈鳚h青銅當盧,日月與神獸的錯金紋飾,太陽里也有一只金烏。韓愈寫“金烏海底初飛來,朱輝散射青霞開”…這只鳥就是一只金烏、踆烏,代表的是太陽。
金烏為何足踏蟾蜍?史前時代古人宇宙觀中有“陽鳥陰蟾”,在河南澠池仰韶文化遺址我看到了陶器上的蟾蜍,?;韬钅钩鐾恋漠敱R,我在展柜找到月亮里那只帶斑點的蟾蜍。蟾蜍象征的就是月亮—銀蟾、蟾宮。
先人賦予自然萬物以神性,與西方以人造神不同,東方以神物神獸比喻與象征宇宙,它們連接了神秘的世界,既具象又抽象,以此表達著浩瀚的宇宙。日月星辰來到了冥界!不難猜測,熊家冢的楚王墓也有這只太陽鳥,這只神鳥帶給楚王一片燦爛星空,正如埃及帝王谷的法老陵墓,天神與地神在墓穴撐開了一片星空。
“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飄風屯其相離兮,帥云霓而來御”由郢都流放到我家鄉(xiāng)汨羅江畔的屈原,感受到秦滅楚的威脅,寫下了許多憂國憂民的辭賦。他上天入地,把我?guī)肓松裨捯粯拥氖澜纭?/p>
這一天,詩中的鸞鳳、扶桑、若木突然在我面前出現(xiàn)-
從楚王車馬陣驅(qū)車,來到荊州博物館,一只恍若神話中飛來的鳥,站在我眼前:它頭頂羽人,足踏蟾蜍。羽人樣貌奇特,鳥嘴、人面、長尾、單足。
鳥立于虎背,頭顱高昂,身上卻長出了鹿角狀枝條。這樣奇怪的造型又表達了什么?數(shù)月后我在隨州博物館,又看到了一只來自曾侯乙墓的青銅鳥,它脖子像樹干一樣升起來,長長鹿角形的枝條從腦袋里生了出來。它是若木?鳥與神木一體?鳥下的虎代表的是青龍、白虎、朱雀和玄武四方神靈中的西方之神吧?海昏侯墓出土的當盧上也繪有白虎,它在日月之上,日月之下是交龍、鳳鳥、魚和鸞鳥。它表征的是西方的星象?這只鳥還是金烏,它落到了西天的若木之上。
“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李白詩歌的浪漫想象并非沒有來由,天星觀二號楚墓出土的鸞與虎就是詩的源頭。這對鸞和虎的木雕巨大無比,踞腳舉手難及鸞之首,其造型以雙虎為座、雙鸞為架,鸞鳥脖子上懸掛了一面碩大的鼓形木。展廳說明寫道:“鳥鳴虎嘯,鼓聲隆隆”博物館把它解讀為“樂鼓”。它是貴族宴飲迎賓時敲擊的鼓?
若是鼓,既然編鐘、活人都埋入了墓地,大可陪葬一面真鼓。世間一切皆為帝王所有,人力做不到的才以物來象征。?;韬钅钩鐾恋膬奢v樂車,鼓吹車就配有建鼓和鼓槌,金車配于、饒和鐘,建鼓巨大,可雙人兩面敲擊。這些鼓、諄于、饒都是先秦樂器。鼓形木顯然不是實物,而是一種象征,是天圓地方中的西天?在遠離了神話世界的今天,我們喪失的不只是對祖先精神世界解讀的能力,也喪失了對宇宙想象的能力。
翣是棺材飾物,以縛棍絲帶拴扣在棺材擋板外側,它在世人眼中消失很久了。第一眼看見它,模樣怪誕,散發(fā)陰森詭異的氣息。它來自謝家橋一號墓。翣的中心有兩個套環(huán)相扣的卷云紋璧,左右兩側,前雕龍,后刻鳥,雙龍交尾,鳳鳥展翅。頂端立一闊鼻、瞪目、血口、尖角、雙翼的頭,人獸莫辨。陰森之氣便來自統(tǒng)攝翣的這張臉與璧環(huán)形成的兩個虛空……
詭思橫逸的器物一件又一件,它們就是一部形象的《楚辭》,呈現(xiàn)了遠古神話和屈原《離騷》描繪的世界,似天問,如招魂,讓人感受到了神人交融的生活。楚人餐菊飲露、披花戴草、折瓊枝而馭飛龍,他們追求空靈、飄逸而又浪漫的情趣,荒野上,娛人悅神的癱舞,“依呀依吱”“兮”“耶”的吟唱如在耳旁……
一座消失的郢都進入了土地深處,隨著器物的出土,楚人的精神世界又在此復現(xiàn)。而巫鬼之氣一直彌漫在楚地之上-
在南方連綿起伏的山嶺與長河曲折的河岸總有招魂聲響起。無數(shù)神秘的峽谷、無數(shù)月白風清或是凄風苦雨的夜晚,哀歌如泣。竹子、木葉在月光下吹響,竹木森森,霧氣蒸騰,山川生機勃勃,鼓、編鐘、瑟、笙、笛、簫、篪之音,有如天籟。這種天人合一的生活景象在我兒時的記憶里仍然揮之不去。
楚人奏雅樂能致天地之齊,感致眾獸,喚集百鳥,引來鸞鳳翔舞,蒼龍騰蹈。來自雨臺山楚墓的龍鳳紋漆盾,是禮儀雅樂舞蹈“簫韶”“大武”的舞具,盾面黑如炭,龍與鳥的紋飾若暗火丹紅,恍然從幽幽歲月里燭照而來,一位首冠長羽的舞人,率龍鳳起舞。人們信奉鳳凰出則天下太平。
我想起《史記·夏本紀》中的“于是夔行樂,祖考至,群后相讓,鳥獸翔舞,簫韶九成,鳳凰來儀,百獸率舞,百官信諧”,想到“左洞庭,右彭蠡”的田夫野老、織婦村姑的率真任性,他們自稱是日神與火神的后裔,即事而歌,即興而舞,神人相戀。生活在湘西和鄂西山區(qū)的苗族、王家族,喜愛的依然是黑的布,丹紅的紋飾,鳥和龍的圖案,吊腳樓下,竹笛飄飄,木葉聲聲,人們即事而歌,即興而舞。
楚地天空中的鳥,落到了流水湍急的船頭上,坡地的屋脊、廟宇上,飛進了潮濕土地下的漆器、帛畫里楚人以鳥與星空和大地對話,與靈魂對話,“仰飛鳥兮烏鳶,凌玄虛兮號翩翩…愿我身兮如鳥,身翱翔兮矯翼”。
在博物館我與一只鳥對視,眼前出現(xiàn)了一口黑得沉重的高翹的棺材,大得夸張的鞋尖,黑白的古怪圖案,紅若朱砂的“奠”字。道士在吟唱,靈魂飄忽這正是汨羅江一帶葬禮的場面,道士唱:“魂兮歸來兮,東方不可以托棲,太皓乘震兮腸谷賓,日出鳥獸孳尾兮”
死者頭枕一只碩大的鳥,白色的身、猩紅的冠,鳥頭和鳥尾高高翹起,形象疹人。僅僅一個造型便可讓一個想象的世界降臨,陰陽不分。
蒼茫時空,一輩又一輩人想象那個逝去的世界,尋覓自己的歸宿,構筑磐石一樣堅硬的信仰;一代又一代人出生又離別,去往另一個時空或進入永恒的虛空,冥想?yún)s從不消失,它是對生命的深沉依戀。
穿越了2000多年時光的漆器,仍然黑亮,其呈現(xiàn)的圖案一如今天道士掛的神像,充滿無窮的暗示。從郢的遺址、楚王墓到博物館的出土器物,遙遠祖先的身影并未離開,與我近在咫尺。
六
秦公一號大墓出土的文物雖然少,陪葬品中卻有一只金鳥,它脫離了神話與傳說,是一只現(xiàn)實中的鳥:簡陋、笨拙,呆若木雞,看不到雕塑者投入的情感和想象。寶雞青銅器博物館陳列的青銅鳥,脖子粗短、身體肥碩。北方鳥的造型大都肥碩、豐滿,充滿現(xiàn)實的肉感,沒有楚地的巫鬼之氣。楚地的鳥是從靈魂深處飛來的,它引渡人的靈魂上天。
秦地的龍卻不太一樣。秦公一號大墓出土的蟠龍,附身在秦景公的金帶鉤上,看了讓人懼怕。五龍盤踞,警醒而敏銳,仿佛俯視著人間,威懾著蕓蕓眾生。它是現(xiàn)實力量的象征,隱藏了一個帝國擴張的文化秘密。
秦人剛直,秦國的宮殿屋脊、屋檐皆用直線。蟠螭紋青銅建筑構件“金釭”也采用了方筒。秦公一號大墓的鏤空玉佩、蟠虺紋玉璜、鳳鳥首紋玉璧、彩繪陶簋,以及玉、玉玲蟬等都用直線。青銅的壺、盂、鼎、盤、樽的裝飾造型雖然繁復,整體卻呈現(xiàn)了一股剛勁雄健的氣象。
楚的宮殿是裊娜的,好用曲線。金玉器物彎曲多變,儀態(tài)萬方。熊家冢殉葬墓出土的玉龍鳳佩、雙龍出廓璧、龍形玉佩,像蟲又像云,從造型到裝飾線都是彎曲的,曲形與曲線疊加,極盡彎曲變化之能事,彌漫著一股陰柔之氣。
楚王好細腰正是對柔弱與溫婉的喜愛,與南方蒙蒙的雨水、溫潤的山水是契合的,但非霸主所好。
楚人信鬼重祀,眼光投向了另一個世界一—羽人、木俑、辟邪、鎮(zhèn)墓獸、虎座飛鳥它們都是對靈魂的想象。楚人以動植物制作竹木漆器、簡牘、藤草編織物、絲織品、皮革,用堅實的木質(zhì)加以積竹纏藤,多層髹漆,并施彩繪,以金、石、土、革、絲、竹、匏、木制造“八音”在漆器、玉器、青銅器、絲織、兵器、樂器上,他們投射靈魂的力量,使其散發(fā)出惑人心魄的魅力。
然而,楚人的志趣與沉迷,怎能鍛造出秦一樣的虎狼之師?
楚國被吳國、隨國打敗過,楚昭王逃亡隨國,尋求庇護。秦公一號墓的主人出兵來救楚昭王。國與國沒有個人恩怨,只有國家利益。此時救、彼時攻,顧及的全都是國家的得與失。
而個人命運卻與國運息息相關。秦將白起拔郢,屈原聽到郢都陷落的消息,寫下《哀郢》:“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去故鄉(xiāng)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他在與郢相隔數(shù)百里的汨羅淵自沉,以身殉國。
那年沅湘暴雨,天若裂隙,山崩路阻。地方志載屈原“乘白驥而來”,懷沙沉入汨水羅水交匯的一個深淵。滔滔沅湘之水倒灌汨羅江,把他沖到了一條支流的上游。當?shù)匕傩章動嵍鴣?,沿江搜尋,兩岸哀聲一片。我在汨羅江故道支流左岸的三合村找到了屈原的“曬尸墩”,河道在此拐彎,高坡上的村莊,一棟民房前,黃土隆起,翠竹環(huán)繞。
秦軍鐵蹄所到之處,鳥從視野中慢慢淡出了,鳥舟變作了龍船,楚人的尊鳳貶龍變作了龍鳳呈祥。鳥跟隨三苗九黎“飛”到了南邊的東南亞,立在佛教寺廟坡屋頂最高處鷗吻的位置,引頸望向潮濕炎熱的天空,望穿一個又一個連綿漫長的雨季;群龍盤旋在寺廟山墻屋檐口,守護著這些引渡靈魂上天的神鳥。
中國走向一統(tǒng),黃土高原的風刮到了荊楚,寒冷刺骨,這是現(xiàn)實之風,讓人冷靜,也讓人從天空回到地面;楚地溫潤的季風也刮向干渴的塬,雨季由遍野湖泊的郢一天一步移向北方;然而,來自海洋的雨水漸行漸少,黃土層疊的雍只種植耐旱作物小麥、玉米和高梁。風霜雨雪抹去了邊界,日月星辰照耀著南北;人卻分處一隅,因隔閡而成地域,因時光流淌而成古今。
秦風楚雨在日升月落中遠逝,在漫漫記憶里淡出,走進了如煙似霧的歷史,
荊州博物館幽閉的空間,飄來了郢都之野的風云,迷離而恍惚,如聞夔樂,如逢祖考一從喪葬、禮儀到文化、藝術,令人深深觸動、感懷、領悟
那一個黃昏,暮色四合,我走入荊州街巷,華燈初上,時光有倒轉之暈?;钌愕墓懦侵辉谒查g便高樓接踵、車馬如流,車輪的摩擦與撞擊聲洪流一樣淹沒腳步的橐橐,大地轟鳴。
一座青磚老城墻,沿街延伸,帶著折疊的時空,沉璧似的與我進入同一個夜晚、同一片璀璨燈火,恰似一道迷惘目光,我們一起穿越時光,穿透了彼此的心靈,把世間萬物映照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