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敲打著四合院的青瓦,發(fā)出細碎的聲響。良妹坐在東廂房的窗前,借著洋油燈微弱的光亮,一針一線地納著鞋底。針尖穿過厚厚的布層時發(fā)出“嚇味”的聲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這該死的天氣,雨下個沒完?!彼p聲自語,抬頭望了望窗外漆黑的夜色。北風順著窗縫鉆進來,吹得燈火搖曳不定,將她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在墻上變幻出各種形狀。
良妹是去年冬天來到這個南方小鎮(zhèn)的。那時她的家鄉(xiāng)已被日本人的鐵蹄踏平,父母在一次空襲中喪生。她帶著僅有的幾件衣裳和滿心悲痛,來投奔遠在南方的姑媽,卻得知姑媽已在上月病逝。
“姑娘,你一個人無依無靠的,不如跟我回去?”保長那雙細長的眼睛在她身上來回打量,嘴角掛著意味深長的笑。那時的她走投無路,只能點頭答應,成了保長的第三房姨太太。
打更人的郴子聲由遠及近,已是二更天了。良妹停下手中的針線,目光不自覺地飄向窗外。雨幕中,后院倉庫的輪廓若隱若現(xiàn)。
床上的保長翻了個身,鼾聲如雷。良妹趕緊低下頭,假裝專心做活。保長最近抓了個游擊隊的人,關在后院倉庫里,日夜拷問。那人被打得皮開肉綻,卻始終不肯開口。
一聲驚雷炸響,保長猛地坐起身,“他娘的,這雷聲是要把房頂掀了不成?”
良妹手一抖,針尖扎進了手指。她迅速將手指含在嘴里,強作鎮(zhèn)定道:“老爺,返春呢,雷雨多?!?/p>
保長睞起眼睛,狐疑地盯著她,“你上樓著過了?那共黨分子還老 實?”
“看過了,鎖得好好的?!绷济么瓜卵酆煟桓遗c他對視。
保長哼了一聲,又倒回床上,不一會兒鼾聲再起。良妹松了口氣,繼續(xù)納著鞋底,但心思早已飛到了后院。
三天前,她第一次給那人送飯。推開倉庫門時,撲面而來的是濃重的血腥味。那人被鐵鏈鎖在柱子上,臉上血跡斑斑,卻仍挺直腰板。
“吃吧。”良妹將飯菜放在他面前,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那人抬起頭,露出一雙明亮的眼晴,“謝謝大嫂?!?/p>
“你為什么要干這個?”良妹忍不住問,“一個人沒地方去嗎?”
那人笑了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大嫂,你看我像無家可歸的人嗎?”
良妹“那為什么?”
“我家有老母親,但我更不忍心看同胞受苦?!彼D難地挪動身體,鐵鏈嘩啦作響,“日本人占了我們多少土地,殺了我們多少同胞?我出來打游擊,就是為了把他們趕出中國?!?/p>
良妹的心猛地一顫。她想起父母被炸得支離破碎的尸體,想起家鄉(xiāng)燃燒的房屋,想起逃難路上看到的遍地尸骸。
“明晚…”她突然壓低聲音,“我放你走?!?/p>
那人的眼睛亮了起來,“大嫂,你……”
“別說話,有人來了?!绷济醚杆偈帐巴肟辏掖译x開。
此刻,聽著保長的鼾聲,良妹知道時機到了。她輕手輕腳地站起身,卻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瓷杯?;挟斠宦暣囗?,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良妹僵在原地,心跳如鼓。保長咕吶了幾句夢話,又沉沉睡去。她等了片刻,確認安全后,才悄悄摸出房門。
雨已經(jīng)停了,但夜色依然濃重如墨。良妹摸索著來到后院倉庫,從草叢里取出事先藏好的包袱。
“大嫂?”黑暗中傳來那人虛弱的聲音。
“是我?!绷济妹髦业芥i鏈,用偷來的鑰匙打開,“這里有干凈衣服和幾塊大洋,你拿著?!?/p>
那人活動了下僵硬的手腕,“大嫂,你的大恩大德……
“別說這些?!绷济么驍嗨?,“出了后院往右,上黃土山,那里樹密人少。”
那人走了兩步,突然轉身,“不行,我走了你怎么辦?保長不會放過你的?!?/p>
良妹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我父母都死在日本人手里,我…我早就不想活了。你快走,別辜負我!”
“大嫂……”那人聲音哽咽,“我叫陳志遠, 家住李家村。若有機會,我一定報答你!”
“快走!”良妹推了他一把,“再耽擱天就亮了?!?/p>
陳志遠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消失在夜色中。良妹站在原地,望著他離去的方向,淚水模糊了視線。東方的天空已泛起魚肚白,啟明星孤獨地掛在天際。
“當當當!\"刺耳的警鑼聲突然劃破黎明。良妹渾身一顫,知道事情敗露了。
“臭婊子!吃里扒外的東西!\"保長帶著幾個家丁沖進后院,面目掙獰,“給我把她綁起來!”
良妹沒有反抗,任由他們將自己五花大綁。她抬頭望著漸亮的天色,嘴角竟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
三天后,縣里的日本軍官崗村侍郎親自來到鎮(zhèn)上,要處決良妹以儆效尤。刑場設在后山的一片空地上,圍觀的人群沉默不語。
保長站在一旁,不停地喝著葫蘆里的酒,眼神閃爍不定。
“良妹的,大大的壞!”崗村侍郎用生硬的中國話宣布,“破壞大東亞共榮,死啦死啦的!”
良妹被推到一塊大石頭前,陽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她想起了家鄉(xiāng)的麥田,想起了父母慈愛的笑容,還想起了鄰村那個總是對她笑的大春哥。
“要是能再見他們一面該多好啊。”她輕聲呢喃。
“預備 一”日本兵舉起了槍。
良妹閉上眼睛,仿佛著見兩只蝴蝶在野花叢中翩翩起舞,自由自在。
“砰!”
槍聲在山谷間回蕩,驚起一群飛鳥。良妹的身體緩緩倒下,鮮血染紅了身下的野花。風吹過,花瓣輕輕搖曳,像是在為她送行。
遠處,黃土山的密林中,陳志遠跪倒在地,朝著鎮(zhèn)子的方向重重磕了三個頭。他擦干眼淚,轉身向游擊隊駐地奔去。良妹不會白白犧牲,他發(fā)誓要讓更多人知道這個普通女子的壯舉。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