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董賀同為80后。在種種過去和當下,我和董賀還有更多的80后詩人們還在寫著。當我們早已過了狂飆突進的青春期寫作,當詩壇也很少再探討80后詩歌的話題,當90后、00后已經(jīng)大規(guī)模地涌現(xiàn)出來,更為重要的,是我們寫作的背景在快速置換,智能時代的來臨對寫作已經(jīng)形成了顛覆性的挑戰(zhàn),80后詩人究竟何為,他堅持寫下去的動力是什么,或者說他最終能成為什么樣的詩人,種種問題如倒懸之鉤。而和寫詩同為重要的,是肉體、現(xiàn)實、年齡段承上啟下的擔當,是堅韌哪怕是顫抖,是夾縫中尋求的微弱之光。
當董賀約我為其寫一篇評論時,我也順勢審視了一下自己。董賀的詩就是這種在現(xiàn)實和詞語之間游走徘徊的例證。在他的詩中,他常常像個墻頭草一樣,一會兒浸在對現(xiàn)實的敘述中,一會兒從那里脫身,回到語言的層面來。他的詩的發(fā)生學,有時就直接進入到語言世界中,而不再管現(xiàn)實中的是非黑白。在現(xiàn)實世界之外,他已經(jīng)鐵了心地給自己建立一個詞語堆積起來的巢穴,這巢穴就是他精神的堡壘,藏著全部的哀傷、高興和脆弱。
在《天籟》中,“高處的蟬鳴,像夢中持續(xù)的鋸聲/而一只狗就趴在樹蔭下”,董賀一開始就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幅悠然自得的生活畫面,與之相對應(yīng)的,作為詩的主體,他也只是拿著佩索阿的詩集走到路邊大樹的角落坐下。本來此詩在一定層面上已經(jīng)完成了,他后面又跟了兩句:“等風來,等詞語的柵欄/被輕輕推開”。可以說,此詩是解開董賀詩的一把鑰匙。他對詩歌的堅持,其實是在等精神世界大門(巢穴)的緩緩敞開。
那么這種精神世界由什么構(gòu)成,或者形成的基本點是什么?我們看到,《黑羊羔》中那只有著稚嫩毛發(fā)的羊在夜晚的院落中找尋著媽媽,由這切切的呼喚,你一下就明了它就是詩人詩中最柔軟最核心的意象?!八暮冢屗械陌祝鋈皇?,詩人所鐘愛的這種顏色,像一種燃燒到極致而枯萎的火焰,并非為了反抗或者逃避什么,而是他期待能用它映照“白”,一種并列的共存圖景。他也經(jīng)常把這兩種顏色進行游戲化的觀賞:“這可愛的邏輯/你說,黑與白的交集/無非是將眼睛/閉上之后,再睜開”(《黑與白的交集》),在這種推演排列之下,詩人再一次找到了不同層面的“美和寧靜”。
但我們也感同身受,在“美和寧靜”的背后,是現(xiàn)實劈頭蓋臉的一再嘲諷和擠壓。董賀有一首詩《為沉默開鎖》寫得簡潔干練,一反他平素詩歌中略帶抒情的范式,直接狀寫一個人坐在冰冷的風中的水泥臺階上抽煙,而詩意的部分是自顧自發(fā)問“煙霧點燃的繩子”能否把其中的情緒拽出來。他在結(jié)尾有個更絕的敘述:“這個冬天,我看見過很多/這樣的人/其中有一個人/住在九峰小區(qū)的四樓/他甚至把頭/也蒙進被子里”,可想人在世界中立錐之難,大笑的嘴巴突然閉上,眼睛低垂。這一次,詞語再次醒來成為救命稻草,雖然是“冰涼涼的詞語”(《確認》)、“模糊的詞語”(《夜靈》),但詩人終于在其中將自我確認。
在現(xiàn)實和詞語之間,他把一只被符號化的鳥放進詩行中,然后“它閃動了翅膀/它竟然,叫了一聲”(《一只小鳥》);在現(xiàn)實和詞語之間,冬天的小南風也會進入到他的文字中,“我內(nèi)心的冰/會不會一下子/就融化了”(《小南風》);在現(xiàn)實和詞語之間,詩人看到“那些明亮/和黯淡的心事都一覽無余”(《熔巖》);面對最親愛的人,那現(xiàn)實和詞語仿佛瞬間打通,“就像光亮和水/從融雪的手上退去”(《我的親人們》)……
可以說,董賀是期望能在現(xiàn)實和語言之間互通有無,共同搭建一把通往云端的梯子的。以至于在精神(語言)的世界中,他一再做著“吾一日三省”的自我批評?!霸綄懙胶竺?,越這樣//回避了淺白/回避了直接抒情/回避了修飾語/回避了大詞/回避了庸常的表達”(《否定gt;),為什么要這樣做,一方面是出于一個詩人對自我的嚴格要求,另一方面是現(xiàn)實和語言的錯位,必須使他們在同一頻率上共振,所以我們看到,代價馬上就來了,“每一次的否定/都像有一把小刀//在我的皮膚上/輕輕地/輕輕地/割”(《否定》),精神世界的強大、詩意的構(gòu)建,卻在現(xiàn)實、肉身層面做著自我的約束和規(guī)誡。
這些都是可以接受的,如果你要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勢必在現(xiàn)實和語言之間做著掙扎。有時現(xiàn)實的蹺蹺板太輕了,就會在語言的層面顯露輕浮,有時語言的蹺蹺板太輕了,現(xiàn)實就會給你當頭一擊滿臉是血。而董賀從高中就開始這種心靈的手藝,也是執(zhí)意要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的。在《簡歷》中,他寫了一位詩人的墓地,“——詩人,是他平生/最引以為傲的/簡歷”,“簡歷”兩字單獨成行,有千鈞一發(fā)之力,既是對已逝去詩人的生平肯定,也是對自我的期許。成為一個詩人,就是此生最大的獎賞。
但這不免有些簡單化了,詩人之路又何其艱難。他不只是詞語的巫師,也是心靈的橋梁。他有時會成為腳下需要的一塊石頭,有時又兀自走進山中,成為一片孤獨的樹葉。更多時間里,他不在乎他的肉身,因為靈的部分在指引。更多時間里,他不需要寫文字之詩,他需要寫另一種現(xiàn)實之詩。詩是什么,表面看是分行,是箭,實則是一團迷霧,越深入其中,越無法準確地表述它。但也就這樣吧,我們總還是能為它找到一個最基本的線索,那便是真誠、友善,愛和游戲,以及夜里做夢,我們又擁有了另一個人生。
本欄責任編輯 蘇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