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哪一場雪
能下白無眠的夜
這不是一塊紗布、幾片藥棉
就能捂住的傷口,好在
上天打翻九個鹽罐兒的同時
還順帶打翻了一個糖罐兒
我們這些個紅松鼠啊,在這個咸澀的人間
頓時又有甘美的詩句搬運(yùn)了
打糖仗,眼神一度打咸了,滾糖球
又將日子淚珠一樣滾圓了
就連不小心撒到創(chuàng)口上的鹽
也隱隱泛出了一絲絲甜
我說,月亮是支筆,一輩子都在畫
那個隨時都會缺的圓
一輩子都在畫它自己
你說,月亮就是塊橡皮,永遠(yuǎn)都在擦拭
這個被夜色涂黑的世界,哪怕
它被夜色涂黑了
月亮不說話,在這個眾聲喧嘩的時代
在這個萬物緘默的人間,月亮望向
杜甫,又鋪開了
一張白紙
給她一盆臟衣服,她搓洗清水
給她一枝玫瑰花,她揉搓玫瑰刺
給她一首情詩,她竟搓皺了
每一個字——
手心手背都是雪
指甲縫兒里都是貧血的月光
一墻之隔,夜夜我都想
鑿壁遞手給她
據(jù)說,她曾是位詩人,如今
是個病人,就住在我一旁
安定醫(yī)院405病房
大漠中,一峰孤駝的心緒
穿過針眼,便是
一條絲線,逶迤在
絲綢之路上,赤裸著
它的肉身和靈魂;匯入孤煙,便是
劍指蒼天,它只想對話落日——
你所謂的圓是什么意思呢
月牙如泉,盥洗著
暮色中失真的人間;泉如月牙,啃噬著
每一粒沙的執(zhí)念。而我,一座孤城
此刻就僵臥在
這一念和那一念之間
不送信的時候,鴿子也是信,寄給
撒落秕谷的阿爾丁廣場,也寄給
包克圖不那么藍(lán)的天空
內(nèi)容無非是——
咕咕咕鳥喙啄食的幾個字,或呦呦呦呦
鴿哨加長的一個詞?;匦?/p>
無一例外,只是它們
悠遠(yuǎn)的回聲,仿佛來自
歲月深處……我也曾這樣
一次次將自己裝進(jìn)信封,從一個異鄉(xiāng)發(fā)往
另一個異鄉(xiāng),山河仍是舊山河,回信
自然還是那個我,只是
信封和地址已磨破
誰留了一盞燈給我
在天空,風(fēng)吹不滅的那一種
八百多年過去了,誰還在
閑敲棋子,雪花如燈花
撒落一地,月光也會
打滑,月光也會
融化,融化在夜色中,漫溢到
宣紙上,墨汁一樣
獨(dú)屬于我一個人的夜路,跌倒了
便順勢打個滾,將自己
滾成顆大雪球,堆成個胖雪人,你瞧
人之將老,連孤獨(dú)也可以如此
喧囂,連泥濘也能這般
干凈
多久不曾數(shù)過星星了,你兩鬢依然亮著
多久兩頭不見太陽了,他們雙眼依然
亮著,探照燈一樣
多久不見天上月圓,只見紙上月
亮了,我心依然
亮著,哪怕只有
煙頭大小香火頭大小火柴頭大小的微光
我們這些個生來趕夜路人啊,自己
默默亮著就是了,相信
總有那么一刻,大地上的群星會點(diǎn)亮我們
頭頂?shù)纳n穹
(節(jié)選自《鹿鳴》2025年3期)